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民國·魯迅 ┋ 閱讀:2851
星期日的早晨,我揭去一張隔夜的日歷,向著新的那一張上看了又看的說:“阿,十月十日,——今天原來正是雙十節雙十節:又稱“辛亥革命紀念日。”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孫中山領導的革命黨舉行了武昌起義(即辛亥革命),次年一月一日建立中華民國,九月二十八日臨時參議院議決十月十日為國慶紀念日。。這裏卻一點沒有記載!”
我的一位前輩先生n,正走到我的寓裏來談閑天,一聽這話,便很不高興的對我說:“他們對!他們不記得,你怎樣他;你記得,又怎樣呢?”
這位n先生本來脾氣有點乖張,時常生些無謂的氣,說些不通世故的話。當這時候,我大抵任他自言自語,不贊一辭;他獨自發完議論,也就算了。他說:“我最佩服北京雙十節的情形。早晨,警察到門,吩咐道‘掛旗!’‘是,掛旗!’各家大半懶洋洋的踱出一個國民來,撅起一塊斑駁陸離的洋布斑駁陸離的洋布:指辛亥革命後至一九二七年這一時期的國旗,也叫五色旗,由紅黃藍白黑五色橫列。。這樣一直到夜,——收了旗關門;幾家偶然忘卻的,便掛到第二天的上午。
“他們忘卻了紀念,紀念也忘卻了他們!
“我也是忘卻了紀念的一個人。倘使紀念起來,那第一個雙十節前後的事,便都上我的心頭,使我坐立不穩了。
“多少故人的臉,都浮在我眼前。幾個少年辛苦奔走了十多年,暗地裏一顆彈丸要了他的性命;幾個少年一擊不中,在監牢裏身受一個多月的苦刑;幾個少年懷著遠誌,忽然蹤影全無,連屍首也不知哪裏去了。——
“他們都在社會的冷笑惡罵迫害傾陷裏過了一生;現在他們的墳墓也早在忘卻裏漸漸平塌下去了。
“我不堪紀念這些事。
“我們還是記起一點得意的事來談談罷。”
n忽然現出笑容,伸手在自己頭上一摸,高聲說:“我最得意的是自從第一個雙十節以後,我在路上走,不再被人笑罵了。
“老兄,你可知道頭發是我們中國人的寶貝和冤家,古今來多少人在這上頭吃些毫無價值的苦呵!
“我們的很古的古人,對於頭發似乎也還看輕。據刑法看來,最要緊的自然是腦袋,所以大辟是上刑;次要便是生殖器了,所以宮刑和幽閉也是一件嚇人的罰;至於髡髡刑:古時候一種將人的頭發全部或部分剃掉的刑罰。,那是微乎其微了,然而推想起來,正不知道曾有多少人們因為光著頭皮便被社會踐踏了一生世。
“我們講革命的時候,大談什麽揚州三日,嘉定屠城揚州十日,嘉定屠城:前者指清順治二年清軍攻破揚州後進行的十天大屠殺;後者指同年清軍占領嘉定後進行的多次屠殺。清代王秀楚著《揚州十日記》、朱子素著《嘉定屠城記略》,分別記載了當時清兵在這兩地屠殺的情況。辛亥革命前,革命者曾大量翻印這些書籍,為推翻清王朝作輿論準備。,其實也不過一種手段;老實說:那時中國人的反抗,何嘗因為亡國,隻是因為拖辮子拖辮子:我國滿族舊俗,男子剃發垂辮(剃去頭頂前部頭發,後部結辮垂於腦後)。一六四四年清世祖進入北京以後,多次下令強迫人們遵從滿族發式,這一措施曾引起漢族人的強烈反抗。。
“頑民殺盡了,遺老都壽終了,辮子早留定了,洪楊洪楊:洪,指洪秀全(1814—1864),廣東花縣人;楊,指楊秀清(1820?—1856),廣西桂平人。二人都是太平天國的領袖。他們領導的起義軍都留發而不結辮,因此被稱為“長毛”。又鬧起來了。我的祖母曾對我說,那時做百姓才難哩,全留著頭發的被官兵殺,還是辮子的便被長毛殺!
“我不知道有多少中國人隻因為這不痛不癢的頭發而吃苦,受難,滅亡。”
n兩眼望著屋梁,似乎想些事,仍然說:
“誰知道頭發的苦輪到我了。
1903年,在日本東京
留學時的魯迅
“我出去留學,便剪掉了辮子,這並沒有別的奧妙,隻為它不太便當罷了。不料有幾位辮子盤在頭頂上的同學便很厭惡我;監督也大怒,說要停了我的官費,送回中國去。
“不幾天,這位監督卻自己被人剪去辮子逃走了。去剪的人們裏面,一個便是做《革命軍》的鄒容鄒容(1885—1905):字蔚丹,四川巴縣人,清末革命家。一九○二年留學日本,積極宣傳反清革命思想;一九○三年回國後,著《革命軍》一書,鼓吹革命。同年七月被清政府勾結上海英租界當局拘捕,判處監禁二年;一九○五年四月死於獄中。關於鄒容等剪留學生監督辮子一事,據章太炎所著《鄒容傳》記載:鄒容在日本留學時,“陸軍學生監督姚甲有奸私事,容偕五人排闥入其邸中,榜頰數十,持剪刀斷其辮發。事覺,潛歸上海。”,這人也因此不能再留學,回到上海來,後來死在西牢裏。你也早忘卻了罷?
