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孔荀列傳
鄭太、孔融、荀彧。
鄭太字公業,河南開封人,司農眾之曾孫也。少有少略。靈帝末,知天下將亂,陰交結豪傑。家富於財,有田四百頃,而食常不足,名聞山東。
初,舉孝廉,三府辟,公車征,皆不就。及大將軍何進輔政,征用名士,以公業為尚書待郎,遷待禦史。進將誅閹官,欲召並州牧董卓為助。公業謂進曰:“董卓強忍寡義,誌欲無CA75。若借之朝政,授以大事。將恣兇欲,必危朝廷。明公以親德之重,據阿衡之權,秉意獨斷,誅除有罪,誠不宜假卓以為資援也。且事留變生,
進尋見害,卓果作亂。公業等與侍中伍瓊、卓長史何颙共說卓,以袁紹為勃海太守,以發山東之謀。及義兵起,卓乃會公卿議,大發卒討之,群僚莫敢忤旨。公業恐其眾多益橫,兇強難制,獨曰:“夫政在德,不在眾也。”卓不悅,曰:“如卿此言,兵為無用邪?”公業懼,乃詭詞更對曰:
非謂無用,以為山東不足加大兵耳。如有不信,試為明公略陳其要。今山東合謀,州郡連結,人庶相動,非不強盛,然光武以來,中國無警,百姓優逸,忘戰日久。仲尼有言:“不教人戰,是謂棄之。”其眾雖多,不能為害。一也。明公出自西洲,少為國將,閑習軍事,數踐戰場,名振當世,人懷懾服。二也。袁本初公卿子弟,生處京師。張孟卓東平長者,
卓乃悅,以公業為將軍,使統諸軍討擊關東。或說卓曰:“鄭公業智略過人,而結謀外寇,今資之士馬,就其黨與,竊為明公懼之。”卓乃收還其兵,留拜議郎。
卓既遷都長安,天下饑亂,士大夫多不得其命。而公業家有余資,日引賓客高會倡樂,所贍救者甚眾。乃與何颙、荀攸共謀殺卓。事泄,颙等被執,公業脫身自武關走,東歸袁術。術上以為楊州刺。未至官,道卒,年四十一。
孔融字文舉,魯國人,孔子二十世孫也。七世祖霸,為元帝師,位至侍中。父宙,太山都尉。
融幼有異才。年十歲,隨父詣京師。時,河南尹李膺以簡重自居,不妄接士賓客,敕外自非當世名人及與通家,皆不得白。融欲觀其人,故造膺門。語門者曰:“我是李君通家子弟。”門者言之。膺請融,問曰:“高明祖父嘗與仆有恩舊乎?”融曰:“然。先君孔子與君先人李老君同德比義,而相師友,則融與君
年十三,喪父,哀悴過毀,扶而後起,州裏歸其孝。性好學,博涉多該覽。亡抵於褒,不遇。時融年二六,儉少之而不告。融見其有窘色,謂曰:“兄雖在外,吾獨不能為君主邪?”因留舍之。後事泄,國相以下,密就掩捕,儉得脫走,遂並收褒、融送獄。二人未知所坐。融曰:“
辟司徒楊賜府。時,隱核官僚之貪濁者,將加貶黜,融多舉中官親族。尚書畏迫內寵,召掾屬詰責之。融陳對罪惡,言無阿撓。河南尹何進當遷為大將軍,楊賜遣融奉謁賀進,不時通,融即奪謁還府,投劾而去。河南官屬恥之,私遣劍客欲追殺融。客有言於進曰:“孔文舉有重名,將軍若造怨此人,則四方之士引領而去矣。不如因而禮之,可以示廣於天下。”進然之,既拜而辟融,舉高第,為侍禦史。與中丞趙舍不同,托病歸家。
後辟司空掾,拜中軍候。在職三日,遷
融到郡,收合士民,起兵講武,馳檄飛翰,引謀州郡。賊張饒等群輩二十萬眾從冀州還,融逆擊,為饒所敗,乃收散兵保朱虛縣。稍復鳩集吏民為黃巾所誤者男女四萬余人,更置城邑,立學校,表顯儒術,薦舉賢良鄭玄、彭璆、邴原等。郡人甄子然、臨孝存知名早卒,融恨不及之,乃命配食縣社。其余雖
