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一

《韓非子》 > 外儲說右上 > 說一

賞之譽不勸,罰之毀之不畏.四者加焉不變,則除之。

齊景公之晉,從平公飲,師曠侍坐。景公問政於師曠曰:“太師將奚以教寡人?”師曠曰:“君必惠民而已。”中坐,酒酣,將出,又復問政於師曠曰:“太師奚以教寡人?”。師曠曰:“君必惠民而已矣。”景公出之舍,師曠送之,又問政於師曠。師曠曰:“君必惠民而已矣。”景公歸思,未醒,而得師曠之所謂公子尾、公子夏者,景公之二弟也,甚得齊民,家富貴而說之,擬於公室,此危吾位者也,今謂我惠民,使我與二弟爭民邪?於是反國,發稟粟以賦眾貧,散府餘財以賜孤寡,倉無陳粟,府無餘財,宮婦不禦者出嫁之,七十受祿米,鬻德惠施於民也,已與二弟爭民。居二年,二弟出走,公子夏逃楚,公子尾走晉。

景公與晏了子遊於少海,登柏寢之臺而還望其國曰:“美哉!泱泱乎,堂堂乎!後世將孰有此?”晏子對曰:“其田成氏乎!“景公曰:“寡人有此國也,而曰田成氏有之,何也?”晏子對曰:“夫田氏甚得齊民,其於民也,上之請爵祿行諸大臣,下之私大鬥斛區釜以出貸,小鬥斛區釜以收之。殺一牛,取一豆肉,餘以食士。終歲,布帛取二制焉,餘以衣士。故市木之價不加貴於山,澤之魚監龜鱉贏蚌不貴於海。君重斂,而田成氏厚施。齊嘗大饑,道旁餓死者不可勝數也,父子相牽而趨田成氏者,不聞不生。故秦周之民相與歌之曰:''謳乎,其已乎!苞乎,其往歸田成子乎!''《詩》曰:''雖無德與女,式歌且舞。''今田成氏之德而民之歌舞,民德歸之矣。故曰:''其田成氏乎!''“公泫然出涕曰:“不亦悲乎!寡人有國而田成氏有之,今為之奈何?”晏子對曰:“君何患焉?若君欲奪之,則近賢而遠不肖,治其煩亂,緩其刑罰,振貧窮而恤孤寡,行恩惠而給不足,民將歸君,則雖有十田成氏,其如君何?”

或曰:景公不知用勢,而師曠、晏子不知患。夫獵者托車輿之安,用六馬之足,使王良佐轡,則身不勞而易及輕獸矣。今釋車輿之利,捐六馬之足與王良之禦,而下走逐獸,則雖樓季之足無時及獸矣。托良馬固車,則臧獲有餘。國者,君之車也;勢者,君之馬也。夫不處勢以禁誅擅愛之臣,而必德厚以與天下齊行以爭民,是皆不乘君之車,為因馬之利,釋車而下走者也。故曰:景公不知用勢之主也,而師曠、晏子不知除患之臣也。

子夏曰:“《春秋》之記臣殺君、子殺父者,以十數矣,皆非一日之積也,有漸而以至矣。凡奸者,行久而成積,積成而力多,力多而能殺,故明主蚤絕之。”今田常之為亂,有漸見矣,而君不誅。晏子不使其君禁侵陵之臣,而使其主行惠,故簡公受其禍。故子夏曰:“善持勢者,蚤絕奸之萌。”

季孫相魯,子路為郈令。魯以五月起眾為長溝,當此之為,子路以其私秧粟為漿飯,要作溝者於五父之衢而飡之。孔子聞之,使子貢往覆其飯,擊毀其器,曰:“魯君有民,子奚為乃餐之?”子路怫然怒,攘肱而入,請曰:“夫子疾由之為仁義乎?所學於夫子者,仁義也;仁義者,與天下共其所有而同其利其也。今以由之伯粟而餐民,其不可何也?”孔子曰:“由之野也!吾以女知之,女徒未及也。女故如是之不知禮也!女之餐之,為受之也。夫禮,天子愛天下,諸候愛境內,大夫愛官職,士家其家,過其所受曰侵。今魯君有民而子擅愛之,是子侵也,不亦誣乎!“言未卒,而季孫使者至,讓曰:“肥也起民而使之,先生使弟子止徒役而餐之,將奪肥之民耶?”孔子駕而去魯。以孔子之賢,而季孫非魯君也,以人臣之資,假人主之術,蚤禁於未形,而子路不得行其私惠,而害不得生,況人主乎!以景公之勢而禁田常之侵也,則必無劫弒之患矣。

