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民國·魯迅 ┋ 閱讀:5537
從《京報副刊》上知道有一種叫《國魂》的期刊,曾有一篇文章說章士釗固然不好,然而反對章士釗的“學匪”們也應該打倒。我不知道大意是否真如我所記得?但這也沒有什麽關系,因為不過引起我想到一個題目,和那原文是不相幹的。意思是,中國舊說,本以為人有三魂六魄,或雲七魄;國魂也該這樣。而這三魂之中,似乎一是“官魂”,一是“匪魂”,還有一個是什麽呢?也許是“民魂”罷,我不很能夠決定。又因為我的見聞很偏隘,所以未敢悉指中國全社會,隻好縮而小之曰“學界”。
中國人的官癮實在深,漢重孝廉而有埋兒刻木,漢朝選用人材的制度中,有推舉“孝子”和“廉士”為官的做法,因此社會上就產生了許多虛偽矯情的事情。《太平禦覽》卷四一一引劉向《孝子圖》記郭巨埋兒的事說:“郭巨,河內溫人。甚富,父沒,分財二千萬為兩,分與兩弟,己獨取母供養。……妻產男,慮養之則妨供養,乃令妻抱兒,欲掘地埋之。於土中得金一釜,上有鐵券雲:‘賜孝子郭巨。’……遂得兼養兒。”又卷四八二引幹寶《搜神記》記丁蘭刻木的事說:“丁蘭,河內野王人。年十五,喪母,乃刻木作母事之,供養如生。鄰人有所借,木母顏和則與,不和不與。後鄰人忿蘭,盜斫木母,應刀血出。蘭乃殯殮,報仇。漢宣帝嘉之,拜中大夫。”宋重理學理學:宋元明清時期的哲學思潮,亦稱道學,即宋代程顥、程頤、朱熹等人闡釋儒家學說而形成的唯心主義思想體系。當時那些理學家在服裝上和一般人也往往不同。如《程氏外書》記程頤的服裝說:“先生常服繭袍,高帽檐劣半寸,系絳。曰:此野人之服也。”而有高帽破靴,清重帖括帖括:是科舉考試文體之名。而有“且夫”“然則”。總而言之:那魂靈就在做官,——行官勢,擺官腔,打官話。頂著一個皇帝做傀儡,得罪了官就是得罪了皇帝,於是那些人就得了雅號曰“匪徒”。學界的打官話是始於去年,凡反對章士釗的都得了“土匪”,“學匪”,“學棍”的稱號,但仍然不知道從誰的口中說出,所以還不外乎一種“流言”。
但這也足見去年學界之糟了,竟破天荒的有了學匪。以大點的國事來比罷,太平盛世,是沒有匪的;待到群盜如毛時,看舊史,一定是外戚,宦官,奸臣,小人當國,即使大打一通官話,那結果也還是“嗚呼哀哉”。當這“嗚呼哀哉”之前,小民便大抵相率而為盜,所以我相信源增源增:姓谷,山東文登人,北京大學法文系學生。一九二六年一月二十日《國民新報副刊》載有他翻譯的《帝國主義與帝國主義國家的工人階級》一文,文中的引文即見於該文的譯後記中。先生的話:
“表面上看隻是些土匪與強盜,其實是農民革命軍。”(《國民新報副刊》四三)那麽,社會不是改進了麽?並不,我雖然也是被謚為“土匪”之一,卻並不想為老前輩們飾非掩過。農民是不來奪取政權的,源增先生又道:“任三五熱心家將皇帝推倒,自己過皇帝癮去。”
但這時候,匪便被稱為帝,除遺老外,文人學者卻都來恭維,又稱反對他的為匪了。
所以中國的國魂裏大概總有這兩種魂:官魂和匪魂。這也並非硬要將我輩的魂擠進國魂裏去,貪圖與教授名流的魂為伍,隻因為事實仿佛是這樣。社會諸色人等,愛看《雙官誥》《雙官誥》:戲曲名。明代楊善之著有傳奇《雙官誥》。後來京劇中也有了此劇,主要講述了:薛廣出外經商,訛傳已死,他的第二妾王春娥為其守節並撫養兒子薛倚長大成人。後來薛廣做了高官回家,薛倚也及第還鄉,由此王春娥便得了雙重的官誥。,也愛看《四傑村》《四傑村》:京劇名。故事出自清代無名氏著《綠牡丹》。主要講述了:駱宏勛被歷城縣知縣賀世賴誣為強盜,在解往京城途中,又被四傑村惡霸朱氏兄弟將囚車奪去,欲加殺害,幸為幾個綠林好漢將他救出,並放火燒了四傑村。,望偏安巴蜀的劉玄德成功,也願意打家劫舍的宋公明得法;至少,是受了官的恩惠時候則艷羨官僚,受了官的剝削時候便同情匪類。但這也是人情之常;倘使連這一點反抗心都沒有,豈不就成為萬劫不復的奴才了?
