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民國·魯迅 ┋ 閱讀:2709
迎神賽會這一天出巡的神,如果是掌握生殺之權的,——不,這生殺之權四個字不大妥,凡是神,在中國仿佛都有些隨意殺人的權柄似的,倒不如說是職掌人民的生死大事的罷,就如城隍和東嶽大帝之類。那麽,他的鹵簿“不勝屏營待命之至”:此為舊時官府下屬呈請上級的公文結束處所用的套話。這裏是肅立敬畏的意思。中間就另有一群特別的腳色:鬼卒,鬼王,還有活無常。
這些鬼物們,大概都是由粗人和鄉下人扮演的。鬼卒和鬼王是紅紅綠綠的衣裳,赤著腳;藍臉,上面又畫些魚鱗,也許是龍鱗或別的什麽鱗罷,我不大清楚。鬼卒拿著鋼叉,叉環振得瑯瑯地響,鬼王拿的是一塊小小的虎頭牌。據傳說,鬼王是隻用一隻腳走路的;但他究竟是鄉下人,雖然臉上已經畫上些魚鱗或者別的什麽鱗,卻仍然隻得用了兩隻腳走路。所以看客對於他們不很敬畏,也不大留心,除了念佛老嫗和她的孫子們為面面圓到起見,也照例給他們一個“不勝屏營待命之至”的儀節。
至於我們——我相信:我和許多人——所最願意看的,卻在活無常。他不但活潑而詼諧,單是那渾身雪白這一點,在紅紅綠綠中就有“鶴立雞群”之概。隻要望見一頂白紙的高帽子和他手裏的破芭蕉扇的影子,大家就都有些緊張,而且高興起來了。
人民之於鬼物,惟獨與他最為稔熟,也最為親密,平時也常常可以遇見他。譬如城隍廟或東嶽廟中,大殿後面就有一間暗室,叫作“陰司間”,在才可辨色的昏暗中,塑著各種鬼:吊死鬼、跌死鬼、虎傷鬼、科場鬼科場鬼:舊時迷信,用以稱死於科舉試場中的鬼魂。,……而一進門口所看見的長而白的東西就是他。我雖然也曾瞻仰過一回這“陰司間”,但那時膽子小,沒有看明白。聽說他一手還拿著鐵索,因為他是勾攝生魂的使者。相傳樊江東嶽廟的“陰司間”的構造,本來是極其特別的:門口是一塊活板,人一進門,踏著活板的這一端,塑在那一端的他便撲過來,鐵索正套在你脖子上。後來嚇死了一個人,釘實了,所以在我幼小的時候,這就已不能動。
倘使要看個分明,那麽,《玉歷鈔傳》上就畫著他的像,不過《玉歷鈔傳》也有繁簡不同的本子的,倘是繁本,就一定有。身上穿的是斬衰兇服斬衰兇服:封建喪制中規定的重孝喪服,用粗麻布裁制,不縫下邊。,腰間束的是草繩,腳穿草鞋,項掛紙錠;手上是破芭蕉扇,鐵索,算盤;肩膀是聳起的,頭發卻披下來;眉眼的外梢都向下,像一個“八”字。頭上一頂長方帽,下大頂小,按比例一算,該有二尺來高罷;在正面,就是遺老遺少們所戴瓜皮小帽的綴一粒珠子或一塊寶石的地方,直寫著四個字道:“一見有喜”。有一種本子上,卻寫的是“你也來了”。這四個字,是有時也見於包公殿的匾額上的,至於他的帽上是何人所寫,他自己還是閻羅王,我可沒有研究出。
《玉歷鈔傳》上還有一種和活無常相對的鬼物,裝束也相仿,叫作“死有分”。這在迎神時候也有的,但名稱卻訛作死無常了,黑臉、黑衣,誰也不愛看。在“陰死間“裏也有的,胸口靠著墻壁,陰森森地站著;那才真真是“碰壁”“碰壁”:一九二五年女師大學生反對校長楊蔭榆,楊派人物恫嚇學生“做事不要碰壁”。魯迅這裏用以諷刺。。凡有進去燒香的人們,必須摩一摩他的脊梁,據說可以擺脫了晦氣;我小時也曾摩過這脊梁來,然而晦氣似乎終於沒有脫,——也許那時不摩,現在的晦氣還要重罷,這一節也還是沒有研究出。
我也沒有研究過小乘佛教的經典,但據耳食之談,則在印度的佛經裏,焰摩天“焰摩天”:佛教所說“欲界諸天”中的一天。這裏所說的“焰摩天”,應為“地獄”的“焰摩界”,即所謂輪回六道中的餓鬼道。它的主宰者是琰魔王,也就是閻羅王。是有的,牛首阿旁牛首阿旁:佛經所說地獄中的獄卒。也有的,都在地獄裏做主任。至於勾攝生魂的使者的這無常先生,卻似乎於古無征,耳所習聞的隻有什麽“人生無常”之類的話。大概這意思傳到中國之後,人們便將他具象化了。這實在是我們中國人的創作。
然而人們一見他,為什麽就都有些緊張,而且高興起來呢?
