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㬎德祐二年(元至元十三年)

《續資治通鑒》 > 宋紀一百八十二 > 帝㬎德祐二年(元至元十三年)

春,正月,丁卯朔,元兵蟻附登城。知衡州長沙尹穀寓城中,時方為二子行冠禮,或曰:“此何時,行此迂闊事?”穀曰:“正欲令兒曹冠帶見先人於地下耳!”既畢禮,乃積薪扃戶,朝服,望闕拜已,即縱火自焚。鄰家救之,火熾不可前,但遙見烈焰中,穀正冠危坐,闔門少長皆死。李芾命酒酹之,字穀曰:“尹務實,男子也,先我就義矣!”因留賓佐會飲,夜傳令,猶手書“盡忠”字為號,飲達旦,諸賓佐出,參議楊霆赴園池死。芾坐熊湘閣,召帳下沈忠,遺之金,曰:“吾力竭,分當死。吾家人亦不可辱於俘,汝盡殺之,後殺我。”忠伏地叩頭,辭以不能。芾固命之,忠泣而諾。取酒,飲其家人,盡醉,乃遍刃之。芾亦引頸受刃。忠縱火焚其居,還家,殺其妻子,復至火所,大慟,舉身投地自刎。幕僚陳億孫、顏應焱、鐘蜚英皆死。潭民聞之,多舉家自盡,城無虛井,縊林木者相望。守將吳繼明、劉孝忠以城降。

元兵利於擄掠,欲屠之,行省郎中和尚宣言曰:“拒我師者宋耳,其民何罪?既受其降,即是吾民,殺之何忍?且今列城多未附,降而殺之,是堅其效死之心也。”阿爾哈雅從之,由是袁、連、衡、永、郴、全、道、桂陽、武岡皆降。寶慶通判曾如驥,亦不屈死。

芾為人剛介,不畏強禦,臨事精敏,奸猾不能欺。且強力過人,自旦治事,至暮無倦容,夜率至三鼓始休,五鼓復起視事。望之凜然若神明,而好賢禮士,復藹然可親,雖一藝小善,必獎薦之。居官廉,家無餘資。

穀性剛直莊厲,士友皆嚴憚之,居官廉正有聲。丁內艱,家居教授諸生,舉動有禮。每行市中,市人相謂曰:“是必尹先生門人也。”至是死節,諸生往哭之者數百人。

霆自少以誌節聞,辟京湖制置司幹官。時呂文德為帥,素侮慢士,常試以難事,霆倉卒立辦,皆合其意。一日,謂霆曰:“朝廷有密旨,出師策應淮東,誰可往者?”即對曰:“某將可。”又曰:“兵器糧草若何。”即對曰:“某營兵馬,某庫器甲,某處矢石芻糧。”口占授吏,頃刻案成。文德大驚曰:“平生輕文人,以其不事事也。君材幹若此,何官不可為!吾何敢不敬!”後通判江陵,江陵雄據上流,表裏襄、漢,兵民雜處,庶務叢集;霆隨事裁決,處之泰然。霆有心計,善出奇應變,故所至有能聲。

元呂師夔與萬戶武秀分定江東地,謝枋得以兵逆之,使前鋒呼曰:“謝提刑來!”師夔軍馳至,射之,矢及馬前。枋得走入安仁,調淮士張孝忠逆戰團湖坪,矢盡,孝忠揮雙刀擊殺百餘人,前軍稍卻,後軍繞出孝忠後,眾驚潰,孝忠中流矢死,馬奔歸。枋得坐敵樓見之,曰:“馬歸,孝忠敗矣!”遂奔信州。師夔破安仁,進及信州,枋得棄妻子,負母,變姓名,走建寧唐石山轉茶阪,每東鄉號哭,人不識之,以為被病也。已而去,賣蔔建陽市中,有來蔔者,惟取米、履,委以錢,率謝不取。其後人稍稍識之,多延至家,使為子弟論學。

庚午,參知政事陳文龍、同簽書樞密院事黃鏞遁。

辛未,以吳堅為左丞相兼樞密使,端明殿學士常楙參知政事。日午,宣麻慈元殿,文班止六人。

諸關兵皆潰,己巳,知嘉興府劉漢傑以城降元。

元兵圍安吉州,知州趙良淳與提刑徐道隆同守。範文虎致書誘良淳降,良淳焚書,斬其使。及元兵迫臨安,道隆召入衛,良淳率眾獨守,夜,茇舍陴上。既而戍將吳國定開門納元兵,良淳命車歸府,兵士止之曰:“侍郎何自苦?”良淳叱去之,閉閣自經。道隆未至臨安,元兵追及之,一軍盡沒。道隆見執,守者稍怠,赴水死;長子載孫亦赴水死。良淳,汝愚之曾孫;道隆,武義人也。

