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民國·魯迅 ┋ 閱讀:2408
〔來信〕
編者先生:
由最近一個上海的朋友告訴我,“滬上的文藝界,近來為著革命文學的問題,鬧得十分囂。”有趣極了!這問題,在去年中秋前後,成都的文藝界,同樣也劇烈的爭論過。但鬧得並不“囂”,戰區也不見擴大,便結束。大約除了成都,別處是很少知道有這一回事的。
現在讓我來簡約地說一說。
這爭論的起原,已經過了長時期的醞釀。雙方的主體——贊成革命文學的,是國民日報社。——懷疑他們所謂革命文學的,是九五日報社。最先還僅是暗中的鼎峙;接著因了國民政府在長江一帶逐漸發展,成都的革命文學家,便投機似的成立了“革命文藝研究社”,來竭力鼓吹無產階級的文學。而湊巧有個署名張拾遺君的《談談革命文學》一篇論文在那時出現。於是挑起了一班革命文學家的怒,兩面的戰爭,便開始攻擊。
至於兩方面的戰略:革命文學者以為一切都應該革命,要革命才有進步,才順潮流。不革命便是封建社會的余孽,帝國主義的爪牙。同樣和創造社是以唯物史觀為根據的。——可是又無他們的徹底,而把“文學革命”與“革命文學”並為一談。——反對者承認“革命文學”和“平民文學”“貴族文學”同為文學上一種名詞,與文學革命無關,而懷疑其煞有介事的意思" href="dictscitm1075aj.html">像煞有介事的神聖不可侵犯。且文學不應如此狹義;何況革命的題材,未必多。即有,隔靴搔癢的寫來,也未必好。是近乎有些“為藝術而藝術”的說法。加入這戰團的,革命文學方面,多為“清一色”的會員;而反對系,則半屬不相識的朋友。
這一場混戰的結果,是由“革命文藝研究社”不欲延長戰線,自願休兵。但何故休兵,局外人是不能猜測的。關於那次的文件,因“文獻不足”,隻好從略。
上海這次想必一定很可觀。據我的朋友抄來的目錄看,已頗有洋洋乎之概!可惜重慶方面,還沒有看這些刊物的眼福!
這信隻算預備將來“文壇的掌故”起見,並無挑撥,擁護任何方面的意思。
廢話已說得不少,就此打住,敬祝
撰安!
徐勻。十七年七月八日,於重慶
〔徐勻:未詳。〕
〔回信〕
徐勻先生:
多謝你寫寄“文壇的掌故”的美意。
從年月推算起來,四川的“革命文學”,似乎還是去年出版的一本《革命文學論集》《革命文學論集》:應為《革命文學論》。收入當時討論革命文學的論文十七篇,一九二七年上海大新書局出版。丁丁,是當時的一個投機文人,後來墮落為漢奸。(書名大概如此,記不確切了,是丁丁編的)的余波。上海今年的“革命文學”,不妨說是又一幕。至於“囂”與不“囂”,那是要憑耳聞者的聽覺的銳鈍而定了。
我在“革命文學”戰場上,是“落伍者”,所以中心和前面的情狀,不得而知。但向他們屁股那面望過去,則有成仿吾司令的《創造月刊》,《文化批判》,《流沙》,蔣光×(恕我還不知道現在已經改了那一字)蔣光×:指蔣光慈(1901─1931),曾名蔣光赤(大革命失敗後改赤為慈),安徽六安人,太陽社主要成員之一。著有詩集《新夢》,小說《短褲黨》《田野的風》等。拜帥的《太陽》,王獨清領頭的《我們》,青年革命藝術家葉靈鳳獨唱的《戈壁》;也是青年革命藝術家潘漢年編撰的《現代小說》和《戰線》;再加一個真是“跟在弟弟背後說漂亮話”的潘梓年的速成的《洪荒》。但前幾天看見k君k君:指郭沫若。對日本人的談話(見《戰旗》七月號),才知道潘葉之流的“革命文學”是不算在內的。
含混地隻講“革命文學”,當然不能徹底,所以今年在上海所掛出來的招牌卻確是無產階級文學,至於是否以唯物史觀為根據,則因為我是外行,不得而知。但一講無產階級文學,便不免歸結到鬥爭文學,一講鬥爭,便隻能說是最高的政治鬥爭的一翼。這在俄國,是正當的,因為正是勞農專政;在日本也還不打緊,因為究竟還有一點微微的出版自由,居然也還說可以組織勞動政黨。中國則不然,所以兩月前就變了相,不但改名“新文藝”,並且根據了資產社會的法律,請律師大登其廣告,來嚇唬別人了。
向“革命的智識階級”叫打倒舊東西,又拉舊東西來保護自己,要有革命者的名聲,卻不肯吃一點革命者往往難免的辛苦,於是不但笑啼俱偽,並且左右不同,連葉靈鳳所抄襲來的“陰陽臉”“陰陽臉”:《戈壁》第二期(一九二八年五月)刊有葉靈鳳的一幅模仿西歐立體派的諷刺魯迅的漫畫,並附有說明:“魯迅先生,陰陽臉的老人,掛著他已往的戰績,躲在酒缸的後面,揮著他‘藝術的武器’,在抵禦著紛然而來的外侮。”,也還不足以淋漓盡致地為他們自己寫照,我以為這是很可惜,也覺得頗寂寞的。
但這是就大局而言,倘說個人,卻也有已經得到好結果的。例如成仿吾,做了一篇“開步走”和“打發他們去”,又改換姓名(石厚生)做了一點“珰魯迅”“珰魯迅”:《畢竟是“醉眼陶然”罷了》,載於《創造月刊》第一卷第十一期(一九二八年五月)。其中說:“我們抱了絕大的好奇心在等待拜見那勇敢的來將的花臉,我們想像最先跳出來的如不是在帝國主義國家學什麽鳥文學的教授與名人,必定是在這一類人的影響下少年老成的末將。看呀!阿呀,這卻有點奇怪!這位胡子先生倒是我們中國的donQuixte(珰吉訶德)——珰魯迅!”珰,西班牙語don的音譯,通譯堂,即先生的意思。之後,據日本的無產文藝月刊《戰旗》七月號所載,他就又走在修善寺溫泉的近旁(可不知洗了澡沒有),並且在那邊被尊為“可尊敬的普羅塔利亞特作家”,“從支那的勞動者農民所選出的他們的藝術家”了。
魯迅八月十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八年八月二十日《語絲》第四卷第三十四期,原題《通信·其一》,後改為現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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