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回 敏探春興利除宿弊 賢寶釵小惠全大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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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平兒陪著鳳姐吃了飯,伏侍盥漱畢,方往探春處來,隻見院中寂靜,隻有丫鬟婆子一個個都站在窗外聽候。平兒進入廳中,他姐妹姑嫂三人正商議些家務,說的便是年內賴大家請吃酒,他家花園中事故。見他來了,探春便命他腳踏上坐了,因說道:“我想的事,不為別的,隻想著我們一月所用的頭油脂粉又是二兩的事。我想咱們一月已有了二兩月銀,丫頭們又另有月錢,可不是又同剛才學裏的八兩一樣重重疊疊?這事雖小,錢有限,看起來也不妥當,你奶奶怎麽就沒想到這個呢?”平兒笑道:“這有個原故:姑娘們所用的這些東西,自然該有分例,每月每處買辦買了,令女人們交送我們收管,不過預備姑娘們使用就罷了,沒有個我們天天各人拿著錢,找人買這些去的。所以外頭買辦總領了去,按月使女人按房交給我們。至於姑娘們每月的這二兩,原不是為買這些的,為的是一時當家的奶奶太太,或不在家,或不得閑,姑娘們偶然要個錢使,省得找人去:這不過是恐怕姑娘們受委屈意思。如今我冷眼看著,各屋裏我們的姐妹都是現拿錢買這些東西的,竟有了一半子。我就疑惑不是買辦脫了空,就是買的不是正經貨。”探春李紈都笑道:“你也留心看出來了。脫空是沒有的,隻是遲些日子,催急了,不知那裏弄些來,不過是個名兒。其實使不得,依然還得現買,就用二兩銀子,另叫別人的奶媽子的弟兄兒子買來方才使得。要使官中的人去,依然是那一樣的,不知他們是什麽法子?”平兒便笑道:“買辦買的是那東西,別人買了好的來,買辦的也不依他,又說他使壞心,要奪他的買辦。所以他們寧可得罪了裏頭,不肯得罪了外頭辦事的。要是姑娘們使了奶媽子們,他們也就不敢說閑話了。”

探春道:“因此我心裏不自在,饒費了兩起錢,東西又白丟一半。不如竟把買辦的這一項每月蠲了為是。此是第一件事。第二件,年裏往賴大家去。你也去的:你看他那小園子比咱們這個如何?”平兒笑道:“還沒有咱們這一半大,樹木花草也少多著呢。”探春道:“我因和他們家的女孩兒說閑話兒,他說這園子除他們帶的花兒,吃的筍菜魚蝦,一年還有人包了去,年終足有二百兩銀子剩。從那日,我才知道一個破荷葉、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錢的。”寶釵笑道:“真真膏粱紈之談!你們雖是千金,原不知道這些事,但隻你們也都念過書,識過字的,竟沒看見過朱夫子有一篇‘不自棄’的文麽?”探春笑道:“雖也看過,不過是勉人自勵,虛比浮詞,那裏真是有的?”寶釵道:“朱子都行了虛比浮詞了?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辦了兩天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虛浮了。你再出去,見了那些利弊大事,越發連孔子也都看虛了呢!”探春笑道:“你這樣一個通人,竟沒看見姬子書?當日姬子有雲:‘登利祿之場,處運籌之界者,窮堯舜之詞,背孔孟之道。’”寶釵笑道:“底下一句呢?”探春笑道:“如今斷章取意;念出底下一句,我自己罵我自己不成?”寶釵道:“天下沒有不可用的東西,既可用,便值錢。難為你是個聰明人,這大節目正事竟沒經歷。”李紈笑道:“叫人家來了,又不說正事,你們且對講學問!”寶釵道:“學問中便是正事。若不拿學問提著,便都流入市俗去了。”

三人取笑了一回,便仍談正事。探春又接說道:“咱們這個園子,隻算比他們的多一半,加一倍算起來,一年就有四百銀子的利息。若此時也出脫生發銀子,自然小器,不是咱們這樣人家的事。若派出兩個一定的人來,既有許多值錢的東西,任人作踐了,也似乎暴殄天物。不如在園子裏所有的老媽媽中,揀出幾個老成本分、能知園圃的,派他們收拾料理。也不必要他們交租納稅,隻問他們一年可以孝敬些什麽。一則園子有專定之人修理花木,自然一年好似一年了,也不用臨時忙亂;二則也不致作踐,白辜負了東西;三則老媽媽們也可借此小補,不枉成年家在園中辛苦;四則也可省了這些花兒匠、山子匠並打掃人等的工費。將此有餘,以補不足,未為不可。”寶釵正在地下看壁上的字畫,聽如此說,便點頭笑道:“善哉!‘三年之內,無饑饉矣。’”李紈道:“好主意!果然這麽行,太太必喜歡。省錢事小,園子有人打掃,專司其職,又許他去賣錢,使之以權,動之以利,再無不盡職的了。”

