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民國·魯迅 ┋ 閱讀:2721
在一年的盡頭的深夜中,整理了這一年所寫的雜感,竟比收在《熱風》裏的整四年中所寫的還要多。意見大部分還是那樣,而態度卻沒有那麽質直了,措辭也時常彎彎曲曲,議論又往往執滯在幾件小事情上,很足以貽笑於大方之家。然而那又有什麽法子呢。我今年偏遇到這些小事情,而偏有執滯於小事情的脾氣。
我知道偉大的人物能洞見三世,觀照一切,歷大苦惱,嘗大歡喜,發大慈悲。但我又知道這必須深入山林,坐古樹下,靜觀默想,得天眼通偉大的人物:這裏指佛教創始人釋迦牟尼。三世:佛家語,指過去、現在、未來。天眼通:佛家語,所謂“六通”(六種廣大的“神通”)之一,即能透視常人目力所不能見的東西。天人師,佛的稱號。,離人間愈遠遙,而知人間也愈深,愈廣;於是凡有言說,也愈高,愈大;於是而為天人師。我幼時雖曾夢想飛空,但至今還在地上,救小創傷尚且來不及,那有余暇使心開意豁,立論都公允妥洽,平正通達,像“正人君子”一般;正如沾水小蜂,隻在泥土上爬來爬去,萬不敢比附洋樓中的通人通人:指博古通今、學識淵博的人。這裏是對陳西瀅一類人的諷刺。當時北洋政府教育總長章士釗,在他主編的《甲寅》周刊第一卷第二號(一九二五年七月二十五日)發表的《孤桐雜記》中曾稱贊陳西瀅說:“《現代評論》有記者自署西瀅。無錫陳源之別字也。陳君本字通伯。”,但也自有悲苦憤激,決非洋樓中的通人所能領會。
這病痛的根柢就在我活在人間,又是一個常人,能夠交著“華蓋運”。
我平生沒有學過算命,不過聽老年人說,人是有時要交“華蓋運”的。這“華蓋”在他們口頭上大概已經訛作“鑊蓋”了,現在加以訂正。所以,這運,在和尚是好運:頂有華蓋,自然是成佛作祖之兆。但俗人可不行,華蓋在上,就要給罩住了,隻好碰釘子。我今年開手作雜感時,就碰了兩個大釘子:一是為了《咬文嚼字》,一是為了《青年必讀書》。
署名和匿名的豪傑之士的罵信,收了一大捆,至今還塞在書架下。此後又突然遇見了一些所謂學者,文士,正人,君子等等,據說都是講公話,談公理,而且深不以“黨同伐異”為然的。可惜我和他們太不同了,所以也就被他們伐了幾下,——但這自然是為“公理”之故,和我的“黨同伐異”不同。這樣,一直到現下還沒有完結,隻好“以待來年”。
也有人勸我不要做這樣的短評。那好意,我是很感激的,而且也並非不知道創作之可貴。然而要做這樣的東西的時候,恐怕也還要做這樣的東西,我以為如果藝術之宮裏有這麽麻煩的禁令,倒不如不進去;還是站在沙漠上,看看飛沙走石,樂則大笑,悲則大叫,憤則大罵,即使被沙礫打得遍身粗糙,頭破血流,而時時撫摩自己的凝血,覺得若有花紋,也未必不及跟著中國的文士們去陪莎士比亞文士們:指陳西瀅、徐誌摩等人。他們都曾留學英國,研究過莎士比亞,並常常以此自炫。吃黃油面包之有趣。
然而隻恨我的眼界小,單是中國,這一年的大事件也可以算是很多的了,我竟往往沒有論及,似乎無所感觸。我早就很希望中國的青年站出來,對於中國的社會,文明,都毫無忌憚地加以批評,因此曾編印《莽原周刊》,作為發言之地,可惜來說話的竟很少。在別的刊物上,倒大抵是對於反抗者的打擊,這實在是使我怕敢想下去的。
現在是一年的盡頭的深夜,深得這夜將盡了,我的生命,至少是一部分的生命,已經耗費在寫這些無聊的東西中,而我所獲得的,乃是我自己的靈魂的荒涼和粗糙。但是我並不懼憚這些,也不想遮蓋這些,而且實在有些愛他們了,因為這是我轉輾而生活於風沙中的瘢痕。凡有自己也覺得在風沙中轉輾而生活著的,會知道這意思。
我編《熱風》時,除遺漏的之外,又刪去了好幾篇。這一回卻小有不同了,一時的雜感一類的東西,幾乎都在這裏面。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之夜,
記於綠林書屋綠林書屋:西漢末年,王匡、王鳳等在綠林山(在今湖北當陽)聚集農民起義,號“綠林兵”。“綠林”的名稱即起源於此。後來,就以“綠林”或“綠林好漢”泛指聚居山林反抗官府或搶劫財物的人們。
一九二五年北洋政府教育部專門教育司司長劉百昭和現代評論派的一些人,曾辱罵魯迅及其他反對章士釗、支持女師大學生鬥爭的教員為“土匪”“學匪”,作者因戲稱自己的書室為“綠林書屋”。東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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