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寫(夜記之一)

作者:民國·魯迅 ┋ 閱讀:2257

寫什麽是一個問題,怎麽寫又是一個問題。

今年不大寫東西,而寫給《莽原》的尤其少。我自己明白這原因。說起來是極可笑的,就因為它紙張好。有時有一點雜感,仔細一看,覺得沒有什麽大意思,不要去填黑了那麽潔白的紙張,便廢然而止了。好的又沒有。我的頭裏是如此地荒蕪,淺陋,空虛。

可談的問題自然多得很,自宇宙以至社會國家,高超的還有文明,文藝。古來許多人談過了,將來要談的人也將無窮無盡。但我都不會談。記得還是去年躲在廈門島上的時候,因為太討人厭了,終於得到“敬鬼神而遠之”式的待遇,被供在圖書館樓上的一間屋子裏。白天還有館員,釘書匠,閱書的學生,夜九時後,一切星散,一所很大的洋樓裏,除我以外,沒有別人。我沈靜下去了。寂靜濃到如酒,令人微醺。望後窗外骨立的亂山中許多白點,是叢冢;一粒深黃色火,是南普陀寺的琉璃燈。前面則海天微茫,黑絮一般的夜色簡直似乎要撲到心坎裏。我靠了石欄遠眺,聽得自己的心音,四遠還仿佛有無量悲哀,苦惱,零落,死滅,都雜入這寂靜中,使它變成藥酒,加色,加味,加香。這時,我曾經想要寫,但是不能寫,無從寫。這也就是我所謂“當我沈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

莫非這就是一點“世界苦惱”“世界苦惱”:原為奧地利詩人萊瑙(nalemnau,1802—1850)的話,意思說人們生活在世上是苦惱的;後來有一些資產階級文藝家引用它來解釋文藝創作,認為創作起因於這種苦惱的感覺。麽?我有時想。然而大約又不是的,這不過是淡淡的哀愁,中間還帶些愉快。我想接近它,但我愈想,它卻愈渺茫了,幾乎就要發見僅隻我獨自倚著石欄,此外一無所有。必須待到我忘了努力,才又感到淡淡的哀愁。

那結果卻大抵不很高明。腿上鋼針似的一刺,我便不假思索地用手掌向痛處直拍下去,同時隻知道蚊子在咬我。什麽哀愁,什麽夜色,都飛到九霄雲外去了,連靠過的石欄也不再放在心裏。而且這還是現在的話,那時呢,回想起來,是連不將石欄放在心裏的事也沒有想到的。仍是不假思索地走進房裏去,坐在一把唯一的半躺椅——躺不直的藤椅子——上,撫摩著蚊喙的傷,直到它由痛轉癢,漸漸腫成一個小疙瘩。我也就從撫摩轉成搔,掐,直到它由癢轉痛,比較地能夠打熬。

此後的結果就更不高明了,往往是坐在電燈下吃柚子。

雖然不過是蚊子的一叮,總是本身上的事來得切實。能不寫自然更快活,倘非寫不可,我想,也隻能寫一些這類小事情,而還萬不能寫得正如那一天所身受的顯明深切。而況千叮萬叮,而況一刀一槍,那是寫不出來的。

尼采愛看血寫的書。但我想,血寫的文章,怕未必有罷。文章總是墨寫的,血寫的倒不過是血跡。它比文章自然更驚心動魄,更直截分明,然而容易變色,容易消磨。這一點,就要任憑文學逞能,恰如冢中的白骨,往古來今,總要以它的永久來傲視少女頰上的輕紅似的。

能不寫自然更快活,倘非寫不可,我想,就是隨便寫寫罷,橫豎也隻能如此。這些都應該和時光一同消逝,假使會比血跡永遠鮮活,也隻足證明文人是僥幸者,是乖角兒。但真的血寫的書,當然不在此例。