平兒道:“這件事須得姑娘說出來。我們奶奶雖有此心,未必好出口。此刻姑娘們在園裏住著,不能多弄些玩意兒陪襯,反叫人去監管修理,圖省錢,這話斷不好出口。”寶釵忙走過來,摸著他的臉笑道:“你張開嘴,我瞧瞧你的牙齒舌頭是什麽做的?從早起來到這會子,你說了這些話,一套一個樣子:也不奉承三姑娘,也不說你們奶奶才短想不到;三姑娘說一套話出來,你就有一套話回奉,總是三姑娘想得到的,你們奶奶也想到了,隻是必有個不可辦的原故。這會子又是因姑娘們住的園子,不好因省錢令人去監管。你們想想這話,要果真交給人弄錢去的,那人自然是一枝花也不許掐,一個果子也不許動了,姑娘們分中自然是不敢講究,天天和小姑娘們就吵不清。他這遠愁近慮,不亢不卑,他們奶奶就不是和咱們好,聽他這一番話,也必要自愧的變好了。”探春笑道:“我早起一肚子氣,聽他來了,忽然想起他主子來:素日當家,使出來的好撒野的人!我見了他更生氣了。誰知他來了,避貓鼠兒似的,站了半日,怪可憐的。接著又說了那些話,不說他主子待我好,倒說‘不枉姑娘待我們奶奶素日的情意了’,這一句話,不但沒了氣,我倒愧了,又傷起心來。我細想:我一個女孩兒家,自己還鬧得沒人疼沒人顧的,我那裏還有好處去待人?”口內說到這裏,不免又流下淚來。李紈等見他說得懇切,又想他素日趙姨娘每生誹謗,在王夫人跟前,亦為趙姨娘所累,也都不免流下淚來,都忙勸他:“趁今日清凈,大家商議兩件興利剔弊的事情,也不枉太太委托一場。又提這沒要緊的事做什麽。”平兒忙道:“我已明白了。姑娘說誰好,竟一派人就完了。”探春道:“雖如此說,也須得回你奶奶一聲兒。我們這裏搜剔小利,已經不當。皆因你奶奶是個明白人,我才這樣行;若是糊塗多歪多妒的,我也不肯,倒像抓他的乖的似的。豈可不商議了行呢?”平兒笑道:“這麽著,我去告訴一聲兒。”說著去了;半日方回來,笑道:“我說是白走一趟。這樣好事,奶奶豈有不依的!”

探春聽了,便和李紈命人將園中所有婆子的名單要來,大家參度,大概定了幾個人。又將他們一齊傳來,李紈大概告訴給他們。眾人聽了,無不願意。也有說:“那片竹子單交給我,一年工夫,明年又是一片。除了家裏吃的筍,一年還可交些錢糧。”這一個說:“那一片稻地交給我,一年這些玩的大小雀鳥的糧食,不必動官中錢糧,我還可以交錢糧。”探春才要說話,人回:“大夫來了,進園瞧史姑娘去。”眾婆子隻得去領大夫。平兒忙說:“單你們,有一百也不成個體統。難道沒有兩個管事的頭腦兒帶進大夫來?”回事的那人說:“有吳大娘和單大娘,他兩個在西南角上聚錦門等著呢。”平兒聽說,方罷了。

