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春的兩種感想

作者:民國·魯迅 ┋ 閱讀:2479

——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在北平輔仁大學講

不過,因為奔忙匆匆未顧得及,同時也沒有什麽可帶的。

我近來是在上海,上海與北平不同,在上海所感到的,在北平未必感到。今天又沒預備什麽,就隨便談談吧。

昨年東北事變詳情我一點不知道,想來上海事變東北事變:指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上海事變:指一九三二年“一·二八”事變。諸位一定也不甚了然。就是同在上海也是彼此不知,這裏死命的逃死,那裏則打牌的仍舊打牌,跳舞的仍舊跳舞。

打起來的時候,我是正在所謂火線裏面“一·二八”事變時,魯迅寓所在上海北四川路,與戰區很近。,親遇見捉去許多中國青年。捉去了就不見回來,是生是死也沒人知道,也沒人打聽,這種情形是由來已久了,在中國被捉去的青年素來是不知下落的。東北事起,上海有許多抗日團體,有一種團體就有一種徽章。這種徽章,如被日軍發現死是很難免的。然而中國青年的記性確是不好,如抗日十人團抗日十人團:“九·一八”事變後,上海各界自發成立的一種愛國群眾組織。,一團十人,每人有一個徽章,可是並不一定抗日,不過把它放在袋裏。但被捉去後這就是死的證據。還有學生軍學生軍:“九·一八”事變後各地大、中學校成立的學生組織。又稱學生義勇軍。們,以前是天天練操,不久就無形中不練了,隻有軍裝的照片存在,並且把操衣放在家中,自己也忘卻了。然而一被日軍查出時是又必定要送命的。像這一般青年被殺,大家大為不平,以為日人太殘酷。其實這完全是因為脾氣不同的緣故,日人太認真,而中國人卻太不認真。中國的事情往往是招牌一掛就算成功了。日本則不然。他們不像中國這樣隻是作戲似的。日本人一看見有徽章,有操衣的,便以為他們一定是真在抗日的人,當然要認為是勁敵。這樣不認真的同認真的碰在一起,倒黴是必然的。

中國實在是太不認真,什麽全是一樣。文學上所見的常有新主義,以前有所謂民族主義的文學民族主義的文學:一九三○年六月由國民黨當局策劃的文學運動,發起人是潘公展、範爭波、朱應鵬、傅彥長、王平陵等,曾出版《前鋒周報》《前鋒月刊》等刊物。也者,鬧得很熱鬧,可是自從日本兵一來,馬上就不見了。我想大概是變成為藝術而藝術了吧。中國的政客,也是今天談財政,明日談照像,後天又談交通,最後又忽然念起佛來了。外國不然。以前歐洲有所謂未來派藝術。未來派的藝術是看不懂的東西。但看不懂也並非一定是看者知識太淺,實在是它根本上就看不懂。文章本來有兩種:一種是看得懂的,一種是看不懂的。假若你看不懂就自恨淺薄,那就是上當了。不過人家是不管看懂與不懂的——看不懂如未來派的文學,雖然看不懂,作者卻是拼命的,很認真的在那裏講。但是中國就找不出這樣例子。

還有感到的一點是我們的眼光不可不放大,但不可放的太大。

我那時看見日本兵不打了,就搬了回去,但忽然又緊張起來了。後來打聽才知道是因為中國放鞭炮引起的。那天因為是月蝕,故大家放鞭炮來救它。在日本人意中以為在這樣的時光,中國人一定全忙於救中國抑救上海,萬想不到中國人卻救的那樣遠,去救月亮去了。

我們常將眼光收得極近,隻在自身,或者放得極遠,到北極,或到天外,而這兩者之間的一圈可是絕不註意的,譬如食物吧,近來館子裏是比較幹凈了,這是受了外國影響之故,以前不是這樣。例如某家燒賣好,包子好,好的確是好,非常好吃,但盤子是極汙穢的,去吃的人看不得盤子,隻要專註在吃的包子燒賣就是,倘使你要註意到食物之外的一圈,那就非常為難了。

在中國做人,真非這樣不成,不然就活不下去。例如倘使你講個人主義,或者遠而至於宇宙哲學,靈魂滅否,那是不要緊的。但一講社會問題,可就要出毛病了。北平或者還好,如在上海則一講社會問題,那就非出毛病不可,這是有驗的靈藥,常常有無數青年被捉去而無下落了。

在文學上也是如此。倘寫所謂身邊小說,說苦痛呵,窮呵,我愛女人而女人不愛我呵,那是很妥當的,不會出什麽亂子。

如要一談及中國社會,談及壓迫與被壓迫,那就不成。不過你如果再遠一點,說什麽巴黎倫敦,再遠些,月界,天邊,可又沒有危險了。但有一層要註意,俄國談不得。

上海的事又要一年了,大家好似早已忘掉了,打牌的仍舊打牌,跳舞的仍舊跳舞。不過忘隻好忘,全記起來恐怕腦中也放不下。倘使隻記著這些,其他事也沒工夫記起了。不過也可以記一個總綱。如“認真點”,“眼光不可不放大但不可放的太大”,就是。這本是兩句平常話,但我的確知道了這兩句話,是在死了許多性命之後。許多歷史的教訓,都是用極大的犧牲換來的。譬如吃東西罷,某種是毒物不能吃,我們好像全慣了,很平常了。不過,這一定是以前有多少人吃死了,才知道的。

所以我想,第一次吃螃蟹的人是很可佩服的,不是勇士誰敢去吃它呢?螃蟹有人吃,蜘蛛一定也有人吃過,不過不好吃,所以後人不吃了。像這種人我們當極端感謝的。

我希望一般人不要隻註意在近身的問題,或地球以外的問題,社會上實際問題是也要註意些才好。

本篇記錄稿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三十日北京《世界日報》“教育”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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