太公望東封於齊,齊東海上有居士曰狂矞、華士昆弟二人者立議曰:“吾不臣天子,不友諸侯,耕作而食之,掘井而飲之,吾無求於人也。無上之名,無君之祿,不事仕而事力。”太公望至於營丘,使吏執而殺之,以為首誅。周公旦從魯聞之,發急傳而問之曰:“夫二子,賢者也。今日饗國而殺賢者,何也?”太公望曰:“是昆弟二人立議曰:''吾不臣天子,不友諸侯,耕作而食之,掘井而飲之,吾無求於人也。無上之名,無君之祿,不事仕而事力。''彼不臣天子者,是望不得而臣也;不友諸侯者,是望不得而使也;耕作而食之,掘井而飲之,無求於人者,是望不得以賞罰勸禁也。且無上名,雖知,不為望用;不仰君祿,雖賢,不為望功。不仕,則不治;不任,則不忠。且先王之所以使其臣民者,非爵祿則刑罰也。今四者不足以使之,則望當誰為君乎?不服兵革而顯,不親耕耨而名,又非所以教於國也。今有馬於此,如驥之狀者,天下之至良也。然而驅之不前,卻之不止,左之不左,右之不右,則臧獲雖賤,不托其足。臧獲之所願托其足於驥者,以驥之可以追利辟害也。今不為人用,臧獲雖賤,不托其足焉。已自謂以為世之賢士,而不為主用,行極賢而不用於君,此非明主之所以臣也,亦驥之不可左右矣,是以誅之。”

一曰:太公望東封於齊。海上有賢者狂矞,太公望聞之,往請焉,三卻馬於門而狂矞不報見也,太公望誅之。當是時也,周公旦在魯,馳往止之;比至,已誅之矣。周公旦曰:狂矞,天下賢者也,夫子何為誅之?”太公望曰:“狂矞也議不臣天子,不友諸候,吾恐其亂法易教也,故以為首誅。今有馬於此,形容似驥也,然驅之不往,引之不前,雖臧獲不托足於其軫也。”

如耳說衛嗣公,衛嗣公說而太息。左右曰:“公何為不相也?”公曰:“夫馬似鹿者,而題之千金。然而有百金之馬而無千金之鹿者,何也?馬為人用而鹿不為人用也。今如耳萬乘之相也,外有大國之意,其心不在衛,雖辯知,亦不為寡人用,吾是以不相也。”

薛公子相魏昭候也,左右有欒子者曰陽胡,潘,其於王甚重,而不為薛公。薛公患之,於是乃召與之博,予之人百金,令之昆弟博;俄又益之人二百金。方博有問,謁者言客張季之子在門,公怫然怒,撫兵而授謁者曰:“殺之!吾聞季之不為文也。”立有間,時季羽在側,曰:“不然。竊聞季為公甚,顧其人陰未聞耳。”乃輟不殺客大禮之,曰:“曩者聞季之不為文也,故欲殺之;今誠為文也,豈忘季哉!“告廩獻千石之粟,告府獻五百金,告騶私廄獻良馬固車二乘,因令奄將宮人之美妾二十人並遺季也。欒子因相謂曰:“為公者必利,不為公者必害,吾曹何愛不為公?”因私競勸而遂為之。薛公以人臣之勢,假人主之術也,而害不得生,況錯之人主乎!夫馴鳥者斷其下翎,則必恃人而食,焉得不馴乎?夫明主畜臣亦然,令臣不得不利君之祿,不得無服上之名。夫利君之祿,服上之名,焉得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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