眾婆子去後,探春問寶釵:“如何?”寶釵笑答道:“幸於始者怠於終,善其辭者嗜其利。”探春聽了,點頭稱贊,便向冊上指出幾個來與他三人看。平兒忙去取筆硯來。他三人說道:“這一個老祝媽,是個妥當的,況他老頭子和他兒子,代代都是管打掃竹子,如今竟把這所有的竹子交與他。這一個老田媽本是種莊稼的,稻香村一帶,凡有菜蔬稻稗之類,雖是玩意兒,不必認真大治大耕,也須得他去再細細按時加些植養,豈不更好?”探春又笑道:“可惜蘅蕪院和怡紅院這兩處大地方,竟沒有出息之物。”李紈忙笑道:“蘅蕪院裏更利害,如今香料鋪並大市大廟賣的各處香料香草兒,都不是這些東西?算起來,比別的利息更大。怡紅院別說別的,單隻說春夏兩季的玫瑰花,共下多少花朵兒?還有一帶籬笆上的薔薇、月季、寶相、金銀花、藤花,這幾色草花,幹了賣到茶葉鋪藥鋪去,也值好些錢。”探春笑著點頭兒,又道:“隻是弄香草沒有在行的人。”平兒忙笑道:“跟寶姑娘的鶯兒他媽,就是會弄這個的。上回他還采了些曬幹了,編成花籃葫蘆給我玩呢。姑娘倒忘了麽?”寶釵笑道:“我才贊你,你倒來捉弄我了。”三人都詫異問道:“這是為何?”寶釵道:“斷斷使不得。你們這裏多少得用的人,一個個閑著沒事辦,這會子我又弄個人來,叫那起人連我也看小了。我倒替你們想出一個人來:怡紅院有個老葉媽,他就是焙茗的娘。那是個誠實老人家,他又合我們鶯兒媽極好。不如把這事交與葉媽,他有不知的,不必咱們說給他,就找鶯兒的娘去商量了。那怕葉媽全不管,竟交與那一個,這是他們私情兒,有人說閑話也就怨不到咱們身上。如此一行,你們辦的又公道,於事又妥當。”李紈平兒都道:“很是。”探春笑道:“雖如此,隻怕他們見利忘義呢。”平兒笑道:“不相幹。前日鶯兒還認了葉媽做幹娘,請吃飯吃酒,兩家和厚的很呢。”探春聽了,方罷了。又共斟酌出幾個人來,俱是他四人素昔冷眼取中的,用筆圈出。

一時婆子們來回:“大夫已去。”將藥方送上去,三人看了。一面遣人送出外邊去取藥,監派調服,一面探春與李紈明示諸人:某人管某處,“按四季,除家中定例用多少外,餘者任憑你們采取去取利,年終算賬。”探春笑道:“我又想起一件事:若年終算賬,歸錢時自然歸到賬房,仍是上頭又添一層管主,還在他們手心裏又剝一層皮。這如今我們興出這件事,派了你們,已是跨過他們的頭去了,心裏有氣隻說不出來,你們年終去歸賬,他還不捉弄你們等什麽?再者這一年間管什麽的,主子有一全分,他們就得半分,這是每常的舊規,人所共知的。如今這園子是我的新創,竟別入他們的手,每年歸賬,竟歸到裏頭來才好。”寶釵笑道:“依我說,裏頭也不用歸賬,這個多了,那個少了,倒多了事。不如問他們誰領這一分的,他就攬一宗事去。不過是園裏的人動用。我替你們算出來了,有限的幾宗事,不過是頭油、胭粉、香、紙,每一位姑娘,幾個丫頭,都是有定例的;再者各處苕帚、簸箕、撣子,並大小禽鳥鹿兔吃的糧食。不過這幾樣。都是他們包了去,不用賬房去領錢。你算算,就省下多少來?”平兒笑道:“這幾宗雖小,一年通共算了,也省的下四百多銀子。”寶釵笑道:“卻又來。一年四百,二年八百兩,打租的房子也能多買幾間,薄沙地也可以添幾畝了。雖然還有敷餘,但他們既辛苦了一年,也要叫他們剩些,粘補自家。雖是興利節用為綱,然也不可太過,要再省上二三百銀子,失了大體統,也不像。所以這麽一行,外頭帳房裏一年少出四五百銀子,也不覺的很艱嗇了;他們裏頭卻也得些小補;這些沒營生的媽媽們,也寬裕了;園子裏花木,也可以每年滋長繁盛;就是你們,也得了可使之物:這庶幾不失大體。若一味要省時,那裏搜尋不出幾個錢來?凡有些餘利的,一概入了官中,那時裏外怨聲載道,豈不失了你們這樣人家的大體?如今這園裏幾十個老媽媽們,若隻給了這個,那剩的也必抱怨不公;我才說的他們隻供給這個幾樣,也未免太寬裕了。一年竟除這個之外,他每人不論有餘無餘,隻叫他拿出若幹吊錢來,大家湊齊,單散與這些園中的媽媽們。他們雖不料理這些,卻日夜也都在園中照料;當差之人,關門閉戶,起早睡晚,大雨大雪,姑娘們出入,擡轎子、撐船、拉冰床一應粗重活計,都是他們的差使:一年在園裏辛苦到頭,這園內既有出息,也是分內該沾帶些的。還有一句至小的話,越發說破了:你們隻顧了自己寬裕,不分與他們些,他們雖不敢明怨,心裏卻都不服,隻用假公濟私的,多摘你們幾個果子,多掐幾枝花兒,你們有冤還沒處訴呢。他們也沾帶些利息,你們有照顧不到的,他們就替你們照顧了。”

