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民國·魯迅 ┋ 閱讀:6202
衍太太現在是早經做了祖母,也許竟做了曾祖母了;那時卻還年青,隻有一個兒子比我大三四歲。她對自己的兒子雖然狠,對別家的孩子卻好的,無論鬧出什麽亂子來,也決不去告訴各人的父母,因此我們就最願意在她家裏或她家的四近玩。
舉一個例說罷,冬天,水缸裏結了薄冰的時候,我們大清早起一看見,便吃冰。有一回給沈四太太看到了,大聲說道:“莫吃呀,要肚子疼的呢!”這聲音又給我母親聽到了,跑出來我們都挨了一頓罵,並且有大半天不準玩。我們推論禍首,認定是沈四太太,於是提起她就不用尊稱了,給她另外起了一個綽號,叫做“肚子疼”。
衍太太卻決不如此。假如她看見我們吃冰,一定和藹地笑著說:“好,再吃一塊。我記著,看誰吃的多。”
但我對於她也有不滿足的地方。一回是很早的時候了,我還很小,偶然走進她家去,她正在和她的男人看書。我走近去,她便將書塞在我的眼前道:“你看,你知道這是什麽?”我看那書上畫著房屋,有兩個人光著身子仿佛在打架,但又不很像。正遲疑間,他們便大笑起來了。這使我很不高興,似乎受了一個極大的侮辱,不到那裏去大約有十多天。一回是我已經十多歲了,和幾個孩子比賽打旋子,看誰旋得多。她就從旁計著數,說道,“好,八十二個了!再旋一個,八十三!好,八十四……”但正在旋著的阿祥,忽然跌倒了,阿祥的嬸母也恰恰走進來。她便接著說道:“你看,不是跌了麽?不聽我的話。我叫你不要旋,不要旋……”
雖然如此,孩子們總還喜歡到她那裏去。假如頭上碰得腫了一大塊的時候,去尋母親去罷,好的是罵一通,再給擦一點藥;壞的是沒有藥擦,還添幾個栗鑿栗鑿:把手指彎曲起來打人頭頂。也說栗暴。和一通罵。衍太太卻決不埋怨,立刻給你用燒酒調了水粉,搽在疙瘩上,說這不但止痛,將來還沒有瘢痕。
父親故去之後,我也還常到她家裏去,不過已不是和孩子們玩耍了,卻是和衍太太或她的男人談閑天。我其時覺得很有許多東西要買,看的和吃的,隻是沒有錢。有一天談到這裏,她便說道,“母親的錢,你拿來用就是了,還不就是你的麽?”我說母親沒有錢,她就說可以拿首飾去變賣;我說沒有首飾,她卻道,“也許你沒有留心。到大廚的抽屜裏,角角落落去尋去,總可以尋出一點珠子這類東西……”
這些話我聽去似乎很異樣,便又不到她那裏去了,但有時又真想去打開大廚,細細地尋一尋。大約此後不到一月,就聽到一種流言,說我已經偷了家裏的東西去變賣了,這實在使我覺得有如掉在冷水裏。流言的來源,我是明白的,倘是現在,隻要有地方發表,我總要罵出流言家的狐貍尾巴來。但那時太年青,一遇流言,便連自己也仿佛覺得真是犯了罪,怕遇見人們的眼睛,怕受到母親的愛撫。
好。那麽,走罷!