“過了幾年,我的家景大不如前了,非謀點事做便要受餓,隻得也回到中國來。我一到上海,便買定一條假辮子,那時是二元的市價,帶著回家。我的母親倒也不說什麽,然而旁人一見面,便都首先研究這辮子,待到知道是假,就一聲冷笑,將我擬為殺頭的罪名;有一位本家,還預備去告官,但後來因為恐怕革命黨的造反或者要成功,這才中止了。
“我想,假的不如真的直截爽快,我便索性廢了假辮子,穿著西裝在街上走。
“一路走去,一路便是笑罵的聲音,有的還跟在後面罵:‘這冒失鬼!’‘假洋鬼子!’
“我於是不穿洋服了,改了大衫,他們罵得更厲害。
“在這日暮途窮的時候,我的手裏才添出一支手杖來,拼命的打了幾回,他們漸漸的不罵了。隻是走到沒有打過的生地方還是罵。
“這件事很使我悲哀,至今還時時記得哩。我在留學的時候,曾經看見日報上登載一個遊歷南洋和中國的本多博士本多博士:即本多靜六(1866—1952),日本林學博士,著有《造林學》等書。的事;這位博士是不懂中國和馬來語的,人問他,你不懂話,怎麽走路呢?他拿起手杖來說,這便是他們的話,他們都懂!我因此氣憤了好幾天,誰知道我竟不知不覺的自己也做了,而且那些人都懂了。……
“宣統初年,我在本地的中學校做監學監學:清末學校中負責管理學生的職員,一般也兼任學校的教學工作。,同事是避之惟恐不遠,官僚是防之惟恐不嚴,我終日如坐在冰窖子裏,如站在刑場旁邊,其實並非別的,隻因為缺少了一條辮子!
“有一日,幾個學生忽然走到我的房裏來,說,‘先生,我們要剪辮子了。’我說,‘不行!’‘有辮子好呢,沒有辮子好呢?’‘沒有辮子好……’‘你怎麽說不行呢?’‘犯不上,你們還是不剪上算,——等一等罷。’他們不說什麽,撅著嘴唇走出房去,然而終於剪掉了。
“呵!不得了了,人言嘖嘖了;我卻隻裝作不知道,一任他們光著頭皮,和許多辮子一齊上講堂。
“然而這剪辮病傳染了;第三天,師範學堂的學生忽然也剪下了六條辮子,晚上便開除了六個學生。這六個人,留校不能,回家不得,一直挨到第一個雙十節之後又一個多月,才消去了犯罪的火烙印。
“我呢?也一樣,隻是元年冬天到北京,還被人罵過幾次,後來罵我的人也被警察剪去了辮子,我就不再被人辱罵了;但我沒有到鄉間去。”
n顯出非常得意模樣,忽而又沈下臉來:
“現在你們這些理想家,又在那裏嚷什麽女子剪發了,又要造出許多毫無所得而痛苦的人!
“現在不是已經有剪掉頭發的女人,因此考不進學校去,或者被學校除了名麽?
“改革麽,武器在哪裏?工讀麽,工廠在哪裏?
“仍然留起,嫁給人家做媳婦去:忘卻了一切還是幸福,倘使伊記著些平等自由的話,便要苦痛一生世!
“我要借了阿爾誌跋綏夫阿爾誌跋綏夫(1878—1927):俄國小說家。俄國十月革命後逃亡國外,死於波蘭華沙。文中所引的話,見他的中篇小說《工人綏惠略夫》第九章。的話問你們:你們將黃金時代的出現預約給這些人們的子孫了,但有什麽給這些人們自己呢?
“阿,造物的皮鞭沒有到中國的脊梁上時,中國便永遠是這一樣的中國,決不肯自己改變一根毫毛!
“你們的嘴裏既然並無毒牙,何以偏要在額上貼起‘蝮蛇’兩個大字,引乞丐來打殺?……”
n愈說愈離奇了,但一見到我不很願聽的神情,便立刻閉了口,站起來取帽子。
我說:“回去麽?”
他答道:“是的,天要下雨了。”
我默默的送他到門口。
他戴上帽子說:“再見!請你恕我打攪,好在明天便不是雙十節,我們統可以忘卻了。”
一九二○年十月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年十月十日上海《時事新報·學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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