關於中國的兩三件事

作者:民國·魯迅 ┋ 閱讀:2489

一:關於中國的火

希臘人所用的火,聽說是在一直先前,普洛美修斯普洛美修斯:通譯普羅米修斯,是希臘神話中的神。據傳他從主神宙斯那裏偷了火種給人類,受到宙斯的懲罰,被釘在高加索山的巖石上,讓神鷹啄食他的肝臟。從天上偷來的,但中國的卻和它不同,是燧人氏自家所發見——或者該說是發明罷。因為並非偷兒,所以拴在山上,給老雕去啄的災難是免掉了,然而也沒有普洛美修斯那樣的被傳揚,被崇拜。

中國也有火神的。但那可不是燧人氏,而是隨意放火的莫名其妙的東西。

自從燧人氏發見,或者發明了火以來,能夠很有味的吃火鍋,點起燈來,夜裏也可以工作了,但是,真如先哲之所謂“有一利必有一弊”罷,同時也開始了火災,故意點上火,燒掉那有巢氏所發明的巢的了不起的人物也出現了。

和善的燧人氏是該被忘卻的。即使傷了食,這回是屬於神農氏的領域了,所以那神農氏,至今還被人們所記得。至於火災,雖然不知道那發明家究竟是什麽人,但祖師總歸是有的,於是沒有法,隻好漫稱之曰火神,而獻以敬畏。看他的畫像,是紅面孔,紅胡須,不過祭祀的時候,卻須避去一切紅色的東西,而代之以綠色。他大約像西班牙的牛一樣,一看見紅色,便會亢奮起來,做出一種可怕的行動的西班牙以前有鬥牛的風俗,鬥牛士手持紅布對牛撩撥,待牛以角向他觸去,即與之搏鬥。。

他因此受著崇祀。在中國,這樣的惡神還很多。

然而,在人世間,倒似乎因了他們而熱鬧。賽會賽會:舊時的一種迷信習俗。用儀仗、鼓樂和雜戲等迎神出廟,周遊街巷,以酬神祈福。也隻有火神的,燧人氏的卻沒有。倘有火災,則被災的和鄰近的沒有被災的人們,都要祭火神,以表感謝之意。被了災還要來表感謝之意,雖然未免有些出於意外,但若不祭,據說是第二回還會燒,所以還是感謝了的安全。而且也不但對於火神,就是對於人,有時也一樣的這麽辦,我想,大約也是禮儀的一種罷。

其實,放火,是很可怕的,然而比起燒飯來,卻也許更有趣。外國的事情我不知道,若在中國,則無論查檢怎樣的歷史,總尋不出燒飯和點燈的人們的列傳來。在社會上,即使怎樣的善於燒飯,善於點燈,也毫沒有成為名人的希望。然而秦始皇一燒書,至今還儼然做著名人,至於引為希特拉希特拉(ahitler,1889─1945):通譯希特勒,德國納粹黨頭子,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禍首之一。他擔任內閣總理期間,實行法西斯統治,燒毀進步書籍和一切所謂“非德國思想”的書籍。燒書事件的先例。假使希特拉太太善於開電燈,烤面包罷,那麽,要在歷史上尋一點先例,恐怕可就難了。但是,幸而那樣的事,是不會哄動一世的。

燒掉房子的事,據宋人的筆記說,是開始於蒙古人的。因為他們住著帳篷,不知道住房子,所以就一路的放火。然而,這是誑話。蒙古人中,懂得漢文的很少,所以不來更正的。其實,秦的末年就有著放火的名人項羽在,一燒阿房宮,便天下聞名,至今還會在戲臺上出現,連在日本也很有名。然而,在未燒以前的阿房宮裏每天點燈的人們,又有誰知道他們的名姓呢?

現在是爆裂彈呀,燒夷彈呀之類的東西已經做出,加以飛機也很進步,如果要做名人,就更加容易了。而且如果放火比先前放得大,那麽,那人就也更加受尊敬,從遠處看去,恰如救世主一樣,而那火光,便令人以為是光明。

二:關於中國的王道

在前年,曾經拜讀過中裏介山氏的大作《給支那及支那國民的信》。隻記得那裏面說,周漢都有著侵略者的資質。而支那人都謳歌他,歡迎他了。連對於朔北的元和清,也加以謳歌了。隻要那侵略,有著安定國家之力,保護民生之實,那便是支那人民所渴望的王道,於是對於支那人的執迷不悟之點,憤慨得非常。

那“信”,在滿洲出版的雜誌上,是被譯載了的,但因為未曾輸入中國,所以像是回信的東西,至今一篇也沒有見。隻在去年的上海報上所載的胡適博士的談話裏,有的說,“隻有一個方法可以征服中國,即徹底停止侵略,反過來征服中國民族的心。”不消說,那不過是偶然的,但也有些令人覺得好像是對於那信的答復。