但是,哪裏去呢?s城人的臉早經看熟,如此而已,連心肝也似乎有些了然。總得尋別一類人們去,去尋為s城人所詬病的人們,無論其為畜生或魔鬼。那時為全城所笑罵的是一個開得不久的學校,叫做中西學堂,漢文之外,又教些洋文和算學。然而,已經成為眾矢之的了。熟讀聖賢書的秀才們,還集了“四書”的句子,做一篇八股來嘲誚它,這名文便即傳遍了全城,人人當作有趣的話柄。我隻記得那“起講”的開頭是:
徐子以告夷子曰: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於夷者也。今也不然:舌之音,聞其聲,皆雅言也……
以後可忘卻了,大概也和現今的國粹保存大家的議論差不多。但我對於這中西學堂,卻也不滿足,因為那裏面隻教漢文、算學、英文和法文。功課較為別致的,還有杭州的求是書院,然而學費貴。
無須學費的學校在南京,自然隻好往南京去。第一個進去的學校第一個進去的學校:指江南水師學堂,創辦於一八九〇年,一九一三年改為海軍軍官學校,一九一五年又改為海軍雷電學校。,目下不知道稱為什麽了,光復光復:指一九一一年的辛亥革命。以後,似乎有一時稱為雷電學堂,很像《封神榜》上“太極陣”“混元陣”一類的名目。總之,一進儀鳳門,便可以看見它那二十丈高的桅桿和不知多高的煙通。功課也簡單,一星期中,幾乎四整天是英文:“itisacat”“isitarat?”“itisacat”“isitarat?”:這是初級英語讀本上的課文,意思是:“這是一隻貓。”“這是一隻老鼠嗎?”一整天是讀漢文:“君子曰,潁考叔可謂純孝也已矣,愛其母,施及莊公。”一整天是做漢文:《知己知彼百戰百勝論》《潁考叔論》《雲從龍風從虎論》《咬得菜根則百事可做論》。
初進去當然隻能做三班生,臥室裏是一桌一凳一床,床板隻有兩塊。頭二班學生就不同了,二桌二凳或三凳一床,床板多至三塊;不但上講堂時挾著一堆厚而且大的洋書,氣昂昂地走著,決非隻有一本“潑賴媽”“潑賴媽”:英語primer的音譯,意即初級讀本。和四本《左傳》的三班生所敢正視。便是空著手,也一定將肘彎撐開,像一隻螃蟹,低一班的在後面總不能走出他之前。這一種螃蟹式的,名“公巨卿”。現在都闊別得很久了,前四、五年,竟在教育部的破腳躺椅上,發見了這姿勢,然而這位老爺卻並非雷電學堂出身的。可見螃蟹態度,在中國也頗普遍。
可愛的是桅桿。但並非如“東鄰”的“支那通”“支那通”:支那通,指研究和通曉中國情況的日本人。這裏是諷刺安岡秀夫。他在《從小說看來的支那民族性》一書中,說中國人“耽享樂而淫風熾盛”,連食物也都與性有關,如喜歡吃筍,就“是因為那挺然翹然的姿勢,引起想象來”的緣故。所說,因為它“挺然翹然”,又是什麽的象征。乃是因為它高,烏鴉喜鵲,都隻能停在它的半途的木盤上。人如果爬到頂,便可以近看獅子山,遠眺莫愁湖,——但究竟是否真可以眺得那麽遠,我現在可委實有點記不清楚了。而且不危險,下面張著網,即使跌下來,也不過如一條小魚落在網子裏。況且自從張網以後,聽說也還沒有人曾經跌下來。
原先還有一個池,給學生學遊泳的,這裏面卻淹死了兩個年幼的學生。當我進去時,早填平了,不但填平,上面還造了一所小小的關帝廟。廟旁是一座焚化字紙的磚爐,爐口上方橫寫著四個大字道:“敬惜字紙”。隻可惜那兩個淹死鬼失了池子,難討替代討替代:即找替死鬼。舊時迷信認為橫死的人所變的“鬼”,必須設法使別的人也以同樣的方式死亡,這樣他才得以投生。,總在左近徘徊,雖然已有“伏魔大帝關聖帝君”鎮壓著。辦學的人大概是好心腸的,所以每年七月十五,總請一群和尚到雨天操場來放焰口放焰口:舊俗於夏歷七月十五日(中元節)晚上請和尚結盂蘭盆會,誦經施食,稱為放焰口。盂蘭盆,梵語音譯,“救倒懸”的意思;焰口,餓鬼名。,一個紅鼻而胖的大和尚戴上毗盧帽,捏訣捏訣:是和尚道士念經誦咒時的一種手勢。,念咒:“回資羅,普彌耶吽!唵耶吽!唵!耶!吽!!!”
