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弘景
陶弘景字通明,丹陽秣陵人也。祖隆,王府參軍。父貞,孝昌令。
初,弘景母郝氏夢兩天人手執香爐來至其所,已而有娠。以宋孝建三年景申歲夏至日生。幼有異操,年四五歲,恒以荻爲筆,畫灰中學書。至十歲,得葛洪神仙傳,晝夜研尋,便有養生之誌。謂人曰:“仰青雲,睹白日,不覺爲遠矣。”父爲妾所害,弘景終身不娶。及長,身長七尺七寸,神儀明秀,朗目疏眉,細形長額聳耳,耳孔各有十余毛出外二寸許,右膝有數十黑子作七星文。讀書萬餘卷,一事不知,以爲深恥。善琴棋,工草隸。未弱冠,齊高帝作相,引爲諸王侍讀,除奉朝請。雖在朱門,閉影不交外物,唯以披閱爲務。朝儀故事,多所取焉。
家貧,求宰縣不遂。永明十年,脫朝服掛神武門,上表辭祿。詔許之,賜以束帛,敕所在月給伏苓五斤,白蜜二升,以供服餌。及發,公卿祖之征虜亭,供帳甚盛,車馬填咽,鹹雲宋、齊以來未有斯事。於是止於句容之句曲山。恒曰:“此山下是第八洞宮,名金壇華陽之天,周回一百五十裏。昔漢有鹹陽三茅君得道來掌此山,故謂之茅山。”乃中山立館,自號華陽陶隱居。人間書劄,即以隱居代名。
始從東陽孫遊嶽受符圖經法,遍歷名山,尋訪仙藥。身既輕捷,性愛山水,每經澗谷,必坐臥其間,吟詠盤桓,不能已已。謂門人曰:“吾見朱門廣廈,雖識其華樂,而無欲往之心。望高巖,瞰大澤,知此難立止,自恒欲就之。且永明中求祿,得輒差舛;若不爾,豈得爲今日之事。豈唯身有仙相,亦緣勢使之然。”沈約爲東陽郡守,高其誌節,累書要之,不至。
弘景爲人員通謙謹,出處冥會,心如明鏡,遇物便了。言無煩舛,有亦隨覺。永元初,更築三層樓,弘景處其上,弟子居其中,賓客至其下。與物遂絕,唯一家僮得至其所。本便馬善射,晚皆不爲,唯聽吹笙而已。特愛松風,庭院皆植松,每聞其響,欣然爲樂。有時獨遊泉石,望見者以爲仙人。
性好著述,尚奇異,顧惜光景,老而彌篤。尤明陰陽五行、風角星算、山川地理、方圖産物、醫術本草,著帝代年歷,以算推知漢熹平三年丁醜冬至,加時在日中,而天實以乙亥冬至,加時在夜半,凡差三十八刻,是漢歷後天二日十二刻也。又以歷代皆取其先妣母後配饗地隻,以爲神理宜然,碩學通儒,鹹所不悟。又嘗造渾天象,高三尺許,地居中央,天轉而地不動,以機動之,悉與天相會。雲“修道所須,非止史官是用”。深慕張良爲人,雲“古賢無比”。
齊末爲歌曰“水醜木”爲“梁”字。及梁武兵至新林,遣弟子戴猛之假道奉表。及聞議禪代,弘景援引圖讖,數處皆成“梁”字,令弟子進之。武帝既早與之遊,及即位後,恩禮愈篤,書問不絕,冠蓋相望。
弘景既得神符秘訣,以爲神丹可成,而苦無藥物。帝給黃金、朱砂、曾青、雄黃等。後合飛丹,色如霜雪,服之體輕。及帝服飛丹有驗,益敬重之。每得其書,燒香虔受。帝使造年歷,至己巳歲而加朱點,實太清三年也。帝手敕招之,錫以鹿皮巾。後屢加禮聘,並不出,唯畫作兩牛,一牛散放水草之間,一牛著金籠頭,有人執繩,以杖驅之。武帝笑曰:“此人無所不作,欲學曳尾之龜,豈有可致之理。”國家每有吉兇征討大事,無不前以諮詢。月中常有數信,時人謂爲山中宰相。二宮及公王貴要參候相繼,贈遺未嘗脫時。多不納受,縱留者即作功德。
