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吊

作者:民國·魯迅 ┋ 閱讀:2705

大概是明末的王思任說的罷:“會稽乃報仇雪恥之鄉,非藏垢納汙之地!”這對於我們紹興人很有光彩,我也很喜歡聽到,或引用這兩句話。但其實,是並不的確的;這地方,無論為哪一樣都可以用。

不過一般的紹興人,並不像上海的“前進作家”那樣憎惡報復,卻也是事實。單就文藝而言,他們就在戲劇上創造了一個帶復仇性的,比別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強的鬼魂。這就是“女吊”。我以為紹興有兩種特色的鬼,一種是表現對於死的無可奈何,而且隨隨便便的“無常”,我已經在《朝花夕拾》裏得了紹介給全國讀者的光榮了,這回就輪到別一種。

“女吊”也許是方言,翻成普通的白話,隻好說是“女性的吊死鬼”。其實,在平時,說起“吊死鬼”,就已經含有“女性的”的意思的,因為投繯而死者,向來以婦人女子為最多。有一種蜘蛛,用一枝絲掛下自己的身體,懸在空中,《爾雅》上已謂之“蜆,縊女”,可見在周朝或漢朝,自經的已經大抵是女性了,所以那時不稱它為男性的“縊夫”或中性的“縊者”。不過一到做“大戲”或“目連戲”的時候,我們便能在看客的嘴裏聽到“女吊”的稱呼。也叫作“吊神”。橫死的鬼魂而得到“神”的尊號的,我還沒有發見過第二位,則其受民眾之愛戴也可想。但為什麽這時獨要稱她“女吊”呢?很容易解:因為在戲臺上,也要有“男吊”出現了。

我所知道的是四十年前的紹興,那時沒有達官顯宦,所以未聞有專門為人(堂會?)的演劇。凡做戲,總帶著一點社戲性,供著神位,是看戲的主體,人們去看,不過叨光。但“大戲”或“目連戲”所邀請的看客,範圍可較廣了,自然請神,而又請鬼,尤其是橫死的怨鬼。所以儀式就更緊張,更嚴肅。一請怨鬼,儀式就格外緊張嚴肅,我覺得這道理是很有趣的。

也許我在別處已經寫過。“大戲”和“目連”“大戲”和“目連”:都是紹興的地方戲。大戲和目蓮戲所演的《目蓮救母》,內容繁簡不一,但開場和收場,以及鬼魂的出現則都相同。,雖然同是演給神,人,鬼看的戲文,但兩者又很不同。不同之點:一在演員,前者是專門的戲子,後者則是臨時集合的amateuramateur:英語,業余從事文藝、科學或體育運動的人;這裏用作業余演員的意思。——農民和工人;一在劇本,前者有許多種,後者卻好歹總隻演一本《目連救母記》。然而開場的“起殤”,中間的鬼魂時時出現,收場的好人升天,惡人落地獄,是兩者都一樣的。

當沒有開場之前,就可看出這並非普通的社戲,為的是臺兩旁早已掛滿了紙帽,就是高長虹之所謂“紙糊的假冠”,是給神道和鬼魂戴的。所以凡內行人,緩緩的吃過夜飯,喝過茶,閑閑而去,隻要看掛著的帽子,就能知道什麽鬼神已經出現。因為這戲開場較早,“起殤”在太陽落盡時候,所以飯後去看,一定是做了好一會了,但都不是精彩的部分。“起殤”者,紹興人現已大抵誤解為“起喪”,以為就是召鬼,其實是專限於橫死者的。《九歌》中的《國殤》《九歌》:我國古代楚國人民祭神的歌詞。計十一篇,相傳為屈原所作。《國殤》:是對陣亡將士的頌歌。雲:“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當然連戰死者在內。明社垂絕,越人起義而死者不少,至清被稱為叛賊,我們就這樣的一同招待他們的英靈。在薄暮中,十幾匹馬,站在臺下了;戲子扮好一個鬼王,藍面鱗紋,手執鋼叉,還得有十幾名鬼卒,則普通的孩子都可以應募。我在十余歲時候,就曾經充過這樣的義勇鬼,爬上臺去,說明誌願,他們就給在臉上塗上幾筆彩色,交付一柄鋼叉。待到有十多人了,即一擁上馬,疾馳到野外的許多無主孤墳之處,環繞三匝,下馬大叫,將鋼叉用力的連連刺在墳墓上,然後拔叉馳回,上了前臺,一同大叫一聲,將鋼叉一擲,釘在臺板上。我們的責任,這就算完結,洗臉下臺,可以回家了,但倘被父母所知,往往不免挨一頓竹篠(這是紹興打孩子的最普通的東西),一以罰其帶著鬼氣,二以賀其沒有跌死,但我卻幸而從來沒有被覺察,也許是因為得了惡鬼保佑的緣故罷。