元諸將利擄掠,爭欲趣臨安。巴延問計於郎中孟祺,對曰:“宋人之計,惟有竄閩耳,若以兵迫之,彼必速逃。一旦盜起,臨安三百年之積,焚蕩無餘矣。莫若以計安之,令彼不懼,正如取果稍待時日爾。”巴延曰:“汝言正合我意。”遣人至臨安安慰之。

陸秀夫自元軍還,言巴延不肯從伯侄之稱,太皇太後命用臣禮,陳宜中難之,太皇太後涕泣曰:“茍存社稷,稱臣,非所較也。”乙亥,遣監察禦史劉岊如巴延軍,奉表稱臣,上尊號,歲貢絹、銀二十五萬兩、匹,乞存境土以奉烝嘗,且約巴延會長安鎮以輸平。

己卯,參知政事常楙遁,以夏士林簽書樞密院事,士林亦遁,獨三學士誓死不去。

癸未,進封吉王昰為益王,判福州;信王昺為廣王,判泉州。

先是召文天祥知臨安府,天祥辭不拜,請以福王、秀王判臨安以系民望,身為少尹,以死衛宗廟;又請命吉王、信王鎮閩、廣以圖興復;俱不許。至是宗親復以請,太皇太後從之。以駙馬都尉楊鎮及楊淑妃弟亮節、俞充容弟如珪提舉二王府事。

召留夢炎不至,以為江東、西、湖南、北宣撫大使。

陳宜中以元不許和,計無所出,乃率群臣入宮,請遷都,太皇太後不許。宜中慟哭以請,太皇太後命具裝。及暮,宜中不入,太皇太後怒曰:“吾初不欲遷,而大臣數以為請,顧欺我耶!”脫簪珥,投之地,遂閉閣,群臣請見,皆不納。蓋宜中實以翼日行,倉卒失於陳奏耳。

元巴延至長安鎮,宜中違約,不往議事。甲申,巴延進次臯亭山,阿喇罕、董文炳之師皆會,遊騎至臨安北關。文天祥、張世傑請移三宮入海,而己帥眾背城一戰,宜中不許,白太皇太後,遣監察禦史楊應奎上傳國璽以降。

表曰:“宋國主謹百拜言:眇焉幼沖,遭家多難。權奸賈似道,背盟誤國,至勤興師問罪。非不欲遷避以求茍全,柰天命有歸,將焉往!謹奉太皇太後命,削去帝號,以兩浙、福建、江東、西、湖南、二廣、四川、兩淮見存州郡,悉上聖朝,為宗社生靈祈哀請命。伏望聖慈垂念,不忍三百餘年宗社遽至隕絕,曲賜存全,則趙氏子孫世世有賴,不敢弭忘!”巴延受之,遣使召陳宜中出議降事,而使囊嘉特奉璽表赴上都。是夜,宜中遁歸溫州之清澳。

張世傑、劉師勇及蘇劉義,以朝廷不戰而降,各以所部去。世傑次於定海,元石國英使都統卞彪說世傑降。世傑以彪來從己俱南也,椎牛享之。酒半,彪從容為言,世傑大怒,斷彪舌,磔之於巾子山。師勇至海上,見時不可為,憂憤縱酒卒。