征服中國民族的心,這是胡適博士給中國之所謂王道所下的定義,然而我想,他自己恐怕也未必相信自己的話的罷。在中國,其實是徹底的未曾有過王道,“有歷史癖和考據癖”的胡博士,該是不至於不知道的。

不錯,中國也有過謳歌了元和清的人們,但那是感謝火神之類,並非連心也全被征服了的證據。如果給與一個暗示,說是倘不謳歌,便將更加虐待,那麽,即使加以或一程度的虐待,也還可以使人們來謳歌。四五年前,我曾經加盟於一個要求自由的團體自由的團體:指中國自由運動大同盟,中國共產黨支持和領導下的革命群眾團體,一九三○年二月成立於上海,宗旨是爭取言論、出版、結社、集會等自由,反對國民黨的反動統治。,而那時的上海教育局長陳德征氏勃然大怒道,在三民主義的統治之下,還覺得不滿麽?那可連現在所給與著的一點自由也要收起了。而且,真的是收起了的。每當感到比先前更不自由的時候,我一面佩服著陳氏的精通王道的學識,一面有時也不免想,真該是謳歌三民主義的。然而,現在是已經太晚了。

在中國的王道,看去雖然好像是和霸道對立的東西,其實卻是兄弟,這之前和之後,一定要有霸道跑來的。人民之所謳歌,就為了希望霸道的減輕,或者不更加重的緣故。

漢的高祖,據歷史家說,是龍種,但其實是無賴出身,說是侵略者,恐怕有些不對的。至於周的武王,則以征伐之名入中國,加以和殷似乎連民族也不同,用現代的話來說,那可是侵略者。然而那時的民眾的聲音,現在已經沒有留存了。孔子和孟子確曾大大的宣傳過那王道,但先生們不但是周朝的臣民而已,並且周遊歷國,有所活動,所以恐怕是為了想做官也難說。說得好看一點,就是因為要“行道”,倘做了官,於行道就較為便當,而要做官,則不如稱贊周朝之為便當的。然而,看起別的記載來,卻雖是那王道的祖師而且專家的周朝,當討伐之初,也有伯夷和叔齊扣馬而諫伯夷和叔齊扣馬而諫:據《史記·伯夷列傳》載:“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聞西伯昌善養老,盍往歸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載木主,號為文王,東伐紂。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父死不葬,爰及幹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義人也,扶而去之。’”,非拖開不可;紂的軍隊也加反抗,非使他們的血流到漂杵不可。接著是殷民又造了反,雖然特別稱之曰“頑民”“頑民”:據唐代孔穎達疏:“頑民,謂殷之大夫、士從武庚叛者;以其無知,謂之頑民。”,從王道天下的人民中除開,但總之,似乎究竟有了一種什麽破綻似的。好個王道,隻消一個頑民,便將它弄得毫無根據了。

儒士和方士,是中國特產的名物。方士的最高理想是仙道,儒士的便是王道。但可惜的是這兩件在中國終於都沒有。據長久的歷史上的事實所證明,則倘說先前曾有真的王道者,是妄言,說現在還有者,是新藥。孟子生於周季,所以以談霸道為羞,倘使生於今日,則跟著人類的智識範圍的展開,怕要羞談王道的罷。

三:關於中國的監獄

我想,人們是的確由事實而從新省悟,而事情又由此發生變化的。從宋朝到清朝的末年,許多年間,專以代聖賢立言的“制藝”“制藝”:科舉考試時規定的文體。在明清兩代指摘取“四書”“五經”中文句命題、立論的八股文。這一種煩難的文章取士,到得和法國打了敗仗指中法戰爭。結果是清政府與法國簽訂了不平等的《中法新約》。,這才省悟了這方法的錯誤。於是派留學生到西洋,開設兵器制造局,作為那改正的手段。省悟到這還不夠,是在和日本打了敗仗之後指中日戰爭(即甲午戰爭)。清政府在戰敗後與日本簽訂了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這回是竭力開起學校來。於是學生們年年大鬧了。從清朝倒掉,國民黨掌握政權的時候起,才又省悟了這錯誤,作為那改正的手段的,是除了大造監獄之外,什麽也沒有了。

在中國,國粹式的監獄,是早已各處都有的。到清末,就也造了一點西洋式,即所謂文明式的監獄。那是為了示給旅行到此的外國人而建造,應該與為了和外國人好互相應酬,特地派出去,學些文明人的禮節的留學生,屬於同一種類的。托了這福,犯人的待遇也還好,給洗澡,也給一定分量的飯吃,所以倒是頗為幸福的地方。但是,就在兩三禮拜前,政府因為要行仁政了,還發過一個不準克扣囚糧的命令。從此以後,可更加幸福了。