凡有一處地方,如果出了文士學者或名流,他將筆頭一扭,就很容易變成“模範縣”“模範縣”:這裏是對陳西瀅的諷刺。陳是無錫人,他在《現代評論》第二卷第三十七期(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二日)《閑話》中曾說“無錫是中國的模範縣”。。我的故鄉,在漢末雖曾經虞仲翔先生揄揚過,但是那究竟太早了,後來到底免不了產生所謂“紹興師爺”“紹興師爺”:舊時官署中承辦刑事案件的幕僚,叫做“刑名師爺”;由於從前紹興人出外做這種幕僚的較多,因而又有“紹興師爺”的名稱。魯迅在這裏提起“紹興師爺”,是因為陳西瀅曾誣蔑魯迅“有他們貴鄉紹興的刑名師爺的脾氣”。,不過也並非男女老小全是“紹興師爺”,別的“下等人”也不少。這些“下等人”,要他們發什麽“我們現在走的是一條狹窄險阻的小路,左面是一個廣漠無際的泥潭,右面也是一片廣漠無際的浮砂,前面是遙遙茫茫蔭在薄霧的裏面的目的地”那樣熱昏似的妙語,是辦不到的,可是在無意中,看得住這“蔭在薄霧的裏面的目的地”的道路很明白:求婚,結婚,養孩子,死亡。但這自然是專就我的故鄉而言,若是“模範縣”裏的人民,那當然又作別論。他們——敝同鄉“下等人”——的許多,活著,苦著,被流言,被反噬,因了積久的經驗,知道陽間維持“公理”的隻有一個會一個會:指一九二五年十二月陳西瀅等為壓迫北京女師大學生和教育界進步人士而組織的“教育界公理維持會”。,而且這會的本身就是“遙遙茫茫”,於是乎勢不得不發生對於陰間的神往。人是大抵自以為銜些冤抑的;活的“正人君子”們隻能騙鳥,若問愚民,他就可以不假思索地回答你:公正的裁判是在陰間!
想到生的樂趣,生固然可以留戀;但想到生的苦趣,無常也不一定是惡客。無論貴賤,無論貧富,其時都是“一雙空手見閻王”,有冤的得伸,有罪的就得罰。然而雖說是“下等人”,也何嘗沒有反省?自己做了一世人,又怎麽樣呢?未曾“跳到半天空”“跳到半天空”等語:指陳西瀅一九二六年一月三十日在《晨報副刊》上發表的《致誌摩》一信中議論魯迅的話,陳說:“他常常的無故罵人……可是要是有人侵犯了他一言半語,他就跳到半天空,罵得你體無完膚——還不肯罷休。”麽?沒有“放冷箭”“放冷箭”:陳西瀅攻擊魯迅的話:“他沒有一篇文章裏不放幾支冷箭。”麽?無常的手裏就拿著大算盤,你擺盡臭架子也無益。對付別人要滴水不羼的公理,對自己總還不如雖在陰司裏也還能夠尋到一點私情。然而那又究竟是陰間,閻羅天子、牛首阿旁,還有中國人自己想出來的馬面,都是並不兼差,真正主持公理的腳色,雖然他們並沒有在報上發表過什麽大文章。當還未做鬼之前,有時先不欺心的人們,遙想著將來,就又不能不想在整塊的公理中,來尋一點情面的末屑,這時候,我們的活無常先生便見得可親愛了,利中取大,害中取小,我們的古哲墨瞿先生謂之“小取”雲。
在廟裏泥塑的,在書上墨印的模樣上,是看不出他那可愛來的。最好是去看戲。但看普通的戲也不行,必須看“大戲”或者“目連戲”。目連戲的熱鬧,張岱在《陶庵夢憶》上也曾誇張過,說是要連演兩三天。在我幼小時候可已經不然了,也如大戲一樣,始於黃昏,到次日的天明便完結。這都是敬神禳災的演劇,全本裏一定有一個惡人,次日的將近天明便是這惡人的收場的時候,“惡貫滿盈”,閻王出票來勾攝了,於是乎這活的活無常便在戲臺上出現。
我還記得自己坐在這一種戲臺下的船上的情形,看客的心情和普通是兩樣的。平常愈夜深愈懶散,這時卻愈起勁。他所戴的紙糊的高帽子,本來是掛在臺角上的,這時預先拿進去了;一種特別樂器,也準備使勁地吹。這樂器好像喇叭,細而長,可有七八尺,大約是鬼物所愛聽的罷,和鬼無關的時候就不用;吹起來,nhatu,nhatu,nhatututuu地響,所以我們叫它“目連嗐頭”“目連嗐頭”:嗐頭,紹興方言,即號筒。“目連嗐頭”是一種特別加長的號筒,專用於道場和目連戲。。
在許多人期待著惡人的沒落的凝望中,他出來了,服飾比畫上還簡單,不拿鐵索,也不帶算盤,就是雪白的一條莽漢,粉面朱唇,眉黑如漆,蹙著,不知道是在笑還是在哭。但他一出臺就須打一百零八個嚏,同時也放一百零八個屁,這才自述他的履歷。可惜我記不清楚了,其中有一段大概是這樣:
“……”
大王出了牌票,叫我去拿隔壁的癩子。
問了起來呢,原來是我堂房的阿侄。
生的是什麽病?傷寒,還帶痢疾。
看的是什麽郎中?下方橋的陳念義la兒子。
開的是怎樣的藥方?附子、肉桂,外加牛膝。
第一煎吃下去,冷汗發出;
第二煎吃下去,兩腳筆直。
我道nga阿嫂哭得悲傷,暫放他還陽半刻。
大王道我是得錢買放,就將我捆打四十!”