這一種儀式,就是說,種種孤魂厲鬼,已經跟著鬼王和鬼卒,前來和我們一同看戲了,但人們用不著擔心,他們深知道理,這一夜決不絲毫作怪。於是戲文也接著開場,徐徐進行,人事之中,夾以出鬼:火燒鬼,淹死鬼,科場鬼(死在考場裏的),虎傷鬼……孩子們也可以自由去扮,但這種沒出息鬼,願意去扮的並不多,看客也不將它當作一回事。一到“跳吊”時分——“跳”是動詞,意義和“跳加官”“跳加官”:舊時在戲劇開場演出以前,常由演員一人戴面具(即“加官臉”),穿袍執笏,手裏拿著寫有“天官賜福”“指日高升”等吉利話的條幅,在場上回旋舞蹈,稱為跳加官。之“跳”同——情形的松緊可就大不相同了。臺上吹起悲涼的喇叭來,中央的橫梁上,原有一團布,也在這時放下,長約戲臺高度的五分之二。看客們都屏著氣,臺上就闖出一個不穿衣褲,隻有一條犢鼻犢鼻:原出《史記·司馬相如傳》,據南朝宋裴骃《集解》引三國吳韋昭說:“今三尺布作,形如犢鼻。”這裏是指紹興一帶稱為牛頭褲的一種短褲。,面施幾筆粉墨的男人,他就是“男吊”。一登臺,徑奔懸布,像蜘蛛的死守著蛛絲,也如結網,在這上面鉆,掛。他用布吊著各處:腰,脅,胯下,肘彎,腿彎,後項窩……一共七七四十九處。最後才是脖子,但是並不真套進去的,兩手扳著布,將頸子一伸,就跳下,走掉了。這“男吊”最不易跳,演目連戲時,獨有這一個腳色須特請專門的戲子。那時的老年人告訴我,這也是最危險的時候,因為也許會招出真的“男吊”來。所以後臺上一定要扮一個王靈官王靈官:相傳是北宋末年的方士;明宣宗時封為隆恩真君。,一手捏訣,一手執鞭,目不轉睛的看著一面照見前臺的鏡子。倘鏡中見有兩個,那麽,一個就是真鬼了,他得立刻跳出去,用鞭將假鬼打落臺下。假鬼一落臺,就該跑到河邊,洗去粉墨,擠在人叢中看戲,然後慢慢的回家。倘打得慢,他就會在戲臺上吊死;洗得慢,真鬼也還會認識,跟住他。這擠在人叢中看自己們所做的戲,就如要人下野而念佛,或出洋遊歷一樣,也正是一種缺少不得的過渡儀式。