眾婆子聽了這個議論,又去了帳房受轄制,又不與鳳姐兒去算帳,一年不過多拿出若幹吊錢來,各各歡喜異常,都齊聲說:“願意!強如出去被他們揉搓著,還得拿出錢來呢。”那不得管地的,聽了每年終無故得錢,更都喜歡起來,口內說:“他們辛苦收拾,是該剩些錢粘補的;我們怎麽好‘穩吃三註’呢?”寶釵笑道:“媽媽們也別推辭了,這原是分內應當的。你們隻要日夜辛苦些,別躲懶縱放人吃酒賭錢就是了。不然,我也不該管這事。你們也知道,我姨娘親口囑托我三五回,說大奶奶如今又不得閑,別的姑娘又小,托我照看照看。我若不依,分明是叫姨娘操心。我們太太又多病,家務也忙,我原是個閑人,就是街坊鄰舍,也要幫個忙兒,何況是姨娘托我?講不起眾人嫌我。倘或我隻顧沽名釣譽的,那時酒醉賭輸,再生出事來,我怎麽見姨娘?你們那時後悔也遲了,就連你們素昔的老臉也都丟了。這些姑娘們,這麽一所大花園子,都是你們照管著,皆因看的你們是三四代的老媽媽,最是循規蹈矩,原該大家齊心顧些體統。你們反縱放別人,任意吃酒賭博。姨娘聽見了,教訓一場猶可,倘若被那幾個管家娘子聽見了,他們也不用回姨娘,竟教導你們一場,你們這年老的反受了小的教訓。雖是他們是管家管的著你們,何如自己存些體面,他們如何得來作踐呢!所以我如今替你們想出這個額外的進益來,也為的是大家齊心,把這園裏周全得謹謹慎慎的,使那些有權執事的看見這般嚴肅謹慎,且不用他們操心,他們心裏豈不敬服?也不枉替你們籌畫些進益了。你們去細細想想這話。”眾人都歡喜說:“姑娘說的很是。從此姑娘奶奶隻管放心。姑娘奶奶這麽疼顧我們,我們再要不體上情,天地也不容了。”

剛說著,隻見林之孝家的進來,說:“江南甄府裏家眷昨日到京,今日進宮朝賀,此刻先遣人來送禮請安。”說著便將禮單送上去。探春接了,看道是:“上用的妝緞蟒緞十二匹。上用雜色緞十二匹。上用各色紗十二匹。上用宮綢十二匹。宮用各色緞紗綢綾二十四匹。”李紈探春看過,說:“用上等封兒賞他。”因又命人去回了賈母。賈母命人叫李紈、探春、寶釵等都過來,將禮物看了。李紈收過一邊,吩咐內庫上人說:“等太太回來看了再收。”賈母因說:“這甄家又不與別家相同。上等封兒賞男人。隻怕轉眼又打發女人來請安,預備下尺頭。”

