廈門通信

作者:民國·魯迅 ┋ 閱讀:2664

HM〔HM:是“害馬”的羅馬字拼音“haima”的縮寫。這是魯迅對許廣平的戲稱,因她在女師大風潮中曾被楊蔭榆稱做“害群之馬”。〕兄:

我到此快要一個月了,懶在一所三層樓上,對於各處都不大寫信。這樓就在海邊,日夜被海風呼呼地吹著。海濱很有些貝殼,檢了幾回,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四圍的人家不多,我所知道的最近的店鋪,隻有一家,賣點罐頭食物和糕餅,掌櫃的是一個女人,看年紀大概可以比我長一輩。

風景一看倒不壞,有山有水。我初到時,一個同事便告訴我:山光海氣,是春秋早暮都不同。還指給我石頭看:這塊像老虎,那塊像癩蝦蟆,那一塊又像什麽什麽……我忘記了,其實也不大相像。我對於自然美,自恨並無敏感,所以即使恭逢良辰美景,也不甚感動。但好幾天,卻忘不掉鄭成功的遺跡。離我的住所不遠就有一道城墻,據說便是他築的。一想到除了臺灣,這廈門乃是滿人入關以後我們中國的最後亡的地方,委實覺得可悲可喜。臺灣是直到一六八三年,即所謂“聖祖仁皇帝”二十二年才亡的,這一年,那“仁皇帝”們便修補“十三經”和“二十一史”的刻板。現在呢,有些國民巴不得讀經;殿板“二十一史”也變成了寶貝,古董藏書家不惜重資,購藏於家,以貽子孫雲。然而鄭成功的城卻很寂寞,聽說城腳的沙,還被人盜運去賣給對面鼓浪嶼的誰,快要危及城基了廈門大學附近的鎮北關是鄭成功為防禦清兵而建造的,靠近城腳的海灘滿鋪可做玻璃原料的白沙,當時有人把它偷運到鼓浪嶼,賣給臺灣人設立的貨棧,再轉運到日本占領下的臺灣的玻璃廠獲利。。

有一天我清早望見許多小船,吃水很重,都張著帆駛向鼓浪嶼去,大約便是那賣沙的同胞。

周圍很靜;近處買不到一種北京或上海的新的出版物,所以有時也覺得枯寂一些,但也看不見灰煙瘴氣的《現代評論》。這不知是怎的,有那麽許多正人君子,文人學者執筆,竟還不大風行。

這幾天我想編我今年的雜感了。自從我寫了這些東西,尤其是關於陳源的東西以後,就很有幾個自稱“中立”的君子給我忠告,說你再寫下去,就要無聊了。我卻並非因為忠告,隻因環境的變遷,近來竟沒有什麽雜感,連結集舊作的事也忘卻了。前幾天的夜裏,忽然聽到梅蘭芳“藝員”的歌聲,自然是留在留聲機裏的,像粗糙而鈍的針尖一般,刺得我耳膜很不舒服。於是我就想到我的雜感,大約也刺得佩服梅“藝員”的正人君子們不大舒服罷,所以要我不再做。然而我的雜感是印在紙上的,不會振動空氣,不願見,不翻它開來就完了,何必冒充了中立來哄騙我。我願意我的東西躺在小攤上,被願看的買去,卻不願意受正人君子賞識。世上愛牡丹的或者是最多,但也有喜歡曼陀羅花或無名小草的,朋其還將霸王鞭種在茶壺裏當盆景哩。不過看看舊稿,很有些太不清楚了,你可以給我抄一點麽?

此時又在發風,幾乎日日這樣,好像北京,可是其中很少灰土。我有時也偶然去散步,在叢葬中,這是borelborel:亨利·包立爾,荷蘭人。清朝末年曾來中國,在北京、廈門、漳州、廣州等地居住多年。著有《新中國》《無為》等。講廈門的書上早就說過的:中國全國就是一個大墓場。墓碑文很多不通:有寫先妣某而沒有兒子的姓名的;有頭上橫寫著地名的;還有刻著“敬惜字紙”四字的,不知道叫誰敬惜字紙。

這些不通,就因為讀了書之故。假如問一個不識字的人,墳裏的人是誰,他道父親;再問他什麽名字,他說張二;再問他自己叫什麽,他說張三。照直寫下來,那就清清楚楚了。而寫碑的人偏要舞文弄墨,所以反而越舞越糊塗,他不知道研究“金石例”“金石例”:指墓誌碑文的寫作體例。元代潘昂霄著有《金石例》十卷;後明代的王行,清代的黃宗羲、梁玉繩、李富孫、王芑孫等都有關於這方面的著作。的,從元朝到清朝就終於沒有了局。

我還同先前一樣;不過太靜了,倒是什麽也不想寫。

魯迅。九月二十三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廈門《波艇》月刊第一號(按:原刊未註明出版年月,當為一九二六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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