時,袁、曹方盛,而融無所協附。左丞祖者,稱有意謀,勸融有所結納。融知紹、操終圖漢室,不欲與同,故怒而殺之。
融負有高氣,誌在靖難,而
及獻帝都許,征融為將作大匠,遷少府。每朝會訪對,融輒引正定議,公卿大夫綿隸名而已。
初,太傅馬日磾奉使山東,及至淮南,數有意於袁術。術輕侮之。遂奪取其節,求去又不聽,因欲逼為軍帥。日磾深自恨,遂嘔血而斃。及喪還,朝廷議欲加禮。融乃獨議曰:“日磾以上公之尊,秉髦節之使,銜命直指,寧輯東夏,而曲媚奸臣,為所牽率,章表署用,輒使首名,
時論者多欲復肉刑。融乃建議曰:
古者敦BE75,善否不別,吏端刑清,政無過失。百姓有罪,皆自取之。末世陵遲,風化壞亂,政撓其俗,法害其人。故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而欲繩之以古刑,投之以殘棄,非所謂
朝廷善之,卒不改焉。
是時,荊州牧劉表不供職貢,多行僭偽,遂乃郊祀天地,擬斥乘輿。詔書班下其事。融上疏曰:
竊聞領荊州牧劉表
五年,南陽王馮、東海王祗薨,帝傷其早歿,欲為修四時之祭,以訪於融。融對曰:
聖恩敦睦,盛時增思,悼二王之靈,發哀湣之詔,稽度前典,以正禮制。竊觀故事,前梁懷王、臨江湣王、齊哀王、臨淮懷王並薨無後,同產昆弟,即景、武、昭、明四帝是也,未聞前朝修立祭祀。若臨時所施,則不列傳紀。臣愚以為諸在沖B368,聖慈哀悼,禮同成人,加以號謚者,宜稱上恩,祭祀禮畢,而後絕之。至於一歲之限,不合禮意,又違先帝已然之法,所未敢處。
初,曹操攻屠鄴城,袁氏婦子多見侵略,而操子丕私納袁熙妻甄氏。融乃與操書,稱“武王伐紂,以妲己賜周公”。操不悟,後問
時,年饑兵興,操表制酒禁,融頻書爭之,多侮慢之辭。既見操雄詐漸著,數不能堪,故發辭偏宕,多致乖忤。又嘗奏宜準古王畿之制,千裏寰內,不以封建諸侯。操疑其所論建漸廣,益憚之。然以融
蓋聞唐、虞之朝,有克讓之臣,故麟鳳來而頌聲作也。後世德薄,猶有殺身為君,破國為國。及至其敝,
融報曰:
猥惠書教,告所不逮。融與鴻豫州裏比郡,知之最早。雖嘗陳其功美,欲以厚於見私,信於為國,不求其覆過掩惡,有罪望不坐也。前者黜退,歡欣受之。昔趙宣子朝登韓厥,夕被其戮,喜而求賀。況無彼人之功,而敢枉當官之平哉!忠非三閭,智非晁錯,竊位為過,免罪為幸。乃使余論遠聞,所以慚懼也。朱、彭、寇、賈,為世壯士,愛惡相攻,能為國憂。至於輕弱薄劣,猶昆蟲之相嚙,適足還害其身,誠無所至也。晉侯嘉其臣所爭者大,而師曠以為不如心競。性既遲緩,與人無傷,雖出胯下之負,
歲余,復拜太中大夫。必寬容少忌,好士,喜誘益後進。及退閑職,賓客日盈其門。常嘆曰:“坐上客恒滿,
曹操既積嫌忌,而郗慮復構成其罪,遂令丞相軍謀祭酒路粹枉狀奏融曰:
少府孔融,昔在北海,見王室不靜,而招合徒眾,欲規不軌,雲“我大聖之後,而見滅於宋,有天下者,何必卿金刀”。及與孫權使語,謗訕朝廷。又融為九列,不遵朝儀,禿巾微行,唐突官掖。又前與白衣禰衡
書奏,下獄棄市。時年五十六。妻、子皆被誅。