這敘述裏的“子”字都讀作入聲。陳念義是越中的名醫,俞仲華曾將他寫入《蕩寇誌》裏,擬為神仙;可是一到他的令郎,似乎便不大高明了。la者“的”也;“兒”讀若“倪”,倒是古音罷;nga者,“我的”或“我們的”之意也。
他口裏的閻羅天子仿佛也不大高明,竟會誤解他的人格,——不,鬼格。但連“還陽半刻”都知道,究竟還不失其“聰明正直之謂神”。不過這懲罰,卻給了我們的活無常以不可磨滅的冤苦的印象,一提起,就使他更加蹙緊雙眉,捏定破芭蕉扇,臉向著地,鴨子浮水似的跳舞起來。
nhatu,nhatu,nhatu-nhatu-nhatututuu!目連嗐頭也冤苦不堪似的吹著。
他因此決定了:
“難是弗放者個!
那怕你,銅墻鐵壁!
那怕你,皇親國戚!
“……”
“難”者,“今”也;“者個”者“的了”之意,詞之決也。“雖有忮心,不怨飄瓦”,他現在毫不留情了,然而這是受了閻羅老子的督責之故,不得已也。一切鬼眾中,就是他有點人情;我們不變鬼則已,如果要變鬼,自然就隻有他可以比較的相親近。
我至今還確鑿記得,在故鄉時候,和“下等人”一同,常常這樣高興地正視過這鬼而人,理而情,可怖而可愛的無常;而且欣賞他臉上的哭或笑,口頭的硬語與諧談……
迎神時候的無常,可和演劇上的又有些不同了。他隻有動作,沒有言語,跟定了一個捧著一盤飯菜的小醜似的腳色走,他要去吃;他卻不給他。另外還加添了兩名腳色,就是“正人君子”之所謂“老婆兒女”。凡“下等人”,都有一種通病:常喜歡以己之所欲,施之於人。雖是對於鬼,也不肯給他孤寂,凡有鬼神,大概總要給他們一對一對地配起來。無常也不在例外。所以,一個是漂亮的女人,隻是很有些村婦樣,大家都稱她無常嫂;這樣看來,無常是和我們平輩的,無怪他不擺教授先生的架子。一個是小孩子,小高帽,小白衣;雖然小,兩肩卻已經聳起了,眉目的外梢也向下。這分明是無常少爺了,大家卻叫他阿領阿領:舊時婦女再嫁時領(帶)來的同前夫所生的孩子。,對於他似乎都不很表敬意;猜起來,仿佛是無常嫂的前夫之子似的。但不知何以相貌又和無常有這麽像?籲!鬼神之事,難言之矣,隻得姑且置之弗論。至於無常何以沒有親兒女,到今年可很容易解釋了;鬼神能前知,他怕兒女一多,愛說閑話的就要旁敲側擊地鍛成他拿盧布,所以不但研究,還早已實行了“節育”了。
這捧著飯菜的一幕,就是“送無常”。因為他是勾魂使者,所以民間凡有一個人死掉之後,就得用酒飯恭送他。至於不給他吃,那是賽會時候的開玩笑,實際上並不然。但是,和無常開玩笑,是大家都有此意的,因為他爽直,愛發議論,有人情,——要尋真實的朋友,倒還是他妥當。
有人說,他是生人走陰,就是原是人,夢中卻入冥入冥:冥,迷信的人稱人死後進入的世界。入冥就是進入陰間。去當差的,所以很有些人情。我還記得住在離我家不遠的小屋子裏的一個男人,便自稱是“走無常”,門外常常燃著香燭。但我看他臉上的鬼氣反而多。莫非入冥做了鬼,倒會增加人氣的麽?籲!鬼神之事,難言之矣,這也隻得姑且置之弗論了。
六月二十三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六年七月十日《莽原》半月刊第一卷第十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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