至於舊式的監獄,則因為好像是取法於佛教的地獄的,所以不但禁錮犯人,此外還有給他吃苦的職掌。擠取金錢,使犯人的家屬窮到透頂的職掌,有時也會兼帶的。但大家都以為應該。如果有誰反對罷,那就等於替犯人說話,便要受惡黨惡黨:這裏是反語,當時國民黨反動派曾用“匪黨”等字眼誣稱中國共產黨。的嫌疑。然而文明是出奇的進步了,所以去年也有了提倡每年該放犯人回家一趟,給以解決性欲的機會的,頗是人道主義氣味之說的官吏。據一九三三年四月四日《申報》“南京專電”稱:“司法界某要人談……壯年犯之性欲問題,依照理論,人民犯罪,失去自由,而性欲不在剝奪之列,歐美文明國家,定有犯人假期……每年得請假返家五天或七天,解決其性欲。”其實,他也並非對於犯人的性欲,特別表著同情,不過因為總不愁竟會實行的,所以也就高聲嚷一下,以見自己的作為官吏的存在。然而輿論頗為沸騰了。有一位批評家,還以為這麽一來,大家便要不怕牢監,高高興興的進去了,很為世道人心憤慨了一下。據一九三三年八月二十日出版的《十日談》第二期載有郭明的《自由監獄》一文稱:“最近司法當局復有關於囚犯性欲問題之討論……本來,囚禁制度……是國家給予犯罪者一個自省而改過的機會……監獄痛苦盡人皆知,不法犯罪,乃自討苦吃,百姓既有戒心,或者可以不敢犯法;對付小人,此亦天機一條也。”受了所謂聖賢之教那麽久,竟還沒有那位官吏的圓滑,固然也令人覺得誠實可靠,然而他的意見,是以為對於犯人,非加虐待不可,卻也因此可見了。

從別一條路想,監獄確也並非沒有不像以“安全第一”為標語的人們的理想鄉的地方。火災極少,偷兒不來,土匪也一定不來搶。即使打仗,也決沒有以監獄為目標,施行轟炸的傻子;即使革命,有釋放囚犯的例,而加以屠戮的是沒有的。當福建獨立福建獨立:指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在福建發生的政變。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八日在上海抗擊日軍進犯的十九路軍,被蔣介石調往福建進行反共內戰。該軍廣大官兵在中國共產黨抗日主張的影響下,反對蔣介石投降日本的政策,不願和紅軍作戰。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十九路軍將領聯合國民黨內一部分勢力,在福建省成立“中華共和國人民革命政府”,並與紅軍成立抗日反蔣協定,但不久即在蔣介石的兵力壓迫下失敗。之初,雖有說是釋放犯人,而一到外面,和他們自己意見不同的人們倒反而失蹤了的謠言,然而這樣的例子,以前是未曾有過的。總而言之,似乎也並非很壞的處所。隻要準帶家眷,則即使不是現在似的大水,饑荒,戰爭,恐怖的時候,請求搬進去住的人們,也未必一定沒有的。於是虐待就成為必不可少了。

牛蘭牛蘭(naulen):即保羅·魯埃格,原籍波蘭,“泛太平洋產業同盟”上海辦事處秘書,共產國際派駐中國的工作人員。一九三一年六月十七日牛蘭夫婦同在上海被國民黨政府拘捕,送往南京監禁,次年七月一日以“危害民國”罪受審。牛蘭不服,於七月二日起進行絕食鬥爭。宋慶齡、蔡元培等曾組織“牛蘭夫婦營救委員會”進行營救。一九三七年日本侵占南京前夕出獄。夫婦,作為赤化宣傳者而關在南京的監獄裏,也絕食了三四回了,可是什麽效力也沒有。這是因為他不知道中國的監獄的精神的緣故。有一位官員詫異的說過:他自己不吃,和別人有什麽關系呢?豈但和仁政並無關系而已呢,省些食料,倒是於監獄有益的。甘地甘地(mgandhi,1869─1948):印度民族獨立運動的領袖。主張“非暴力抵抗”,倡導對英國殖民政府“不合作運動”,曾屢遭監禁,在獄中多次以絕食以示反抗。的把戲,倘不挑選興行場興行場:日語,戲場的意思。,就毫無成效了。

然而,在這樣的近於完美的監獄裏,卻還剩著一種缺點。至今為止,對於思想上的事,都沒有很留心。為要彌補這缺點,是在近來新發明的叫作“反省院”的特種監獄裏,施著教育。我還沒有到那裏面去反省過,所以並不知道詳情,但要而言之,好像是將三民主義時時講給犯人聽,使他反省著自己的錯誤。聽人說,此外還得做排擊共產主義的論文。如果不肯做,或者不能做,那自然,非終身反省不可了,而做得不夠格,也還是非反省到死則不可。現在是進去的也有,出來的也有,因為聽說還得添造反省院,可見還是進去的多了。考完放出的良民,偶爾也可以遇見,但仿佛大抵是萎靡不振,恐怕是在反省和畢業論文上,將力氣使盡了罷。那前途,是在沒有希望這一面的。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三月號日本《改造》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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