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民國·魯迅 ┋ 閱讀:3636
老子毫無動靜的坐著,好像一段呆木頭。“先生,孔丘又來了!”他的學生庚桑楚,不耐煩似的走進來,輕輕的說。
“請……”
“先生,您好嗎?”孔子極恭敬的行著禮,一面說。
老子畫像
“我總是這樣子,”老子答道。“您怎麽樣?所有這裏的藏書,都看過了罷?”
“都看過了。不過……”孔子很有些焦躁模樣,這是他從來所沒有的。“我研究《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自以為很長久了,夠熟透了。去拜見了七十二位主子,誰也不采用。人可真是難得說明白呵。還是‘道’的難以說明白呢?”
“你還算運氣的哩,”老子說,“沒有遇著能幹的主子。六經這玩藝兒,隻是先王的陳跡呀。哪裏是弄出跡來的東西呢?你的話,可是和跡一樣的。跡是鞋子踏成的,但跡難道就是鞋子嗎?”停了一會,又接著說道:“白們隻要瞧著,眼珠子動也不動,然而自然有孕;蟲呢,雄的在上風叫,雌的在下風應,自然有孕;類是一身上兼具雌雄的,所以自然有孕。性,是不能改的;命,是不能換的;時,是不能留的;道,是不能塞的。隻要得了道,什麽都行,可是如果失掉了,那就什麽都不行。”
大約過了八分鐘,他深深的倒抽了一口氣,就起身要告辭,一面照例很客氣的致謝著老子的教訓。
老子也並不挽留他,站起來扶著拄杖,一直送他到圖書館圖書館:《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說老子曾作周室“守藏室之史”。藏書室是古代帝王收藏圖書文獻的地方;史,古代掌管圖書、記事、歷象的史官。的大門外。孔子就要上車了,他才留聲機似的說道:“您走了?您不喝點兒茶去嗎?……”
孔子答應著“是是”,上了車,拱著兩隻手極恭敬的靠在橫板橫板:古稱為“軾”,即設置車廂前端供乘車者憑倚的橫木。古人在車上用俯首憑軾表示敬禮。上;冉有冉有:名求,春秋時魯國人,孔丘弟子。把鞭子在空中一揮,嘴裏喊一聲“都”,車子就走動了。待到車子離開了大門十幾步,老子才回進自己的屋裏去。
“先生今天好像很高興,”庚桑楚看老子坐定了,才站在旁邊,垂著手,說。
“話說的很不少……”
“你說的對。”老子微微的嘆一口氣,有些頹唐似的回答道。“我的話真也說的太多了。”他又仿佛突然記起一件事情來,“哦,孔丘送我的一隻雁鵝雁鵝:古代士大夫初相見時,用雁作為禮物。,不是曬了臘鵝了嗎?你蒸蒸吃去罷。我橫豎沒有牙齒,咬不動。”
庚桑楚出去了。老子就又靜下來,合了眼。圖書館裏很寂靜。隻聽得竹竿子碰著屋檐響,這是庚桑楚在取掛在檐下的臘鵝。
一過就是三個月。老子仍舊毫無動靜的坐著,好像一段呆木頭。
“先生,孔丘來了哩!”他的學生庚桑楚,詫異似的走進來,輕輕的說。“他不是長久沒來了嗎?這的來,不知道是怎的?……”
“請……”老子照例隻說了這一個字。
“先生,您好嗎?”孔子極恭敬的行著禮,一面說。
“我總是這樣子,”老子答道,“長久不看見了,一定是躲在寓裏用功罷?”
“那裏那裏,”孔子謙虛的說,“沒有出門,在想著。想通了一點:鴉鵲親嘴;魚兒塗口水;細腰蜂兒化別個;懷了弟弟,做哥哥的就哭。我自己久不投在變化裏了,這怎麽能夠變化別人呢!……”
“對對!”老子道,“您想通了!”
