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孝圖》

作者:民國·魯迅 ┋ 閱讀:8270

我總要上下四方尋求,得到一種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來詛咒一切反對白話,妨害白話者。即使人死了真有靈魂,因這最惡的心,應該墮入地獄,也將決不改悔,總要先來詛咒一切反對白話,妨害白話者。

自從所謂“文學革命”“文學革命”:“五四”時期反對舊文學、提倡新文學的運動。自一九一七年初胡適發表《文學改良芻議》和陳獨秀發表《文學革命論》初步展開,到“五四”愛國運動爆發前後形成高潮,成為當時新文化革命的一部分。以來,供給孩子的書籍,和歐,美,日本的一比較,雖然很可憐,但總算有圖有說,隻要能讀下去,就可以懂得的了。可是一班別有心腸的人們一班別有心腸的人們:指反對“五四”新文化,企圖復辟封建舊文化的“甲寅”派和“學衡”派的那些人。,便竭力來阻遏它,要使孩子的世界中,沒有一絲樂趣。北京現在常用“馬虎子”這一句話來恐嚇孩子們。或者說,那就是《開河記》上所載的,給隋煬帝開河,蒸死小兒的麻叔謀;正確地寫起來,須是“麻胡子”。那麽,這麻叔謀乃是胡人了。但無論他是什麽人,他的吃小孩究竟也還有限,不過盡他的一生。妨害白話者的流毒卻甚於洪水猛獸,非常廣大,也非常長久,能使全中國化成一個麻胡,凡有孩子都死在他肚子裏。

隻要對於白話來加以謀害者,都應該滅亡!

這些話,紳士們紳士們:和下文的“文士們”“教授們”,都是指“現代評論派”的陳西瀅等人。自然難免要掩住耳朵的,因為就是所謂“跳到半天空,罵得體無完膚,——還不肯罷休。”而且文士們一定也要罵,以為大悖於“文格”,亦即大損於“人格”。豈不是“言者心聲也”麽?“文”和“人”當然是相關的,雖然人間世本來千奇百怪,教授們中也有“不尊敬”作者的人格而不能“不說他的小說好”的特別種族。但這些我都不管,因為我幸而還沒有爬上“象牙之塔”去,正無須怎樣小心。倘若無意中竟已撞上了,那就即刻跌下來罷。然而在跌下來的中途,當還未到地之前,還要說一遍:

隻要對於白話來加以謀害者,都應該滅亡!

每看見小學生歡天喜地地看著一本粗拙的《兒童世界》之類,另想到別國的兒童用書的精美,自然要覺得中國兒童的可憐。但回憶起我和我的同窗小友的童年,卻不能不以為他幸福,給我們的永逝的韶光一個悲哀的吊唁。我們那時有什麽可看呢,隻要略有圖畫的本子,就要被塾師,就是當時的“引導青年的前輩”禁止,呵斥,甚而至於打手心。我的小同學因為專讀“人之初性本善”讀得要枯燥而死了,隻好偷偷地翻開第一葉,看那題著“文星高照”四個字的惡鬼一般的魁星像,來滿足他幼稚的愛美的天性。昨天看這個,今天也看這個,然而他們的眼睛裏還閃出蘇醒和歡喜的光輝來。

在書塾之外,禁令可比較的寬了,但這是說自己的事,各人大概不一樣。我能在大眾面前,冠冕堂皇地閱看的,是《文昌帝君陰騭文圖說》和《玉歷鈔傳》,都畫著冥冥之中賞善罰惡的故事,雷公電母站在雲中,牛頭馬面布滿地下,不但“跳到半天空”是觸犯天條的,即使半語不合,一念偶差,也都得受相當的報應。這所報的也並非“睚眥之怨”,因為那地方是鬼神為君,“公理”作宰,請酒下跪,全都無功,簡直是無法可想。在中國的天地間,不但做人,便是做鬼,也艱難極了。然而究竟很有比陽間更好的處所:無所謂“紳士”,也沒有“流言”。

陰間,倘要穩妥,是頌揚不得的。尤其是常常好弄筆墨的人,在現在的中國,流言的治下,而又大談“言行一致”的時候。前車可鑒,聽說阿而誌跋綏夫曾答一個少女的質問說,“惟有在人生的事實這本身中尋出歡喜者,可以活下去。倘若在那裏什麽也不見,他們其實倒不如死。”於是乎有一個叫做密哈羅夫的,寄信嘲罵他道,“……所以我完全誠實地勸你自殺來禍福你自己的生命,因為這第一是合於邏輯,第二是你的言語和行為不至於背馳。”

其實這論法就是謀殺,他就這樣地在他的人生中尋出歡喜來。阿爾誌跋綏夫隻發了一大通牢騷,沒有自殺。密哈羅夫先生後來不知道怎樣,這一個歡喜失掉了,或者另外又尋到了“什麽”了罷。誠然,“這些時候,勇敢,是安穩的;情熱,是毫無危險的。”

然而,對於陰間,我終於已經頌揚過了,無法追改;雖有“言行不符”之嫌,但確沒有受過閻王或小鬼的半文津貼,則差可以自解。總而言之,還是仍然寫下去罷:

我所看的那些陰間的圖畫,都是家藏的老書,並非我所專有。我所收得的最先的畫圖本子,是一位長輩的贈品:《二十四孝圖》。這雖然不過薄薄的一本書,但是下圖上說,鬼少人多,又為我一人所獨有,使我高興極了。那裏面的故事,似乎是誰都知道的;便是不識字的人,例如阿長,也隻要一看圖畫便能夠滔滔地講出這一段的事跡。但是,我於高興之余,接著就是掃興,因為我請人講完了二十四個故事之後,才知道“孝”有如此之難,對於先前癡心妄想,想做孝子的計劃,完全絕望了。