楊應奎自元軍還,言巴延欲執政面議。

乙酉,太皇太後以文天祥為右丞相兼樞密使、都督諸路軍馬。丙戌,以家鉉翁簽書樞密院事,賈餘慶同簽書樞密院事,知臨安府。

元巴延下令,禁軍士入城,違者以軍法從事,復遣呂文煥賫榜諭臨安中外軍民,俾安堵如故。時三司衛兵白晝殺人,小民乘時剽殺,令下,乃止息。

戊子,命文天祥同吳堅、謝堂、賈餘慶使元軍。

先是天臺杜滸糾合四千人來勤王,當國者不省;往見天祥於西湖上,天祥獎異之,至是遂隨天祥出使。天祥見巴延於明因寺,因說巴延曰:“本朝承帝王正統,衣冠禮樂之所在,北朝將以為與國乎?抑將毀其社稷也?”巴延以北詔為辭,言社稷必不動,百姓必不殺。天祥曰:“北朝若以欲為與國,請退兵平江或嘉興,然後議歲幣與金帛犒師,北朝全兵以還,策之上也。若欲毀其宗廟,則淮、浙、閩、廣,尚多未下,利鈍未可知,兵連禍結,必自此始。”巴延語浙不遜,天祥曰:“我南朝狀元、宰相,但欠一死報國,刀鋸鼎鑊,非所懼也。”巴延辭屈,諸將相顧動色。巴延見天祥舉動不常,疑有異誌,留之軍中,遣堅等還。天祥怒,數請歸曰:“我此來為兩國大事,何故留我?”巴延曰:“勿怒。君為宋大臣,責任非輕,今日之事,正當與我共之。”令萬戶蒙古岱、宣撫索多羈縻之,且以其降表不稱臣,仍書宋號,遣程鵬飛、洪君祥偕賈餘慶來易之。

駙馬都尉楊鎮等奉益王、廣王走婺州,楊淑妃、秀王與擇從行。

知廣德軍方回、知婺州劉怡、知處州梁椅、知臺州楊必大俱隆於元。

辛卯,元張弘範、孟祺、程鵬飛,賫所易宋稱臣降表至軍前。

甲午,元立隨路都轉運使。

元穿濟州漕渠。

二月,丁酉朔,日中有黑子相蕩。帝率文武百僚詣祥曦殿望元闕上表,乞為籓輔。

元巴延承制以臨安為兩浙大都督府,命蒙古岱、範文虎入城,治都督事,又令程鵬飛取太皇太後手詔及三省、樞密院呈堅、賈餘慶等檄,諭天下州郡降附。執政皆暑,家鉉翁獨不署。鵬飛命縛之,鉉翁曰:“中書省無縛執政之理,歸私第以待命可也。”乃止。

元巴延進屯湖州市,復令呂文煥及範文虎慰諭太皇太後。文煥因使人上表謝而出,有曰:“茲銜北命,來抗南師,視以犬馬,報以仇讎,非曰子弟攻其父母,不得已也,尚何言哉!”巴延令張惠、阿喇罕、董文炳、張弘範、索多等封府庫,收史館、秘省圖書及百司符印告敕,罷官府及侍衛軍。

壬寅,罷遣文天祥所部勤王兵,以賈餘慶為右丞相兼樞密使,劉岊同簽書樞密院事,與吳堅、謝堂、家鉉翁並棄祈請使,詣元大都。

餘慶兇狡殘忍,岊狎邪小人,皆乘時竊美官,謂使畢即歸,不以為意。謝堂獨納賂北軍,得先歸。

元巴延引文天祥與吳堅等同坐。天祥面斥賈餘慶賣國,且責巴延失信。呂文煥從旁諭解之,天祥並斥文煥及其侄師孟父子兄弟受國厚恩,不能以死報國,乃合族為逆。文煥等慚恚,遂與餘慶共勸巴延拘天祥,令隨祈請使北行。

是日,元兵屯錢塘江沙上,臨安人方幸波濤大作,一洗空之,而潮三日不至。

丁未,元諭臨安新附府州司縣官吏軍民人等曰:“間者行中書省右丞相巴延遣使來奏,宋母後、幼主暨諸大臣百官,已於正月十八日賫璽綬奉表降附。朕惟自古降王,必有朝覲之禮,已遣使特往迎致,爾等各守職業,其勿妄生疑畏。凡歸附前罪,悉從原免,公私逋欠,不得征理,一應抗拒王師及逃亡嘯聚者,並赦其罪。百官有司、諸王邸第、三學、寺、監、秘省、史館及禁衛諸司,各宜安居。所在山林、河泊、巨木、花果外,餘物權免征稅。秘書監圖書、太常寺祭器、樂器、法報、東工、鹵簿、儀衛、宗正譜牒、天文、地理圖冊,凡典故文字並戶口、版籍,盡仰收拾。前代聖賢之後,儒、醫、僧、道,通曉天文、歷數並山林隱逸名士,所在官司以名聞。名山、大川、寺觀、廟宇並前代名人遺跡,不許拆毀,鰥寡孤獨不能自存之人,量加贍給。”