天監四年,移居積金東澗。弘景善辟谷導引之法,自隱處四十許年,年逾八十而有壯容。仙書雲:“眼方者壽千歲。”弘景末年一眼有時而方。曾夢佛授其菩提記雲,名爲勝力菩薩。乃詣鄮縣阿育王塔自誓,受五大戒。後簡文臨南徐州,欽其風素,召至後堂,以葛巾進見,與談論數日而去,簡文甚敬異之。天監中,獻丹於武帝。中大通初,又獻二刀,其一名善勝,一名威勝,並爲佳寶。
無疾,自知應逝,逆克亡日,仍爲告逝詩。大同二年卒,時年八十一。顔色不變,屈申如常,香氣累日,氛氳滿山。遺令:“既沒不須沐浴,不須施床,止兩重席於地,因所著舊衣,上加生褲裙及臂衣靺冠巾法服。左肘錄鈴,右肘藥鈴,佩符絡左腋下。繞腰穿環結於前,釵符於髻上。通以大袈裟覆衾蒙首足。明器有車馬。道人道士並在門中,道人左,道士右。百日內夜常然燈,旦常香火。”弟子遵而行之。詔贈太中大夫,諡曰貞白先生。
弘景妙解術數,逆知梁祚覆沒,預制詩雲:“夷甫任散誕,平叔坐論空。豈悟昭陽殿,遂作單於宮。”詩秘在篋裏,化後,門人方稍出之。大同末,人士競談玄理,不習武事,後侯景篡,果在昭陽殿。
初,弘景母夢青龍無尾,自己升天,弘景果不妻無子。從兄以子松喬嗣。所著學苑百卷,孝經、論語集註、帝代年歷、本草集註、效驗方、肘後百一方、古今州郡記、圖像集要及玉匱記、七曜新舊術疏、占候、合丹法式,共秘密不傳,及撰而未訖又十部,唯弟子得之。
時有沙門釋寶誌者,不知何許人,有於宋泰始中見之,出入鍾山,往來都邑,年已五六十矣。齊、宋之交,稍顯靈跡,被發徒跣,語默不倫。或被錦袍,飲啖同於凡俗,恒以銅鏡剪刀鑷屬掛杖負之而趍。或征索酒肴,或累日不食,預言未兆,識他心智。一日中分身易所,遠近驚赴,所居噂誻。齊武帝忿其惑衆,收付建康獄。旦日,鹹見遊行市裏,既而檢校,猶在獄中。其夜,又語獄吏:“門外有兩輿食,金缽盛飯,汝可取之。”果是文惠太子及竟陵王子良所供養。縣令呂文顯以啓武帝,帝乃迎入華林園。少時忽重著三布帽,亦不知於何得之。俄而武帝崩,文惠太子、豫章文獻王相繼薨,齊亦於此季矣。
靈和寺沙門釋寶亮欲以納被遺之,未及有言,寶誌忽來牽被而去。蔡仲熊嘗問仕何所至。了自不答,直解杖頭左索繩擲與之,莫之解。仲熊至尚書左丞,方知言驗。
永明中,住東宮後堂,從平旦門中出入。末年忽雲“門上血汙衣”,褰裳走過。至郁林見害,果以犢車載屍出自此門,舍故閹人徐龍駒宅,而帝頸血流於門限焉。
梁武帝尤深敬事,嘗問年祚遠近。答曰:“元嘉元嘉。”帝欣然,以爲享祚倍宋文之年。雖剃須發而常冠帽,下裙納袍,故俗呼爲誌公。好爲讖記,所謂誌公符是也。高麗聞之,遣使齎綿帽供養。
天監十三年卒。將死,忽移寺金剛像出置戶外,語人雲:“菩薩當去。”旬日無疾而終。先是瑯邪王筠至莊嚴寺,寶誌遇之,與交言歡飲。至亡,敕命筠爲碑,蓋先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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