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民國·魯迅 ┋ 閱讀:3000
方玄綽近來愛說“差不多”這一句話,幾乎成了“口頭禪”似的;而且不但說,的確也盤踞在他腦裏了。他最初說的是“都一樣”,後來大約覺得欠穩當了,便改為“差不多”,一直使用到現在。
他自從發見了這一句平凡的警句以後,雖然引起了不少的新感慨,同時卻也到許多新慰安。譬如看見老輩威壓青年,在先是要憤憤的,但現在卻就轉念道,將來這少年有了兒孫時,大抵也要擺這架子的罷,便再沒有什麽不平了。又如看見兵士打車夫,在先也要憤憤的,但現在也就轉念道,倘使這車夫當了兵,這兵拉了車,大抵也就這麽打,便再也不放在心上了。他這樣想著的時候,有時也疑心是因為自己沒有和惡社會奮鬥的勇氣,所以瞞心昧己的故意造出來的一條逃路,很近於“無是非之心”,遠不如改正了好。然而這意見總反而在他腦裏生長起來。
他將這“差不多說”最初公表的時候是在北京首善學校的講堂上,其時大概是提起關於歷史上的事情來,於是說到“古今人不相遠”,說到各色人等的“性相近”,終於牽扯到學生和官僚身上,大發其議論道:“現在社會上時髦的都通行罵官僚,而學生罵得尤厲害。然而官僚並不是天生的特別種族,就是平民變就的。現在學生出身的官僚就不少,和老官僚有什麽兩樣呢?‘易地則皆然’,思想、言論、舉動、豐采都沒有什麽大區別……便是學生團體新辦的許多事業,不是也已經難免出弊病,大半煙消火滅了麽?差不多的。但中國將來之可慮就在此……”
散坐在講堂裏的二十多個聽講者,有的悵然了,或者是以為這話對;有的勃然了,大約是以為侮辱了神聖的青年;有幾個卻對他微笑了,大約以為這是他替自己的辯解:因為方玄綽就是兼做官僚的。
而其實卻是都錯誤。這不過是他的一種新不平;雖說不平,又隻是他的一種安分的空論。他自己雖然不知道是因為懶,還是因為無用,總之覺得是一個不肯運動,十分安分守己的人。總長冤他有神經病,隻要地位還不至於動搖,他決不開一開口;教員的薪水欠到大半年了,隻要別有官俸支持,他也決不開一開口。不但不開口,當教員聯合索薪的時候,他還暗地裏以為欠斟酌,太嚷嚷;直到聽得同僚過分的奚落他們了,這才略有些小感慨,後來一轉念,這或者因為自己正缺錢,而別的官並不兼做教員的緣故罷,於是就釋然了。
他雖然也缺錢,但從沒有加入教員的團體內,大家議決罷課,可是不去上課了。政府說“上了課才給錢”,他才略恨他們的類乎用果子耍猴子;一個大教育家大教育家:這裏指範源濂。據北京《語絲》周刊第十四期《理想中的教師》一文追述:“前教育總長……範靜生先生(按:即範源濂)也曾非難過北京各校的教員,說他們一手拿錢,一手拿書包上課。”說道“教員一手挾書包一手要錢不高尚”,他才對於他的太太正式的發牢騷了。
“餵,怎麽隻有兩盤?”聽了“不高尚說”這一日的晚餐時候,他看著菜蔬說。
他們是沒有受過新教育的,太太並無學名或雅號,所以也就沒有什麽稱呼了,照老例雖然也可以叫“太太”,但他又不願意太守舊,於是就發明了一個“餵”字。太太對他卻連“餵”字也沒有,隻要臉向著他說話,依據習慣法,他就知道這話是對他而發的。
“可是上月領來的一成半都完了……昨天的米,也還是好容易才賒來的呢。”伊站在桌旁臉對著他說。
“你看,還說教書的要薪水是卑鄙哩。這種東西似乎連人要吃飯,飯要米做,米要錢買這一點粗淺事情都不知道……”
“對啦。沒有錢怎麽買米,沒有米怎麽
煮……”
他兩頰都鼓起來了,仿佛氣惱這答案正和他的議論“差不多”,近乎隨聲附和模樣;接著便將頭轉向別一面去了,依據習慣法,這是宣告討論中止的表示。