大家都從此沒有話,好像兩段呆木頭。
大約過了八分鐘,孔子這才深深的呼出了一口氣,就起身要告辭,一面照例很客氣的致謝著老子的教訓。
老子也並不挽留他。站起來扶著拄杖,一直送他到圖書館的大門外。孔子就要上車了,他才留聲機似的說道:“您走了?您不喝點兒茶去嗎?……”
孔子答應著“是是”,上了車,拱著兩隻手極恭敬的靠在橫板上;冉有把鞭子在空中一揮,嘴裏喊一聲“都”,車子就走動了。待到車子離開了大門十幾步,老子才回進自己的屋裏去。
“先生今天好像不大高興,”庚桑楚看老子坐定了,才站在旁邊,垂著手,說,“話說的很少……”
“你說的對。”老子微微的嘆一口氣,有些頹唐的回答道,“可是你不知道:我看我應該走了。”
“這為什麽呢?”庚桑楚大吃一驚,好像遇著了晴天的霹靂。
“孔丘已經懂得了我的意思。他知道能夠明白他的底細的,隻有我,一定放心不下。我不走,是不大方便的……”
“那麽,不正是同道了嗎?還走什麽呢?”
“不,”老子擺一擺手,“我們還是道不同。譬如同是一雙鞋子罷,我的是走流沙流沙:這裏是指我國西北的沙漠地區。,他的是上朝廷的。”
“但您究竟是他的先生呵!”
“你在我這裏學了這許多年,還是這麽老實,”老子笑了起來,“這真是性不能改,命不能換了。你要知道孔丘和你不同:他以後就不再來,也再不叫我先生,隻叫我老頭子,背地裏還要玩花樣了呀。”
“我真想不到。但先生的看人是不會錯的……”
“不,開頭也常常看錯。”
“那麽,”庚桑楚想了一想,“我們就和他幹一下……”
老子又笑了起來,向庚桑楚張開嘴:
“你看:我牙齒還有嗎?”他問。
“沒有了。”庚桑楚回答說。
“舌頭還在嗎?”
“在的。”
“懂了沒有?”
“先生的意思是說:硬的早掉,軟的卻在嗎?”
“你說的對。我看你也還不如收拾收拾,回家看看你的老婆去罷。但先給我的那匹青牛刷一下,鞍韉曬一下。我明天一早就要騎的。”
老子到了函谷關,沒有直走通到關口的大道,卻把青牛一勒,轉入岔路,在城根下慢慢的繞著。他想爬城。城墻倒並不高,隻要站在牛背上,將身一聳,是勉強爬得上的;但是青牛留在城裏,卻沒法搬出城外去。倘要搬,得用起重機,無奈這時魯般和墨翟還都沒有出世,老子自己也想不到會有這玩意。總而言之:他用盡哲學的腦筋,隻是一個沒有法。
然而他更料不到當他彎進岔路的時候,已經給探子望見,立刻去報告了關官。
所以繞不到七八丈路,一群人馬就從後面追來了。那個探子躍馬當先,其次是關官,就是關尹喜,還帶著四個巡警和兩個簽子手簽子手:舊時稱關卡上持鐵簽查驗貨物的人。。
“站住!”幾個人大叫著。
老子連忙勒住青牛,自己是一動也不動,好像一段呆木頭。
“阿呀!”關官一沖上前,看見了老子的臉,就驚叫了一聲,即刻滾鞍下馬,打著拱,說道:“我道是誰,原來是老聃館長。這真是萬想不到的。”
老子也趕緊爬下牛背來,細著眼睛,看了那人一看,含含糊糊的說:“我記性壞……”
“自然,自然,先生是忘記了的。我是關尹喜,先前因為上圖書館去查《稅收精義》,曾經拜訪過先生……”
這時簽子手便翻了一通青牛上的鞍韉,又用簽子刺一個洞,伸進指頭去掏了一下,一聲不響,撅著嘴走開了。
“先生在城圈邊溜溜?”關尹喜問。
“不,我想出去,換換新鮮空氣……”
“那很好!那好極了!現在誰都講衛生,衛生是頂要緊的。不過機會難得,我們要請先生到關上去住幾天,聽聽先生的教訓……”
老子還沒有回答,四個巡警就一擁上前,把他扛在牛背上,簽子手用簽子在牛屁股上刺了一下,牛把尾巴一卷,就放開腳步,一同向關口跑去了。
到得關上,立刻開了大廳來招待他。這大廳就是城樓的中一間,臨窗一望,隻見外面全是黃土的平原,愈遠愈低;天色蒼蒼,真是好空氣。這雄關就高踞峻阪之上,門外左右全是土坡,中間一條車道,好像在峭壁之間。實在是隻要一丸泥就可以封住的一丸泥就可以封住的:是形容函谷關的形勢險要,用少數兵力即可扼守的意思。“丸泥”,見《後漢書·隗囂傳》中王元對隗囂說的話:“元請以一丸泥為大王東封函谷關。”(按我國古時用泥丸封緘木簡,所以王元有丸泥封關的譬喻。)。