於是巴延就遣宋內侍王埜入宮,收宋袞冕、圭璧、符璽及宮中圖籍、寶玩、車輅、輦乘、鹵簿、麾仗等物。

益王、廣王自嘉會門出,渡浙江而南。巴延聞之,遣範文虎將兵追之。楊鎮得報即還,曰:“我將死於彼,以緩追兵。”楊亮節等遂負二王及楊淑妃徒走,匿山中七日。統制張全以兵數十人追及,遂同走溫州。

戊午,元主祀先農於東郊。辛酉,如上都。

是月,夏貴以淮西叛降元。

初,阿珠屯淮南東道,其西道屬之萬戶昂吉爾,俾駐和州,進攻廬州。貴以書抵巴延曰:“毋費國力,攻奪邊城。若行都歸附,邊城焉往!”至是舉所部納款,元以貴為淮西安撫使。

洪福,貴家僮也,從貴積勞知鎮巢軍。貴即降,招福,不聽,使其從子往,福斬之。元兵攻城,久不拔,貴至城下,好語紿福,請單綺入城,福信之,門發,伏兵起,執福父子,屠其城,貴蒞殺福一門,福子大源、大淵呼曰:“法止誅首謀,何乃舉家為戮?”福叱曰:“以一命報宋朝,何至告人求活耶?”次及福,福大罵,數貴不忠,請南向死以明不背國,聞者流涕。

元人索宮女、內侍及諸樂宮,宮女赴水死者以百數。

三月,丁卯,元以樞密副使張易兼知秘書監事。

元巴延入臨安城,建大將旗鼓,率左右翼萬戶巡視,觀潮於浙江,又登獅子峰,觀臨安形勢,部分諸將,以獨松關守將張濡嘗殺廉希賢,斬之,籍其家。遣管如德招諭諸郡。福王與芮自紹興至,巴延深慰之。

太皇太後及帝欲與相見,巴延固辭,曰:“未入朝,無相見之禮。”明日,發臨安,按塔哈、孟祺等入宮宣詔,趣帝及全太後入覲。祺讀至“免系頸牽羊”之語,太後泣謂帝曰:“荷天子聖恩,汝宜拜謝。”禮畢,帝與太後肩輿出宮。太皇太後以疾留內。與芮及沂王乃猷、度宗母隆國夫人黃氏並楊鎮、謝堂、高應松庶僚劉裒然等及三學士諸生皆行。太學生徐應鑣與其二子琦、崧、女元娘同赴井死。應鑣,江山人。

元巴延北還,承制留阿喇罕、董文炳經略閩、浙,以蒙古岱鎮浙西,索多鎮浙東。會江西都元帥宋都木達,言宋二王在閩、廣聚兵,將攻江西,乃遣達春移軍,與李恒、呂師夔會阿喇罕、文炳同取未下州縣,以追二王。

閏月,陸秀夫、蘇劉義等聞二王走溫州,繼追及於道,遣人召陳宜中於清澳。宜中來謁,復召張世傑於定海,世傑亦以所部兵來。溫之江心寺舊有高宗南奔時禦座,眾相率哭座下,奉益王昰為天下兵馬都元帥,廣王昺副之,發兵除吏,以秀王與擇為福建察訪使,先往閩中,撫吏民,諭百姓,檄召諸路忠義,同獎王室。會太皇太後遣二宦者以兵八人召二王還臨安,宜中等沈其兵於江中,遂入閩。

時黃萬石降元,以嘗為福建漕使,欲取全閩以為己功,汀、建諸州方謀從萬石送款,聞二王至,復閉門以拒萬石。南劍守臣林起鰲遣軍逐之,萬石敗走,其將士多來歸,兵勢稍振。

宜中等遂傳檄嶺海,言夏貴已復瀕江州郡。元諸戍將以江路既絕,不可北歸,皆欲托計事還靜江,獨廣西宣慰使史格曰:“君等勿為虛聲所懼,待貴逾嶺,審不可北歸,取途雲南,未為不可,豈敢輒棄戍哉?”元行省又欲棄廣之肇慶、德慶、封州,並戍梧州,亦為格所沮。

全太後與帝隨元兵北行,至瓜洲,李庭芝與姜才涕泣誓將士,出兵奪兩宮,將士皆感泣。乃盡散金帛犒兵,以四萬人夜搗瓜洲,戰三時,眾擁帝避去。才追至蒲子市,夜,猶不退。阿珠使人招之,才曰:“吾寧死,豈作降將軍耶!”真州苗再成亦謀奪駕,不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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