“人之初,性本善”麽?這並非現在要加研究的問題。但我還依稀記得,我幼小時候實未嘗蓄意忤逆,對於父母,倒是極願意孝順的。不過年幼無知,隻用了私見來解釋“孝順”的做法,以為無非是“聽話”,“從命”,以及長大之後,給年老的父母好好地吃飯罷了。自從得了這一本孝子的教科書以後,才知道並不然,而且還要難到幾十幾百倍。其中自然也有可以勉力仿效的,如“子路負米”,“黃香扇枕”之類。“陸績懷桔”也並不難,隻要有闊人請我吃飯。“魯迅先生作賓客而懷橘乎?”我便跪答雲,“吾母性之所愛,欲歸以遺母。”闊人大佩服,於是孝子就做穩了,也非常省事。“哭竹生筍”就可疑,怕我的精誠未必會這樣感動天地。但是哭不出筍來,還不過拋臉而已,到“臥冰求鯉”,可就有性命之虞了。我鄉的天氣是溫和的,嚴冬中,水面也隻結一層薄冰,即使孩子的重量怎樣小,躺上去,也一定嘩喇一聲,冰破落水,鯉魚還不及遊過來。自然,必須不顧性命,這才孝感神明,會有出乎意料之外的奇跡,但那時我還小,實在不明白這些。

其中最使我不解,甚至於發生反感的,是“老萊娛親”和“郭巨埋兒”兩件事。

我至今還記得,一個躺在父母跟前的老頭子,一個抱在母親手上的小孩子,是怎樣地使我發生不同的感想呵。他們一手都拿著“搖咕咚”。這玩意兒確是可愛的,北京稱為小鼓,蓋即鼗也,朱熹曰:“鼗,小鼓,兩旁有耳;持其柄而搖之,則旁耳還自擊,”咕咚咕咚地響起來。然而這東西是不該拿在老萊子手裏的,他應該扶一支拐杖。現在這模樣,簡直是裝佯,侮辱了孩子。我沒有再看第二回,一到這一葉,便急速地翻過去了。

那時的《二十四孝圖》,早已不知去向了,目下所有的隻是一本日本小田海儇所畫的本子,敘老萊子事雲:“行年七十,言不稱老,常著五色斑斕之衣,為嬰兒戲於親側。又常取水上堂,詐跌仆地,作嬰兒啼,以娛親意。”大約舊本也差不多,而招我反感的便是“詐跌”。無論忤逆,無論孝順,小孩子多不願意“詐”作,聽故事也不喜歡是謠言,這是凡有稍稍留心兒童心理的都知道的。

然而在較古的書上一查,卻還不至於如此虛偽。師覺授《孝子傳》雲,“老萊子……常衣斑斕之衣,為親取飲,上堂腳跌,恐傷父母之心,僵仆為嬰兒啼。”(《太百平禦覽》四十三引)較之今說,似稍近於人情。不知怎地,後之君子卻一定要改得他“詐”起來,心裏才能舒服。鄧伯道棄子救侄,想來也不過“棄”而已矣,昏妄人也必須說他將兒子捆在樹上,使他追不上來才肯歇手。正如將“肉麻當作有趣”一般,以不情為倫紀,誣蔑了古人,教壞了後人。老萊子即是一例,道學先生以為他白璧無瑕時,他卻已在孩子的心中死掉了。

至於玩著“搖咕咚”的郭巨的兒子,卻實在值得同情。他被抱在他母親的臂膊上,高高興興地笑著;他的父親卻正在掘窟窿,要將他埋掉了。說明雲,“漢郭巨家貧,有子三歲,母嘗減食與之。巨謂妻曰,貧乏不能供母,子又分母之食。盍埋此子?”但是劉向《孝子傳》所說,卻又有些不同:巨家是富的,他都給了兩弟;孩子是才生的,並沒有到三歲。結末又大略相象了,“及掘坑二尺,得黃金一釜,上雲:天賜郭巨,官不得取,民不得奪!”

我最初實在替這孩子捏一把汗,待到掘出黃金一釜,這才覺得輕松。然而我已經不但自己不敢再想做孝子,並且怕我父親去做孝子了。家境正在壞下去,常聽到父母愁柴米;祖母又老了,倘使我的父親竟學了郭巨,那麽,該埋的不正是我麽?如果一絲不走樣,也掘出一釜黃金來,那自然是如天之福,但是,那時我雖然年紀小,似乎也明白天下未必有這樣的巧事。

現在想起來,實在很覺得傻氣。這是因為現在已經知道了這些老玩意,本來誰也不實行。整飭倫紀的文電是常有的,卻很少見紳士赤條條地躺在冰上面,將軍跳下汽車去負米。何況現在早長大了,看過幾部古書,買過幾本新書,什麽《太平禦覽》咧,《古孝子傳》咧,《人口問題》咧,《節制生育》咧,《二十世紀是兒童的世界》咧,可以抵抗被埋的理由多得很。不過彼一時,此一時,彼時我委實有點害怕:掘好深坑,不見黃金,連“搖咕咚”一同埋下去,蓋上土,踏得實實的,又有什麽法子可想呢。我想,事情雖然未必實現,但我從此總怕聽到我的父母愁窮,怕看見我的白發的祖母,總覺得她是和我不兩立,至少,也是一個和我的生命有些妨礙的人。後來這印象日見其淡了,但總有一些留遺,一直到她去世——這大概是送給《二十四孝圖》的儒者所萬料不到的罷。

五月十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六年五月二十五日《莽原》半月刊第一卷第十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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