當我這樣想的時候,便覺得“寫什麽”倒也不成什麽問題了。

“怎樣寫”的問題,我是一向未曾想到的。初知道世界上有著這麽一個問題,還不過兩星期之前。那時偶然上街,偶然走進丁蔔書店去,偶然看見一疊《這樣做》《這樣做》:旬刊,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七日在廣州創刊,孔聖裔主編,“革命文學社”編輯發行。它以“努力革命文化的宣傳”為幌子,配合國民黨的白色恐怖,猖狂反共反人民。,便買取了一本。這是一種期刊,封面上畫著一個騎馬的少年兵士。我一向有一種偏見,凡書面上畫著這樣的兵士和手捏鐵鋤的農工的刊物,是不大去涉略的,因為我總疑心它是宣傳品。發抒自己的意見,結果弄成帶些宣傳氣味了的伊孛生伊孛生(hibsen,1828—1906):通譯易蔔生,挪威劇作家。他的作品對資產階級社會的虛偽、庸俗作了猛烈的批判,提出了婚姻、家庭和社會的改革問題。有《玩偶之家》《國民公敵》等劇本。等輩的作品,我看了倒並不發煩。但對於先有了“宣傳”兩個大字的題目,然後發出議論來的文藝作品,卻總有些格格不入,那不能直吞下去的模樣,就和雒誦雒誦:一作洛誦,語見《莊子·大宗師》,反復誦讀的意思。教訓文學的時候相同。但這《這樣做》卻又有些特別,因為我還記得日報上曾經說過,是和我有關系的。也是凡事切己,則格外關心的一例罷,我便再不怕書面上的騎馬的英雄,將它買來了。回來後一檢查剪存的舊報,還在的,日子是三月七日,可惜沒有註明報紙的名目,但不是《民國日報》,便是《國民新聞》《民國日報》:一九二三年國民黨在廣州創辦的報紙,一九三七年改名為《中山日報》。《國民新聞》:一九二五年國民黨人在廣州創辦的報紙,初期宣傳革命,“四·一二”政變後被國民黨反動派控制,成為反革命宣傳的喉舌。,因為我那時所看的隻有這兩種。下面抄一點報上的話:

“自魯迅先生南來後,一掃廣州文學之寂寞,先後創辦者有《做什麽》《做什麽》:周刊,中國共產黨廣東區委學生運動委員會的機關刊物,一九二七年二月七日創刊,畢磊主編,廣州國光書店發行。,《這樣做》兩刊物。聞《這樣做》為革命文學社定期出版物之一,內容註重革命文藝及本黨主義之宣傳。……”

開首的兩句話有些含混,說我都與聞其事的也可以,說因我“南來”了而別人創辦的也通。但我是全不知情。當初將日報剪存,大概是想調查一下的,後來卻又忘卻,擱下了。現在還記得《做什麽》出版後,曾經送給我五本。我覺得這團體是共產青年主持的,因為其中有“堅如”,“三石”等署名,該是畢磊畢磊(1902—1927):筆名堅如、三石,湖南長沙人。當時為中山大學英文系學生,曾任中共廣東區委學生運動委員會副書記,在廣州“四·一五”反革命事件中不幸被捕,最後犧牲。,通信處也是他。他還曾將十來本《少年先鋒》《少年先鋒》:旬刊,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廣東區委員會機關刊物,一九二六年九月一日創刊,李偉森等先後主編,廣州國光書店發行。送給我,而這刊物裏面則分明是共產青年所作的東西。果然,畢磊君大約確是共產黨,於四月十八日從中山大學被捕。據我的推測,他一定早已不在這世上了,這看去很是瘦小精幹的湖南的青年。

《這樣做》卻在兩星期以前才見面,已經出到七八期合冊了。第六期沒有,或者說被禁止,或者說未刊,莫衷一是,我便買了一本七八合冊和第五期。看日報的記事便知道,這該是和《做什麽》反對,或對立的。我拿回來,倒看上去,通訊欄裏就這樣說:“在一般cpcp:英語communistparty的縮寫,即共產黨。氣焰盛張之時,……而你們一覺悟起來,馬上退出cp,不隻是光退出便了事,尤其值得cp氣死的,就是破天荒接二連三的退出共產黨登報聲明。……”那麽,確是如此了。

這裏又即刻出了一個問題。為什麽這麽大相反對的兩種刊物,都因我“南來”而“先後創辦”呢?這在我自己,是容易解答的:因為我新來而且灰色。但要講起來,怕又有些話長,現在姑且保留,待有相當的機會時再說罷。

這回且說我看《這樣做》。看過通訊,懶得倒翻上去了,於是看目錄。忽而看見一個題目道:《郁達夫先生休矣》,便又起了好奇心,立刻看文章。這還是切己的瑣事總比世界的哀愁關心的老例,達夫先生是我所認識的,怎麽要他“休矣”了呢?急於要知道。假使說的是張龍趙虎,或是我素昧平生的偉人,老實說罷,我決不會如此留心。

原來是達夫先生在《洪水》上有一篇《在方向轉換的途中》,說這一次的革命是階級鬥爭的理論的實現,而記者則以為是民族革命的理論的實現。大約還有英雄主義不適宜於今日等類的話罷,所以便被認為“中傷”和“挑撥離間”,非“休矣”不可了。

我在電燈下回想,達夫先生我見過好幾面,談過好幾回,隻覺他穩健和平,不至於得罪於人,更何況得罪於國。怎麽一下子就這麽流於“偏激”了?我倒要看看《洪水》。

這期刊,聽說在廣西是被禁止的了,廣東倒還有。我得到的是第三卷第二十九至三十二期。照例的壞脾氣,從三十二期倒看上去,不久便翻到第一篇《日記文學》,也是達夫先生做的,於是便不再去尋《在方向轉換的途中》,變成看談文學了。我這種模模糊糊的看法,自己也明知道是不對的,但“怎麽寫”的問題,卻就出在那裏面。