初,女年七歲,男年九歲,以其幼弱得全,寄它舍。二子方弈棋,融被收而不動。左右曰:“父執而不起,何也?”答曰:“安有巢毀而卵不破乎!”主人有遺肉汁,男渴而飲之。女曰:“今日之禍,豈得久活,何賴知肉味乎?”兄號泣而止。或言於曹操,遂盡殺之。及收至,謂兄曰:“若死者有知,得見父母,豈非至願!”乃延頸就刑,顏色不變,莫不傷之。
初,京兆人脂習元升,與融相善,每戒融剛直。及被害,許下莫敢收者,習往撫屍曰:“文舉舍我死,吾何用生為?”操聞大怒,將收習殺之,後得赦出。
魏文帝深好融文辭,每嘆曰:“楊、班儔也。”募天下有上融文章者,輒賞以金、帛。所著詩、頌、碑文、論議、六言、策文、表、檄、教令、書記凡二十五篇。文帝以習有欒布之節,加中散大夫。
論曰:昔諫大夫鄭是有言:“山有猛獸者,藜藿為之不采。”是以孔父正色,不容弒虐之謀;平仲立朝,有紓盜齊之望。若夫文舉之高誌直情,其足以動義概而忤雄心。故使移鼎之跡,事隔於人存;代終之規,啟機於身後也。夫
荀彧字文若,潁川潁陰人,朗陵令淑之孫也。父緄,為濟南相。緄畏憚宦官,乃為彧娶中常侍唐衡女。彧以少有才名,故得免於譏議。南陽何颙名知人,見彧而異之,曰:“王佐才也。”
中平六年,舉孝廉,再遷亢父令。董卓之亂,棄官歸鄉裏。同郡韓融時將宗親千余家,避亂密西山中。彧謂父老曰:“潁川,
彧比至冀州,而袁紹已奪馥位,紹待彧以上賓之禮。彧明有意數,見漢室崩亂,每懷匡佐之義。時,曹操在東郡,彧聞操有雄略,而度紹終不能定大業。初平二年,乃去紹從操。操與語大悅,曰:“吾子房也。”以為奮武司馬,時年二十九。明年,又為操鎮東司馬。
興平元年,操東擊陶謙,使彧守甄城,任以留事。會張邈、陳宮以兗州反操,而潛迎呂布。布即至,諸城悉應之。邈乃使人譎彧曰:“呂將軍來助曹使君擊陶謙,宜亟供軍實。”彧知邈有變,即勒兵設備,故邈計不行。豫州刺史郭貢率兵數萬來到城下,求見彧。彧將往,東郡太守夏侯淳等止之。曰:“何知貢不與呂布同謀,而輕欲見之。今君為一州之鎮,往必危也。”彧曰:“貢與邈等分非素結,今來速者,計必未定,及其猶豫,宜時說之,縱不為用,可使中立。若先懷疑嫌,彼將怒而成謀,不如往也。”貢既見彧無懼意,知城不可攻,遂引而去。彧乃使程昱說範、東阿,使固其守,卒全三城以待操焉。
二年,陶謙死,操欲遂取徐州,還定呂布。彧諫曰:
昔高祖保關中,光武據河內,皆
操於是大收熟麥,復與布戰。布敗走,因分定諸縣,兗州遂平。
建安元年,獻帝自河東還洛陽,操議欲奉迎車駕,徙都於許。眾多以山東未定,韓暹、楊奉負功恣睢,未可卒制。彧乃勸操曰:“昔晉文公納周襄王,而諸侯景從;漢高祖為義帝縞素,而
及帝都許,以彧為侍中,守尚書令。操每征伐在外,其軍國之事,皆與彧籌焉,彧又進操計謀之士從子攸,及鐘繇、郭嘉、陳群、杜襲、司馬懿、戲誌才等,皆稱其舉。唯嚴象為楊州,韋康為涼州,後並負敗焉。
袁紹既兼河朔之地,有驕氣。而操敗於張繡,紹與操書甚倨。操大怒,欲先攻之,而患力不敵,以謀於彧。彧量紹雖強,終為操所制,乃說先取呂布,然後圖紹,操從之。三年,遂擒呂布,定徐州。
