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翻譯

作者:民國·魯迅 ┋ 閱讀:2086

今年是“國貨年”,除“美麥”〔“美麥”:一九三三年五月,國民黨政府為了進行反共反人民的內戰,由財政部長宋子文和美國復興金融公司,在華盛頓簽訂了“棉麥借款”合同,規定借款五千萬美元,其中五分之一購買美麥,五分之四購買美棉。〕外,有些洋氣的都要被打倒了。四川雖然正在奉令剪掉路人的長衫,上海的一位慷慨家卻因為討厭洋服而記得了袍子和馬褂。翻譯也倒了運,得到一個籠統的頭銜是“硬譯”和“亂譯”。但據我所見,這些“批評家”中,一面要求著“好的翻譯”者,卻一個也沒有的。

創作對於自己人,的確要比翻譯切身,易解,然而一不小心,也容易發生“硬作”,“亂作”的毛病,而這毛病,卻比翻譯要壞得多。我們的文化落後,無可諱言,創作力當然也不及洋鬼子,作品的比較的薄弱,是勢所必至的,而且又不能不時時取法於外國。所以翻譯和創作,應該一同提倡,決不可壓抑了一面,使創作成為一時的驕子,反因容縱而脆弱起來。我還記得先前有一個排貨的年頭,國貨家販了外國的牙粉,搖松了兩瓶,裝作三瓶,貼上商標,算是國貨,而購買者卻多損失了三分之一;還有一種痱子藥水,模樣和洋貨完全相同,價錢卻便宜一半,然而它有一個大缺點,是搽了之後,毫無功效,於是購買者便完全損失了。

註重翻譯,以作借鏡,其實也就是催進和鼓勵著創作。但幾年以前,就有了攻擊“硬譯”的“批評家”,搔下他舊瘡疤上的末屑,少得像膏藥上的麝香一樣,因為少,就自以為是奇珍。而這風氣竟傳布開來了,許多新起的論者,今年都在開始輕薄著販來的洋貨。比起武人的大買飛機,市民的拼命捐款來,所謂“文人”也者,真是多麽昏庸的人物呵。

我要求中國有許多好的翻譯家,倘不能,就支持著“硬譯”。理由還在中國有許多讀者層,有著並不全是騙人的東西,也許總有人會多少吸收一點,比一張空盤較為有益。而且我自己是向來感謝著翻譯的,例如關於蕭的毀譽和現在正在提起的題材的積極性的問題,在洋貨裏,是早有了明確的解答的。關於前者,德國的尉特甫格(karlwittvogel)在《蕭伯納是醜角》裏說過——

“至於說到蕭氏是否有意於無產階級的革命,這並不是一個重要的問題。十八世紀的法國大哲學家們,也並不希望法國的大革命。雖然如此,然而他們都是引導著必至的社會變更的那種精神崩潰的重要勢力。”(劉大傑譯,《蕭伯納在上海》所載。)

關於後者,則恩格勒〔恩格勒:即恩格斯。明那·考茨基(1837─1912),通譯敏娜·考茨基,德國社會民主黨人,女作家,著有小說《格裏蘭霍夫的斯蒂凡》等。〕在給明那·考茨基(minnakautsky,就是現存的考茨基的母親)的信裏,已有極明確的指示,對於現在的中國,也是很有意義的——“還有,在今日似的條件之下,小說是大抵對於布爾喬亞層的讀者的,所以,由我看來,隻要正直地敘述出現實的相互關系,毀壞了罩在那上面的作偽的幻影,使布爾喬亞世界的樂觀主義動搖,使對於現存秩序的永遠的支配起疑,則社會主義的傾向的文學,也就十足地盡了它的使命了——即使作者在這時並未提出什麽特定的解決,或者有時連作者站在哪一邊也不很明白。”(日本上田進原譯,《思想》百三十四號所載。)

八月二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九月一日《現代》第三卷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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