作者的意思,大略是說凡文學家的作品,多少總帶點自敘傳的色彩的,若以第三人稱來寫出,則時常有誤成第一人稱的地方。而且敘述這第三人稱的主人公的心理狀態過於詳細時,讀者會疑心這別人的心思,作者何以會曉得得這樣精細?於是那一種幻滅之感,就使文學的真實性消失了。所以散文作品中最便當的體裁,是日記體,其次是書簡體。

這誠然也值得討論的。但我想,體裁似乎不關重要。上文的第一缺點,是讀者的粗心。但隻要知道作品大抵是作者借別人以敘自己,或以自己推測別人的東西,便不至於感到幻滅,即使有時不合事實,然而還是真實。其真實,正與用第三人稱時或誤用第一人稱時毫無不同。倘有讀者隻執滯於體裁,隻求沒有破綻,那就以看新聞記事為宜,對於文藝,活該幻滅。而其幻滅也不足惜,因為這不是真的幻滅,正如查不出大觀園的遺跡,而不滿於《紅樓夢》者相同。倘作者如此犧牲了抒寫的自由,即使極小部分,也無異於削足適履的。

第二種缺陷,在中國也已經是頗古的問題。紀曉嵐攻擊蒲留仙的《聊齋誌異》,就在這一點。兩人密語,決不肯泄,又不為第三人所聞,作者何從知之?所以他的《閱微草堂筆記》,竭力隻寫事狀,而避去心思和密語。但有時又落了自設的陷阱,於是隻得以《春秋左氏傳》的“渾良夫夢中之噪”來解嘲。他的支絀的原因,是在要使讀者信一切所寫為事實,靠事實來取得真實性,所以一與事實相左,那真實性也隨即滅亡。如果他先意識到這一切是創作,即是他個人的造作,便自然沒有一切掛礙了。

一般的幻滅的悲哀,我以為不在假,而在以假為真。記得年幼時,很喜歡看變戲法,猢猻騎羊,石子變白鴿,最末是將一個孩子刺死,蓋上被單,一個江北口音的人向觀眾裝出撒錢模樣道:huazaahuazaa:用拉丁字母拼寫的象聲詞,譯音似“嘩嚓”,形容撒錢的聲音。!huazaa!大概是誰都知道,孩子並沒有死,噴出來的是裝在刀柄裏的蘇木汁蘇木汁:蘇木是常綠小喬木,心材稱“蘇方”。蘇木汁即用蘇方制成的紅色溶液,可作染料。,huazaa一夠,他便會跳起來的。但還是出神地看著,明明意識著這是戲法,而全心沈浸在這戲法中。萬一變戲法的定要做得真實,買了小棺材,裝進孩子去,哭著擡走,倒反索然無味了。這時候,連戲法的真實也消失了。

我寧看《紅樓夢》,卻不願看新出的《林黛玉日記》,它一頁能夠使我不舒服小半天。《板橋家書》我也不喜歡看,不如讀他的《道情》。我所不喜歡的是他題了家書兩個字。那麽,為什麽刻了出來給許多人看的呢?不免有些裝腔。幻滅之來,多不在假中見真,而在真中見假。日記體,書簡體,寫起來也許便當得多罷,但也極容易起幻滅之感;而一起則大抵很厲害,因為它起先模樣裝得真。

《越縵堂日記》近來已極風行了,我看了卻總覺得他每次要留給我一點很不舒服的東西。為什麽呢?一是抄上諭。大概是受了何焯何焯(1661—1722):字屺瞻,江蘇長洲(今吳縣)人,清代校勘家。康熙時官至編修,因事入獄,所藏書籍(包括他自己的著作)都被沒收。康熙帝對這些書曾親自檢查,因未發現罪證,準予免罪並發還藏書。的故事的影響的,他提防有一天要蒙“禦覽”。二是許多墨塗。寫了尚且塗去,該有許多不寫的罷?三是早給人家看,抄,自以為一部著作了。我覺得從中看不見李慈銘的心,卻時時看到一些做作,仿佛受了欺騙。翻翻一部小說,雖是很荒唐,淺陋,不合理,倒從來不起這樣的感覺的。

聽說後來胡適之先生也在做日記,並且給人傳觀了。照文學進化的理論講起來,一定該好得多。我希望他提前陸續的印出。

但我想,散文的體裁,其實是大可以隨便的,有破綻也不妨。做作的寫信和日記,恐怕也還不免有破綻,而一有破綻,便破滅到不可收拾了。與其防破綻,不如忘破綻。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七年十月十日北京《莽原》半月刊第十八、十九期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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