一語未了,果然人回:“甄府四個女人來請安。”賈母聽了,忙命人帶進來。那四個人都是四十往上年紀,穿帶之物皆比主子不大差別。請安問好畢,賈母便命拿了四個腳踏來。他四人謝了坐,等著寶釵等坐了,方都坐下。賈母便問:“多早晚進京的?”四人忙起身回說:“昨兒進的京,今兒太太帶了姑娘進宮請安去了,所以叫女人們來請安,問候姑娘們。”賈母笑問道:“這些年沒進京,也不想到就來。”四人也都笑回道:“正是。今年是奉旨喚進京的。”賈母問道:“家眷都來了?”四人回說:“老太太和哥兒、兩位小姐,並別位太太,都沒來;就隻太太帶了三姑娘來了。”賈母道:“有人家沒有?”四人道:“還沒有呢。”賈母笑道:“你們大姑娘和二姑娘,這兩家,都和我們家甚好。”四人笑道:“正是。每年姑娘們有信回來說,全虧府上照看。”賈母笑道:“什麽‘照看’?原是世交,又是老親,原應當的。你們二姑娘更好,不自尊大,所以我們才走的親密。”四人笑道:“這是老太太過謙了。”賈母又問:“你這哥兒也跟著你們老太太?”四人回說:“也跟著老太太呢。”賈母道:“幾歲了?”又問:“上學不曾?”四人笑說:“今年十三歲。因長的齊整,老太太很疼,自幼淘氣異常,天天逃學,老爺太太也不便十分管教。”賈母笑道:“也不成了我們家的了?你這哥兒叫什麽名字?”四人道:“因老太太當作寶貝一樣,他又生的白,老太太便叫作‘寶玉’。”賈母笑向李紈道:“偏也叫個‘寶玉’!”李紈等忙欠身笑道:“從古至今,同時隔代,重名的很多。”四人也笑道:“起了這小名兒之後,我們上下都疑惑,不知那位親友家也倒像曾有一個的。隻是這十來年沒進京來,卻記不真了。”賈母笑道:“那就是我的孫子。——人來。”眾媳婦丫頭答應了一聲,走近幾步,賈母笑道:“園裏把咱們的寶玉叫了來,給這四個管家娘子瞧瞧,比他們的寶玉如何。”

眾媳婦聽了,忙去了,半刻,圍了寶玉進來。四人一見,忙起身笑道:“唬了我們一跳!要是我們不進府來,倘若別處遇見,還隻當我們的寶玉後趕著也進了京呢。”一面說,一面都上來拉他的手,問長問短。寶玉也笑問個好。賈母笑道:“比你們的長的如何?”李紈等笑道:“四位媽媽才一說,可知是模樣兒相仿了。”賈母笑道:“那有這樣巧事。大家子孩子們,再養的嬌嫩,除了臉上有殘疾十分醜的,大概看去都是一樣齊整,這也沒有什麽怪處。”四人笑道:“如今看來,模樣是一樣!據老太太說,淘氣也一樣,我們看來,這位哥兒性情卻比我們的好些。”賈母忙笑問怎麽。四人笑道:“方才我們拉哥兒的手說話,便知道了。若是我們那一位,隻說我們糊塗。慢說拉手,他的東西我們略動一動也不依。所使喚的人都是女孩子們。”四人未說完,李紈姊妹等禁不住都失聲笑出來。賈母也笑道:“我們這會子也打發人去見了你們寶玉,若拉他的手,他也自然勉強忍耐著。不知你我這樣人家的孩子,憑他們有什麽刁鉆古怪的毛病,見了外人,必是要還出正經禮數來的。若他不還正經禮數,也斷不容他刁鉆去了。就是大人溺愛的,也因為他一則生的得人意兒;二則見人禮數,竟比大人行出來的還周到,使人見了可愛可憐,背地裏所以才縱他一點子。若一味他隻管沒裏沒外,不給大人爭光,憑他生的怎樣,也是該打死的。”四人聽了,都笑道:“老太太這話正是。雖然我們寶玉淘氣古怪,有時見了客,規矩禮數,比大人還有趣,所以無人見了不愛,隻說:‘為什麽還打他?’殊不知他在家裏無法無天,大人想不到的話偏會說,想不到的事偏會行,所以老爺太太恨的無法。就是任性,也是小孩子的常情;胡亂花費,也是公子哥兒的常情;怕上學,也是小孩子的常情:都還治的過來。第一,天生下來這一種刁鉆古怪的脾氣,如何使得?”一語未了,人回:“太太回來了。”王夫人進來,問過安,他四人請了安,大概說了兩句,賈母便命:“歇歇去罷。”王夫人親捧過茶,方退出去。四人告辭了賈母,便往王夫人處來,說了一會子家務,打發他們回去,不必細說。