我的前輩同學被關聖帝君鎮壓了一整年,就隻在這時候得到一點好處,——雖然我並不深知是怎樣的好處。所以當這些時,我每每想:做學生總得自己小心些。
總覺得不大合適,可是無法形容出這不合適來。現在是發見了大致相近的字眼了,“烏煙瘴氣”,庶幾乎其可也。隻得走開。近來是單是走開也就不容易,“正人君子”者流會說你罵人罵到了聘書,或者是發“名士”脾氣發“名士”脾氣:這是顧頡剛挖苦魯迅的話,當時他們同在廈門大學教書。,給你幾句正經的俏皮話。不過那時還不打緊,學生所得的津貼,第一年不過二兩銀子,最初三個月的試習期內是零用五百文。於是毫無問題,去考礦路學堂去了,也許是礦路學堂,已經有些記不真,文憑又不在手頭,更無從查考。試驗並不難,錄取的。
這回不是itisacat了,是dermann,derweib,daskinddermann,derweib,daskind:這是初級德語讀本上的課文,意思是:“男人,女人,孩子。”。漢文仍舊是“潁考叔可謂純孝也已矣”,但外加《小學集註》。論文題目也小有不同,譬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論》,是先前沒有做過的。
此外還有所謂格致格致:“格物致知”的省稱。清末曾用“格致”統稱物理、化學等自然學科。作者在礦路學堂讀書時的“格致學”,指物理學科。、地學、金石學……都非常新鮮。但是還得聲明:後兩項,就是現在之所謂地質學和礦物學,並非講輿地和鐘鼎碑版輿地和鐘鼎碑版:輿地,這裏指地理學。鐘鼎碑版,指古代銅器、石刻;研究這些文物的形制、文字和圖畫的,叫金石學。的。隻是畫鐵軌橫斷面圖卻有些麻煩,平行線尤其討厭。但第二年的總辦是一個新黨新黨:指清末戊戌變法前後主張或傾向維新的人;這裏指當時礦務鐵路學堂總辦俞明震一九零一年以江蘇候補道委任江南陸軍礦路學堂督辦。,他坐在馬車上的時候大抵看著《時務報》,考漢文也自己出題目,和教員出的很不同。有一次是《華盛頓論》,漢文教員反而惴惴地來問我們道:“華盛頓是什麽東西呀?……”
看新書的風氣便流行起來,我也知道了中國有一部書叫《天演論》。星期日跑到城南去買了來,白紙石印的一厚本,價五百文正。翻開一看,是寫得很好的字,開首便道:
赫胥黎獨處一室之中,在英倫之南,背山而面野,檻外諸境,歷歷如在機下。乃懸想二千年前,當羅馬大將愷徹愷徹(gjcaesar,公元前100─前44):通譯愷撒,古羅馬統帥,曾兩次渡海侵入大不列顛。未到時,此間有何景物?計惟有天造草昧……
哦,原來世界上竟還有一個赫胥黎坐在書房裏那麽想,而且想得那麽新鮮?一口氣讀下去,“物競”“天擇”也出來了,蘇格拉第、柏拉圖也出來了,斯多噶也出來了。學堂裏又設立了一個閱報處,《時務報》不待言,還有《譯學匯編》,那書面上的張廉卿一流的四個字,就藍得很可愛。
“你這孩子有點不對了,拿這篇文章去看去,抄下來去看去。”一位本家的老輩本家老輩:指魯迅的叔祖周慶藩(1845—1917),字椒生,光緒二年舉人,時任江南水師學堂監督。嚴肅地對我說,而且遞過一張報紙來。接來看時,“臣許應骙跪奏……”那文章現在是一句也不記得了,總之是參康有為變法的,也不記得可曾抄了沒有。
仍然自己不覺得有什麽“不對”,一有閑空,就照例地吃侉餅、花生米、辣椒,看《天演論》。
但我們也曾經有過一個很不平安的時期。那是第二年,聽說學校就要裁撤了。這也無怪,這學堂的設立,原是因為兩江總督(大約是劉坤一罷)聽到青龍山的煤礦出息好,所以開手的。待到開學時,煤礦那面卻已將原先的技師辭退,換了一個不甚了然的人了。理由是:一、先前的技師薪水太貴;二、他們覺得開煤礦並不難。於是不到一年,就連煤在哪裏也不甚了然起來,終於是所得的煤,隻能供燒那兩架抽水機之用,就是抽了水掘煤,掘出煤來抽水,結一筆出入兩清的賬。既然開礦無利,礦路學堂自然也就無須乎開了,但是不知怎的,卻又並不裁撤。到第三年我們下礦洞去看的時候,情形實在頗淒涼,抽水機當然還在轉動,礦洞裏積水卻有半尺深,上面也點滴而下,幾個礦工便在這裏面鬼一般工作著。
畢業,自然大家都盼望的,但一到畢業,卻又有些爽然若失。爬了幾次桅,不消說不配做半個水兵;聽了幾年講,下了幾回礦洞,就能掘出金銀銅鐵錫來麽?實在連自己也茫無把握,沒有做《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論》的那麽容易。爬上天空二十丈和鉆下地面二十丈,結果還是一無所能,學問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了。所余的還隻有一條路:到外國去。
留學的事,官僚也許可了,派定五名到日本去。其中的一個因為祖母哭得死去活來,不去了,隻剩了四個。日本是同中國很兩樣的,我們應該如何準備呢?有一個前輩同學在,比我們早一年畢業,曾經遊歷過日本,應該知道些情形。跑去請教之後,他鄭重地說:“日本的襪是萬不能穿的,要多帶些中國襪。我看紙票也不好,你們帶去的錢不如都換了他們的現銀。”
四個人都說遵命。別人不知其詳,我是將錢都在上海換了日本的銀元,還帶了十雙中國襪——白襪。
後來呢?後來,要穿制服和皮鞋,中國襪完全無用;一元的銀圓日本早已廢置不用了,又賠錢換了半元的銀圓和紙票。
十月八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莽原》半月刊第一卷第二十二期。
©2015-2020 ok8.org 文學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