然而國情不同,國魂也就兩樣。記得在日本留學時候,有些同學問我在中國最有大利的買賣是什麽,我答道:“造反。”
他們便大駭怪。在萬世一系的國度裏,那時聽到皇帝可以一腳踢落,就如我們聽說父母可以一棒打殺一般。為一部分士女所心悅誠服的李景林李景林:字芳岑,河北棗強人,奉系軍閥,曾任直隸督軍。一九二五年冬,奉軍郭松齡倒戈與張作霖作戰,馮玉祥也乘機對李景林發動攻擊,占領了天津。李景林逃匿租界後,於一九二六年一月到濟南收拾殘部,與張宗昌聯合,稱為直魯聯軍,準備反攻。他對某外交官的談話,就是這個時候發表的。先生,可就深知此意了,要是報紙上所傳非虛。今天的《京報》即載著他對某外交官的談話道:
“予預計於舊歷正月間,當能與君在天津晤談;若天津攻擊竟至失敗,則擬俟三四月間卷土重來,若再失敗,則暫投土匪,徐養兵力,以待時機”雲。但他所希望的不是做皇帝,那大概是因為中華民國之故罷。
所謂學界,是一種發生較新的階級,本該可以有將舊魂靈略加湔洗之望了,但聽到“學官”的官話,和“學匪”的新名,則似乎還走著舊道路。那末,當然也得打倒的。這來打倒他的是“民魂”,是國魂的第三種。先前不很發揚,所以一鬧之後,終不自取政權,而隻“任三五熱心家將皇帝推倒,自己過皇帝癮去”了。
惟有民魂是值得寶貴的,惟有他發揚起來,中國才有真進步。但是,當此連學界也倒走舊路的時候,怎能輕易地發揮得出來呢?在烏煙瘴氣之中,有官之所謂“匪”和民之所謂匪;有官之所謂“民”和民之所謂民;有官以為“匪”而其實是真的國民,有官以為“民”而其實是衙役和馬弁。所以貌似“民魂”的,有時仍不免為“官魂”,這是鑒別魂靈者所應該十分註意的。
話又說遠了,回到本題去。去年,自從章士釗提了“整頓學風”“整頓學風”: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五日,段祺瑞政府內閣會議通過了章士釗草擬的“整頓學風令”,並由段祺瑞執政府明令發表。的招牌,上了教育總長的大任之後,學界裏就官氣彌漫,順我者“通”,逆我者“匪”,官腔官話的余氣,至今還沒有完。但學界卻也幸而因此分清了顏色;隻是代表官魂的還不是章士釗,因為上頭還有“減膳”執政“減膳”執政:指段祺瑞。一九二五年五月,北京學生因章士釗禁止紀念“五七”國恥,於九日向北洋政府臨時執政段祺瑞提出罷免章士釗的要求;章士釗即采取以退為進的手段,於十一日向段祺瑞辭職,並在辭呈中向段獻媚說:“釗誠舉措失當。眾怒齊攖。一人之禍福安危。自不足計。萬一鈞座因而減膳。時局為之不寧。……釗有百身。亦何能贖。”在,他至多不過做了一個官魄;現在是在天津“徐養兵力,以待時機”了。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北京群眾為反對關稅會議要求關稅自主舉行遊行示威,提出“驅逐段祺瑞”、“打死朱深、章士釗”等口號,於是章士釗潛逃天津。我不看《甲寅》,不知道說些什麽話:官話呢,匪話呢,民話呢,衙役馬弁話呢?……
一月二十四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六年二月一日《語絲》周刊第六十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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