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民國·魯迅 ┋ 閱讀:2513
中國的自己能釀酒,比自己來種鴉片早,但我們現在隻聽說許多人躺著吞雲吐霧,卻很少見有人像外國水兵似的滿街發酒瘋。唐宋的踢球,久已失傳,一般的娛樂是躲在家裏徹夜叉“麻雀”。從這兩點看起來,我們在從露天下漸漸的躲進家裏去,是無疑的。古之上海文人,已嘗慨乎言之,曾出一聯,索人屬對,道:“三鳥害人鴉雀鴿”,“鴿”是彩票,雅號獎券,那時卻稱為“白鴿票”的。但我不知道後來有人對出了沒有。
不過我們也並非滿足於現狀,是身處鬥室之中,神馳宇宙之外,抽鴉片者享樂著幻境,叉麻雀者心儀於好牌。檐下放起爆竹,是在將月亮從天狗嘴裏救出;劍仙坐在書齋裏,哼的一聲,一道白光,千萬裏外的敵人可被殺掉了,不過飛劍還是回家,鉆進原先的鼻孔去,因為下次還要用。這叫做千變萬化,不離其宗。所以學校是從家庭裏拉出子弟來,教成社會人才的地方,而一鬧到不可開交的時候,還是“交家長嚴加管束”雲。
“骨肉歸於土,命也;若夫魂氣,則無不之也,無不之也!”這段話見《禮記·檀弓》:“骨肉歸復於上,命也;若魄氣則無不之也,無不之也!”一個人變了鬼,該可以隨便一點了罷,而活人仍要燒一所紙房子,請他住進去,闊氣的還有打牌桌,鴉片盤。成仙,這變化是很大的,但是劉太太偏舍不得老家,定要運動到“拔宅飛升”“拔宅飛升”:據《全後漢文》中的《仙人唐公房碑》記載,相傳唐公房認識一個仙人,能獲得“神藥”。有一次,他觸怒了太守,太守想逮捕他和他的妻子,“公房乃先歸於谷口,呼其師告以危急。其師與之歸,以藥飲公房妻子曰:‘可去矣。’妻子戀家不忍去。又曰:‘豈欲得家俱去乎?’妻子曰:‘固所願也。’於是乃以藥塗屋柱,飲牛馬六畜。須臾有大風玄雲來迎,公房妻子,屋宅六畜,翛然與之俱去。”,連雞犬都帶了上去而後已,好依然的管家務,飼狗,餵雞。
我們的古今人;對於現狀,實在也願意有變化,承認其變化的。變鬼無法,成仙更佳,然而對於老家,卻總是死也不肯放。我想,火藥隻做爆竹,指南針隻看墳山,恐怕那原因就在此。
現在是火藥蛻化為轟炸彈,燒夷彈,裝在飛機上面了,我們卻隻能坐在家裏等他落下來。自然,坐飛機的人是頗有了的,但他哪裏是遠征呢,他為的是可以快點回到家裏去。
家是我們的生處,也是我們的死所。
十二月十六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一月十五日《申報月刊》第三卷第一號,署名羅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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