待到淒風冷雨這一天,教員們因為向政府去索欠薪索欠薪:指當時發生的索薪事件。一九二一年六月三日,國立北京專門以上八校辭職教職員代表聯席會,聯合全市各校教職員工和學生一萬多人舉行示威遊行,向以徐世昌為首的北洋軍閥政府索取欠薪,不幸遭到鎮壓,多人受傷。,在新華門前爛泥裏被國軍打得頭破血出之後,倒居然也發了一點薪水。方玄綽不費舉手之勞的領了錢,酌還些舊債,卻還缺一大筆款,這是因為官俸也頗有些拖欠了。當是時,便是廉吏清官們也漸以為薪之不可不索,而況兼做教員的方玄綽,自然更表同情於學界起來,所以大家主張繼續罷課的時候,他雖然仍未到場,事後卻尤其心悅誠服的確守了公共的決議。
然而政府竟又付錢,學校也就開課了。但在前幾天,卻有學生總會上一個呈文給政府,說“教員倘若不上課,便要付欠薪”。這雖然並無效,而方玄綽卻忽而記起前回政府所說的“上了課才給錢”的話來,“差不多”這一個影子在他眼前又一晃,而且並不消滅,於是他便在講堂上公表了。
準此,可見如果將“差不多說”鍛煉羅織起來,自然也可以判作一種挾帶私心的不平,但總不能說是專為自己做官的辯解。隻是每到這些時,他又常常喜歡拉上中國將來的命運之類的問題,一不小心,便連自己也以為是一個憂國的誌士;人們是每苦於沒有“自知之明”的。
但是“差不多”的事實又發生了,政府當初雖隻不理那些招人頭痛的教員,後來竟不理到無關痛癢的官吏,欠而又欠,終於逼得先前鄙薄教員要錢的好官,也很有幾員化為索薪大會裏的驍將了。惟有幾種日報上卻很發了些鄙薄譏笑他們的文字。方玄綽也毫不為奇,毫不介意,因為他根據了他的“差不多說”,知道這是新聞記者還未缺少潤筆潤筆:原指用毛筆寫字前,先用水泡一泡。後來泛指給撰作詩文或寫字、畫畫的人的報酬,也用作稿酬的別稱。的緣故,萬一政府或是闊人停了津貼,他們多半也要開大會的。
他既已表同情於教員的索薪,自然也贊成同僚的索俸,然而他仍安坐在衙門中,照例的並不一同去討債。至於有人疑心他孤高,那可也不過是一種誤解罷了。他自己說,他是自從出世以來,隻有人向他來要債,他從沒有向人去討過債,所以這一端是“非其所長”。而且他最不敢見手握經經濟之權的人物,這種人待到失了權勢之後,捧著一本《大乘起信論》講佛學的時候,固然也很是“藹然可親”的了,但還在寶座上時,卻總是一副閻王臉,將別人都當奴才看,自以為手操著你們這些窮小子們的生殺之權。他因此不敢見,也不願見他們。這種脾氣,雖然有時連自己也覺得是孤高,但往往同時也疑心這其實是沒本領。
大家左索右索,總自一節一節的挨過去了,但比起先前來,方玄綽究竟是萬分的拮據,所以使用的小廝和交易的店家不消說,便是方太太對於他也漸漸的缺了敬意,隻要看伊近來不很附和,而且常常提出獨創的意見,有些唐突的舉動,也就可以了然了。到了陰歷五月初四的午前,他一回來,伊便將一疊賬單塞在他的鼻子跟前,這也是往常所沒有的。
“一總總得一百八十塊錢才夠開銷……發了麽?”伊並不對著他看的說。
“哼,我明天不做官了。錢的支票是領來的了,可是索薪大會的代表不發放,先說是沒有同去的人都不發,後來又說是要到他們跟前去親領。他們今天單捏著支票,就變了閻王臉了,我實在怕看見……我錢也不要了,官也不做了,這樣無限量的卑屈……”
方太太見了這少見的義憤,倒有些愕然了,但也就沈靜下來。
“我想,還不如去親領罷,這算什麽呢。”伊看著他的臉說。
“我不去!這是官俸,不是賞錢,照例應該由會計科送來的。”
“可是不送來又怎麽好呢……哦,昨夜忘記說了,孩子們說那學費,學校裏已經催過好幾次了,說是倘若再不繳……”
“胡說!做老子的辦事教書都不給錢,兒子去念幾句書倒要錢?”
