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當代·王佐良 ┋ 閱讀:3482
在什麽地方看見西蒙·德·波伏瓦說了一句話:她真正鐘情的是法國國立圖書館。
這地方我去過,在巴黎裏胥力歐大街,是一所華美的房子。光這建築,且不講其中藏的幾百萬冊書,也使人愛它。
於是我想起了上圖書館之樂。
在這方面,我是有愉快的回憶的。我在武昌上中學,一個大院子裏有三所學校:文華中學、華中大學、文華圖書科學校。文華圖書館叫做“公書林”,這裏有豐富的中英文藏書,而且全開放,連我們中學生也可以進去隨便閱覽。我在文華中學學到了許多東西至今都懷念我那時的中外老師,但給我知識最多的卻是這個“公書林”“公書林”的房子也寬敞,舒服,而且環境幽雅。我在那裏翻閱了許多英文小說,當時我的英文程度很有限,多數原著是我看不懂的,但是僅僅摸著那些書,看看它們的封面、目錄和插圖之奧也使我高興。當時《中學生》雜誌正在介紹斯蒂文生的小說《寶島》,我讀得有趣,對作者的其他小說也產生了好奇心,果然在“公書林”裏找到了書架上一排斯蒂文生的書,拿下來翻了幾本雖然隻記得了它們的書名,那個下午卻是消磨得很愉快的。
“公書林“還幫我養成了一個習慣,即看英文雜誌。我就是在它的期刊室裏第一次接觸到一些美國雜誌的,如《星期六晚郵刊》《全國地理》《美麗的屋子》等,當然也主要是翻著圖畫看看,這樣也就部分地滿足了我對外間世界的好奇心,也從旁學到了一些英文。
後來我上大學進了清華。清華給我的教益極多,這當中它的圖書館又是我的一大恩師。它比“公書林”更神氣:文藝復興式的紅色外表,大理石的門廳,玻璃地板的書庫,軟木地板的閱覽室———當時新建的第三閱覽室好像有一個足球場那麽長,其中各種精美的書刊閃著光,寬長的書桌上兩端各立一個銅制的高臺燈,它們在一個十九歲青年的心上投下了溫情和寧靜的光,是後來任何日光燈、白熾燈所不能比的。就是在這個指定參考書閱覽室”裏,我和我的同學好友們讀了柏拉圖《對話》的英譯本、西洋哲學史、古羅馬史、希臘悲劇、英國16、17世紀詩劇,等等,進入了一個知識上和情感上的新世界,一片燦爛!
真實的世界卻在暗淡下來。“七七事變”一起,清華圖書館的燈全滅了。
此後若幹年,我發現自己坐在英國牛津大學的包德林圖書館裏。一間名叫“亨福萊公爵室”的古籍閱覽室是我常去之地,那裏天花板上有彩畫,四壁還有過去名人畫像,也是華美的建築,然而照明相當差。當時還有一些古本是用鏈子鎖在書架上的,把它們拉下來攤在桌上看也看得吃力。在這裏,中古僧侶修習的遺風猶存,那種一燈如豆一心苦讀的空氣卻與我當時的心情合拍:國內正在進行大戰,我的家已無音訊,雖然在做著功課,心裏卻是很不平靜的。隻在最後的兩個月裏,論文已經做完,口試也已通過,北平也解放了,我在等船的間隙裏在包德林圖書館縱情自由閱讀,初夏的陽光給了館內更多光亮,我的心境也豁然開朗了。
在英國讀書的時候,我還去過英國博物館的圓形圖書館,這就是過去馬克思常去的地方。這個大廳也是建築華美,氣象萬千、那高聳的大圓頂總使我想起一段臺詞:“這個覆蓋眾生的蒼穹,這一頂壯麗的帳幕,這個金黃色的火球點綴著的莊嚴的屋宇…人類是一件多麽了不得的傑作!多麽高貴的理性!多麽偉大的力量!…
也許是牽強附會吧,但這也說明獨擁書城自吟嘯固是一樂,上圖書館也有其奇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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