大家喝過開水,再吃餑餑。讓老子休息一會之後,關尹喜就提議要他講學了。老子早知道這是免不掉的,就滿口答應。於是轟轟了一陣,屋裏逐漸坐滿了聽講的人們。同來的八人之外,還有四個巡警,兩個簽子手,五個探子,一個書記,賬房和廚房。有幾個還帶著筆,刀,木劄筆、刀、木劄:我國古代還沒有紙的時候,記事就用筆點漆寫在竹簡或木劄上,寫錯了就用刀削去,這三種工具必不可少。,預備抄講義。
老子像一段呆木頭似的坐在中央,沈默了一會,這才咳嗽幾聲,白胡子裏面的嘴唇在動起來了。大家即刻屏住呼吸,側著耳朵聽。隻聽得他慢慢的說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
大家彼此面面相覷,沒有抄。
“故常無欲以觀其妙,”老子接著說,“常有欲以觀其竅。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大家顯出苦臉來了,有些人還似乎手足失措。一個簽子手打了一個大呵欠,書記先生竟打起磕睡來,嘩啷一聲,刀,筆,木劄,都從手裏落在席子上面了。
老子仿佛並沒有覺得,但仿佛又有些覺得似的,因為他從此講得詳細了一點。
然而他沒有牙齒,發音不清,打著陜西腔,夾上湖南音,“哩”“呢”不分,又愛說什麽“”:大家還是聽不懂。可是時間加長了,來聽他講學的人,倒格外的受苦。
為面子起見,人們隻好熬著,但後來總不免七倒八歪斜,各人想著自己的事,待到講到“聖人之道,為而不爭”,住了口了,還是誰也不動彈。老子等了一會,就加上一句道:“,完了!”
大家這才如大夢初醒,雖然因為坐得太久,兩腿都麻木了,一時站不起身,但心裏又驚又喜,恰如遇到大赦的一樣。
於是老子也被送到廂房裏,請他去休息。他喝過幾口白開水,就毫無動靜的坐著,好像一段呆木頭。
人們卻還在外面紛紛議論。過不多久,就有四個代表進來見老子,大意是說他的話講的太快了,加上國語不大純粹,所以誰也不能筆記。沒有記錄,可惜非常,所以要請他補發些講義。
“來篤話啥西,俺實直頭聽弗懂!”賬房說。這句話間雜著南北方言,意思是:你在說些什麽?我簡直聽不懂!
“還是耐自家寫子出來末哉。寫子出來末,總算弗白嚼蛆一場哉啘。阿是?”這句話是蘇州方言,意思是:還是你自己寫出來吧。寫了出來,總算不白白地瞎說一場。是吧?書記先生道。
老子也不十分聽得懂,但看見別的兩個把筆,刀,木劄,都擺在自己的面前了,就料是一定要他編講義。他知道這是免不掉的,於是滿口答應;不過今天太晚了,要明天才開手。
代表們認這結果為滿意,退出去了。
第二天早晨,天氣有些陰沈沈,老子覺得心裏不舒適,不過仍須編講義,因為他急於要出關,而出關,卻須把講義交卷。他看一眼面前的一大堆木劄,似乎覺得更加不舒適了。
然而他還是不動聲色,靜靜的坐下去,寫起來。回憶著昨天的話,想一想,寫一句。那時眼鏡還沒有發明,他的老花眼睛細得好像一條線,很費力;除去喝白開水和吃餑餑的時間,寫了整整一天半,也不過五千個大字。
“為了出關,我看這也敷衍得過去了。”他想。
於是取了繩子,穿起木劄來,計兩串,扶著拄杖,到關尹喜的公事房裏去交稿,並且聲明他立刻要走的意思。
關尹喜非常高興,非常感謝,又非常惋惜,堅留他多住一些時,但看見留不住,便換了一副悲哀的臉相,答應了,命令巡警給青牛加鞍。一面自己親手從架子上挑出一包鹽,一包胡麻,十五個餑餑來,裝在一個充公的白布口袋裏送給老子做路上的糧食。並且聲明:這是因為他是老作家,所以非常優待,假如他年紀青,餑餑就隻能有十個了。這裏說的“優待老作家”和下文的“提拔新作家”,是解放前出版商為了對作家進行剝削常用的一種欺騙宣傳,這裏作者予以諷刺。