伊覺得他已經不很顧忌道理,似乎就要將自己當作校長來出氣,犯不上,便不再言語了。
兩個默默的吃了午飯。他想了一會,又懊惱的出去了。
照舊例,近年是每逢節根或年關的前一天,他一定須在夜裏的十二點鐘才回家,一面走,一面掏著懷中,一面大聲的叫道:“餵,領來了!”於是遞給伊一疊簇新的中交票中交票:中國銀行和交通銀行發行的鈔票。,臉上很有些得意的形色。誰知道初四這一天卻破了例,他不到七點鐘便回家來。方太太很驚疑,以為他竟已辭了職了,但暗暗地察看他臉上,卻也並不見有什麽格外倒運的神情。
“怎麽了?……這樣早?……”伊看定了他說。
“發不及了,領不出了,銀行已經關了門,得等初八。”
“親領?……”伊惴惴的問。
“親領這一層也已經取消了,聽說仍舊由會計科分送。可是銀行今天已經關了門,休息三天,得等到初八的上午。”他坐下,眼睛看著地面了,喝過一口茶,才又慢慢的開口說,“幸而衙門裏也沒有什麽問題了,大約到初八就準有錢……向不相幹的親戚朋友去借錢,實在是一件煩難事。我午後硬著頭皮去尋金永生,談了一會,他先恭維我不去索薪,不肯親領,非常之清高,一個人正應該這樣做;待到知道我想要向他通融五十元,就像我在他嘴裏塞了一大把鹽似的,凡有臉上可以打皺的地方都打起皺來,說房租怎樣的收不起,買賣怎樣的賠本,在同事面前親身領款,也不算什麽的,即刻將我支使出來了。”
“這樣緊急的節根,誰還肯借出錢去呢。”方太太卻隻淡淡的說,並沒有什麽慨然。
方玄綽低下頭來了,覺得這也無怪其然的,況且自己和金永生本來很疏遠。他接著就記起去年年關的事來,那時有一個同鄉來借十塊錢,他其時明明已經收到了衙門的領款憑單的了,因為死怕這人將來未必會還錢,便裝了副為難的神色,說道衙門裏既然領不到俸錢,學校裏又不發薪水,實在“愛莫能助”,將他空手送走了。他雖然自己並不看見裝了怎樣的臉,但此時卻覺得很局促,嘴唇微微一動,又搖一搖頭。
然而不多久,他忽而恍然大悟似的發命令了:叫小廝即刻上街去賒一瓶蓮花白。他知道店家希圖明天多還賬,大抵是不敢不賒的,假如不賒,則明天分文不還,正是他們應得的懲罰。
蓮花白竟賒來了,他喝了兩杯,青白色的臉上泛了紅,吃完飯,又頗有些高興了,他點上一支大號哈德門香煙,從桌上抓起一本《嘗試集》《嘗試集》:系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第一部白話詩集,是胡適裏程碑式的著作,一九二○年三月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來,躺在床上就要看。
“那麽明天怎麽對付店家呢?”方太太追上去,站在床面前看著他的臉說。
“店家?……教他們初八的下半天來。”
“我可不能這麽說。他們不相信,不答應的。”
“有什麽不相信。他們可以問去,全衙門裏什麽人也沒有領到,都得初八!”他戟著第二個指頭在帳子裏的空中畫了一個半圓,方太太跟著指頭也看了一個半圓,隻見這手便去翻開了《嘗試集》。
方太太見他強橫到出乎情理之外了,也暫時開不得口。
“我想,這模樣是鬧不下去的,將來總得想點法,做點什麽別的事……”伊終於尋到了別的路,說。
“什麽法呢?我‘文不像謄錄生,武不像救火兵’,別的做什麽?”
“你不是給上海的書鋪子做過文章麽?”
“上海的書鋪子?買稿要一個一個的算字,空格不算數。你看我做在那裏的白話詩去,空白有多少,怕隻值三百大錢一本罷。收版權稅又半年六月沒消息,‘遠水救不得近火’,誰耐煩。”
“那麽,給這裏的報館裏……”
“給報館裏?便在這裏很大的報館裏,我靠著一個學生在那裏做編輯的大情面,一千字也就是這幾個錢,即使一早做到夜,能夠養活你們麽?況且我肚子裏也沒有這許多文章。”
“那麽,過了節怎麽辦呢?”
“過了節麽?——仍舊做官……明天店家來要錢,你隻要說初八的下午。”
他又要看《嘗試集》了。方太太怕失了機會,連忙吞吞吐吐的說:“我想,過了節,到了初八,我們……倒不如去買一張彩票……”
“胡說!會說這樣無教育的……”
這時候,他忽而又記起被金永生支使出來以後的事了。那時他惘惘的走過稻香村,看店門口豎著許多鬥大的字的廣告道“頭彩幾萬元”,仿佛記得心裏也一動,或者也許放慢了腳步的罷,但似乎因為舍不得皮夾裏僅存的六角錢,所以竟也毅然決然的走遠了。他臉色一變,方太太料想他是在惱著伊的無教育,便趕緊退開,沒有說完話。方玄綽也沒有說完話,將腰一伸,咿咿嗚嗚的就念《嘗試集》。
一九二二年六月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二年九月上海《小說月報》第十三卷第九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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