這之後,就是“跳女吊”。自然先有悲涼的喇叭;少頃,門幕一掀,她出場了。大紅衫子,黑色長背心,長發蓬松,頸掛兩條紙錠,垂頭,垂手,彎彎曲曲的走一個全臺,內行人說:這是走了一個“心”字。為什麽要走“心”字呢?我不明白。我隻知道她何以要穿紅衫。看王充的《論衡》,知道漢朝的鬼的顏色是紅的,但再看後來的文字和圖畫,卻又並無一定顏色,而在戲文裏,穿紅的則隻有這“吊神”。意思是很容易了然的;因為她投繯之際,準備作厲鬼以復仇,紅色較有陽氣,易於和生人相接近,……紹興的婦女,至今還偶有搽粉穿紅之後,這才上吊的。自然,自殺是卑怯的行為,鬼魂報仇更不合於科學,但那些都是愚婦人,連字也不認識,敢請“前進”的文學家和“戰鬥”的勇士們不要十分生氣罷。我真怕你們要變呆鳥。

她將披著的頭發向後一抖,人這才看清了臉孔:石灰一樣白的圓臉,漆黑的濃眉,烏黑的眼眶,猩紅的嘴唇。聽說浙東的有幾府的戲文裏,吊神又拖著幾寸長的假舌頭,但在紹興沒有。不是我袒護故鄉,我以為還是沒有好;那麽,比起現在將眼眶染成淡灰色的時式打扮來,可以說是更徹底,更可愛。不過下嘴角應該略略向上,使嘴巴成為三角形:這也不是醜模樣。假使半夜之後,在薄暗中,遠處隱約著一位這樣的粉面朱唇,就是現在的我,也許會跑過去看看的,但自然,卻未必就被誘惑得上吊。她兩肩微聳,四顧,傾聽,似驚,似喜,似怒,終於發出悲哀的聲音,慢慢地唱道:“奴奴本身楊家女,呵呀,苦呀,天哪!……”

下文我不知道了。就是這一句,也還是剛從克士克士:周建人的筆名。周建人,字喬峰,作者的三弟。生物學家,當時任商務印書館編輯。那裏聽來的。但那大略,是說後來去做童養媳,備受虐待,終於弄到投繯。唱完就聽到遠處的哭聲,這也是一個女人,在銜冤悲泣,準備自殺。她萬分驚喜,要去“討替代”了,卻不料突然跳出“男吊”來,主張應該他去討。他們由爭論而至動武,女的當然不敵,幸而王靈官雖然臉相並不漂亮,卻是熱烈的女權擁護家,就在危急之際出現,一鞭把男吊打死,放女的獨去活動了。老年人告訴我說:古時候,是男女一樣的要上吊的,自從王靈官打死了男吊神,才少有男人上吊;而且古時候,是身上有七七四十九處,都可以吊死的,自從王靈官打死了男吊神,致命處才隻在脖子上。中國的鬼有些奇怪,好像是做鬼之後,也還是要死的,那時的名稱,紹興叫作“鬼裏鬼”。但男吊既然早被王靈官打死,為什麽現在“跳吊”,還會引出真的來呢?我不懂這道理,問問老年人,他們也講說不明白。

而且中國的鬼還有一種壞脾氣,就是“討替代”,這才完全是利己主義;倘不然,是可以十分坦然的和他們相處的。習俗相沿,雖女吊不免,她有時也單是“討替代”,忘記了復仇。紹興煮飯,多用鐵鍋,燒的是柴或草,煙煤一厚,火力就不靈了,因此我們就常在地上看見刮下的鍋煤。但一定是散亂的,凡村姑鄉婦,誰也決不肯省些力,把鍋子伏在地面上,團團一刮,使煙煤落成一個黑圈子。這是因為吊神誘人的圈套,就用煤圈煉成的緣故。散掉煙煤,正是消極的抵制,不過為的是反對“討替代”,並非因為怕她去報仇。被壓迫者即使沒有報復的毒心,也決無被報復的恐懼,隻有明明暗暗,吸血吃肉的兇手或其幫閑們,這才贈人以“犯而勿校”或“勿念舊惡”的格言,——我到今年,也愈加看透了這些人面東西的秘密。

九月十九——二十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六年十月五日《中流》半月刊第一卷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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