老子再三稱謝,收了口袋,和大家走下城樓,到得關口,還要牽著青牛走路;關尹喜竭力勸他上牛,遜讓一番之後,終於也騎上去了。作過別,撥轉牛頭,便向峻阪的大路上慢慢的走去。
不多久,牛就放開了腳步。大家在關口目送著,去了兩三丈遠,還辨得出白發,黃袍,青牛,白口袋,接著就塵頭逐步而起,罩著人和牛,一律變成灰色,再一會,已隻有黃塵滾滾,什麽也看不見了。
大家回到關上,好像卸下了一副擔子,伸一伸腰,又好像得了什麽貨色似的,咂一咂嘴,好些人跟著關尹喜走進公事房裏去。
“這就是稿子?”賬房先生提起一串木劄來,翻著,說。
“字倒寫得還幹凈。我看到市上去賣起來,一定會有人要的。”書記先生也湊上去,看著第一片,念道:“‘道可道,非常道’……哼,還是這些老套。真教人聽得頭痛,討厭……”
“醫頭痛最好是打打盹。”賬房放下了木劄,說。
“哈哈哈!……我真隻好打盹了。老實說,我是猜他要講自己的戀愛故事,這才去聽的。要是早知道他不過這麽胡說八道,我就壓根兒不去坐這麽大半天受罪……”
“這可隻能怪您自己看錯了人,”關尹喜笑道,“他那裏會有戀愛故事呢?他壓根兒就沒有過戀愛。”
“您怎麽知道?”書記詫異的問。
“這也隻能怪您自己打了磕睡,沒有聽到他說‘無為而無不為’。這家夥真是‘心高於天,命薄如紙’,想‘無不為’,就隻好‘無為’。一有所愛,就不能無不愛,那裏還能戀愛,敢戀愛?您看看您自己就是:現在隻要看見一個大姑娘,不論好醜,就眼睛甜膩膩的都像是你自己的老婆。將來娶了太太,恐怕就要像我們的賬房先生一樣,規矩一些了。”
窗外起了一陣風,大家都覺得有些冷。
“這老頭子究竟是到哪裏去,去幹什麽的?”書記先生趁勢岔開了關尹喜的話。
“自說是上流沙去的,”關尹喜冷冷的說,“看他走得到。外面不但沒有鹽,面,連水也難得。肚子餓起來,我看是後來還要回到我們這裏來的。”
“那麽,我們再叫他著書。”賬房先生高興了起來,“不過餑餑真也太費。那時候,我們隻要說宗旨已經改為提拔新作家,兩串稿子,給他五個餑餑也足夠了。”
“那可不見得行。要發牢騷,鬧脾氣的。”
“餓過了肚子,還要鬧脾氣?”
“我倒怕這種東西,沒有人要看。”書記搖著手,說,“連五個餑餑的本錢也撈不回。譬如罷,倘使他的話是對的,那麽,我們的頭兒就得放下關官不做,這才是無不做,是一個了不起的大人……”
“那倒不要緊,”賬房先生說,“總有人看的。交卸了的關官和還沒有做關官的隱士,不是多得很嗎?……”
窗外起了一陣風,括上黃塵來,遮得半天暗。這時關尹喜向門外一看,隻見還站著許多巡警和探子,在呆聽他們的閑談。
“呆站在這裏幹什麽?”他吆喝道,“黃昏了,不正是私販子爬城偷稅的時候了嗎?巡邏去!”
門外的人們,一溜煙跑下去了。屋裏的人們,也不再說什麽話,賬房和書記都走出去了。關尹喜才用袍袖子把案上的灰塵拂了一拂,提起兩串木劄來,放在堆著充公的鹽,胡麻,布,大豆,餑餑等類的架子上。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作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六年一月二十日上海《海燕》月刊第一期。
【按語】《出關》是曾引起較大爭議的魯迅作品之一。長期以來,人們對《出關》的理解總是放在魯迅批判道家文化的背景下,從文化批判的角度否定其中的老子形象。但是,當我們真正深入解讀《出關》的形式和內容,很容易發現這其中存在某種誤讀,因為正是魯迅先生對老子這個形象進行了重新詮釋,其實,老子出關是因為他看透社會本質,是出於無奈而出關。這一形象客觀地反射出魯迅當時復雜的心態,包含了魯迅對於現實人生的荒誕感受以及老子出關所蘊涵的魯迅改變荒誕世界、重建理性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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