這裏賈母喜得逢人便告訴:也有一個寶玉,也都一般行景。眾人都想著天下的世宦人家,同名的這也很多,祖母溺愛孫子也是常事,不是什麽罕事,皆不介意。獨寶玉是個迂闊呆公子的心性,自為是那四人承悅賈母之詞。後至園中去看湘雲病去,湘雲因說他:“你放心鬧罷,先還‘單絲不成線,獨樹不成林’,如今有了個對子了。鬧利害了,再打急了,你好逃到南京找那個去。”寶玉道:“那裏的謊話,你也信了?偏又有個寶玉了?”湘雲道:“怎麽列國有個藺相如,漢朝又有個司馬相如呢?”寶玉笑道:“這也罷了,偏又模樣兒也一樣,這也是有的事嗎?”湘雲道:“怎麽匡人看見孔子,隻當是陽貨呢?”寶玉笑道:“孔子陽貨雖同貌,卻不同名;藺與司馬雖同名,而又不同貌。偏我和他就兩樣俱同不成?”湘雲沒了話答對,因笑道:“你隻會胡攪,我也不和你分證。有也罷,沒也罷,與我無幹!”說著,便睡下了。

寶玉心中便又疑惑起來:若說必無,也似必有;若說必有,又並無目睹。心中悶悶,回至房中榻上,默默盤算,不覺昏昏睡去,竟到一座花園之內。寶玉詫異道:“除了我們大觀園,竟又有這一個園子?”正疑惑間,忽然那邊來了幾個女孩兒,都是丫鬟,寶玉又詫異道:“除了鴛鴦、襲人、平兒之外,也竟還有這一幹人?”隻見那些丫鬟笑道:“寶玉怎麽跑到這裏來?”寶玉隻當是說他,忙來陪笑說道:“因我偶步到此,不知是那位世交的花園?姐姐們帶我逛逛。”眾丫鬟都笑道:“原來不是咱們家的寶玉。他生的也還幹凈,嘴兒也倒乖覺。”寶玉聽了,忙道:“姐姐們這裏,也竟還有個寶玉?”丫鬟們忙道:“‘寶玉’二字,我們家是奉老太太、太太之命,為保佑他延年消災,我們叫他,他聽見喜歡;你是那裏遠方來的小廝,也亂叫起來!仔細你的臭肉,不打爛了你的。”又一個丫鬟笑道:“咱們快走罷,別叫寶玉看見。”又說:“同這臭小子說了話,把咱們熏臭了。”說著一徑去了。寶玉納悶道:“從來沒有人如此荼毒我,他們如何竟這樣的?莫不真也有我這樣一個人不成?”

一面想,一面順步早到了一所院內。寶玉詫異道:“除了怡紅院,也竟還有這麽一個院落?”忽上了臺階,進入屋內,隻見榻上有一個人臥著,那邊有幾個女兒做針線,或有嬉笑玩耍的。隻見榻上那個少年嘆了一聲,一個丫鬟笑問道:“寶玉,你不睡,又嘆什麽?想必為你妹妹病了,你又胡愁亂恨呢。”寶玉聽說,心下也便吃驚,隻見榻上少年說道:“我聽見老太太說,長安都中也有個寶玉,和我一樣的性情,我隻不信。我才做了一個夢,竟夢中到了都中一個大花園子裏頭,遇見幾個姐姐,都叫我臭小廝,不理我。好容易找到他房裏,偏他睡覺,空有皮囊,真性不知往那裏去了。”寶玉聽說,忙說道:“我因找寶玉來到這裏,原來你就是寶玉?”榻上的忙下來拉住,笑道:“原來你就是寶玉!這可不是夢裏了?”寶玉道:“這如何是夢?真而又真的!”一語未了,隻見人來說:“老爺叫寶玉。”嚇得二人皆慌了,一個寶玉就走。一個便忙叫:“寶玉快回來!寶玉快回來!”

襲人在旁聽他夢中自喚,忙推醒他,笑問道:“寶玉在那裏?”此時寶玉雖醒,神意尚自恍惚,因向門外指說:“才去不遠。”襲人笑道:“那是你夢迷了。你揉眼細瞧,是鏡子裏照的你的影兒。”寶玉向前瞧了一瞧,原是那嵌的大鏡對面相照,自己也笑了。早有丫鬟捧過漱盂茶鹵來漱了口。麝月道:“怪道老太太常囑咐說:‘小人兒屋裏不可多有鏡子,人小魂不全,有鏡子照多了,睡覺驚恐做胡夢。’如今倒在大鏡子那裏安了一張床!有時放下鏡套還好,往前去天熱困倦,那裏想的到放他?比如方才就忘了,自然先躺下照著影兒玩來著,一時合上眼自然是胡夢顛倒的。不然,如何叫起自己的名字來呢?不如明日挪進床來是正經。”一語未了,隻見王夫人遣人來叫寶玉。

不知有何話說,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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