五年,袁紹率大眾以攻許,操與相距。紹甲兵甚盛,議者鹹懷惶懼。少府孔融謂彧曰:“袁紹地廣兵強,田豐、許攸智計之士為其謀,審配、逢紀盡忠之臣任其事,顏良、文醜
操保官度,與紹連戰,雖勝而軍糧方盡,書與彧議,欲還許以致紹師。彧報曰:“今谷食雖少,未若楚漢在滎陽、成臯間也。是時劉、項莫肯先退者,以為先退則勢屈也。公以十分居一之眾,畫地而守之,扼其喉而不得進,已半年矣。情見勢謁,必將有變,此用奇之時,不可失也。”操從之,乃堅壁持之。遂以奇兵破紹,紹退走。封彧萬歲亭侯,邑一千戶。
六年,操以紹新破,未能為患,但欲留兵衛之,自欲南征劉表,以計問彧。彧對曰:“紹既新敗,眾懼人擾,今不因而定之,而欲遠兵江漢,若紹
九年,操拔鄴,自領冀州牧。有說操宜復置九州者,以為冀部所統既廣,則天下易服。操將從之。彧言曰:“今苦依古制,是為冀州所統,悉有河東、馮翊、扶風、西河、幽、並之地也。公前屠鄴城,海內震駭,各懼不得保其土宇,守其兵眾。今若一處被侵,必謂以次見奪,人心易動,若一旦生變,天下未可圖也。願公先定河北,然後修復舊京,南臨楚郢,責王貢之不入。天下鹹知公意,則人人自安。須海內大定,乃議古制,此主稷長久之利也。”操報曰:“微足下之相難,所失多矣!”遂寢九州議。
十二年,操上書表彧曰:
昔袁紹作逆,連兵官度,時眾寡糧單,圖欲還許。尚書令荀彧深建宜住之便,遠恢進討之略,起發臣心,革易愚慮,堅營固守,僥其軍實,遂摧撲大寇,濟危以安。紹既破敗,臣糧亦盡,將舍河北之規,改就荊南之策。彧復備陳得失,用移臣議,故得反B357冀土,克平四州。向使臣退軍官度,紹必鼓行而前,敵人懷利以自百,臣眾怯沮以喪氣,有必敗之形,無一捷之勢。復苦南征劉表,委棄兗、豫,饑軍深入,逾越江、沔,利既難要,將失本據。而彧建二策,以亡為存,以禍為福,謀殊功異,臣所不及。是故先帝貴指縱之功,薄搏獲之賞;古人尚帷幄之規,下攻拔之力。原其績效,足享高爵。而海內未喻其狀所受不侔其功,臣誠惜之,乞重平議,增疇戶邑。
彧深辭讓。操譬之曰:“昔介子推有言:‘竊人之財,猶謂之盜。’況君奇謨拔出,興亡所系,可專有之邪?雖慕魯連沖高之跡,將為聖人達節之義乎!”於是增封千戶,並前二千戶。又欲授以正司,彧使荀攸深自陳讓,至於十數,乃止。操將伐劉表,問彧所策。彧曰:“今華夏以平,荊、漢知亡矣,可聲出宛、葉而間行輕進,以掩其不意。”操從之。會表病死。
十七年,董昭等欲共進操爵國公,九錫備物,密以訪彧。彧曰:“曹公本興義兵,以匡振漢朝,雖勛庸崇著,猶秉忠貞之節。
論曰:自遷帝西京,山東騰沸,天下之命倒縣矣。荀君乃越河、冀,間關以從曹氏。察其定舉措,立言策,崇明王略,以急國艱,豈雲因亂假義,以就違正之謀乎?誠仁為己任,期紓民於倉卒也。及阻董昭之議,以致非命,豈數也夫!世言荀君者,通塞或過矣。常以為中賢以下,道無求備,智算有所研疏,原始未必要末,斯理之不可全詰者也。夫以衛賜之賢,一說而斃兩國。彼非薄於仁而欲之,蓋有全必有喪也,斯又功之不兼者也。方時運之屯E578,非雄才無以濟其溺,功高勢強,則皇器自移矣。此文時之不可並也。蓋取其歸正而已,亦殺身以成仁之義也。
贊曰:公業稱豪,駿聲升騰。權詭時逼,揮金僚朋。北海天逸,音情頓挫。越俗易驚,孤音少和。直轡安歸,高謀誰佐?彧之有弼,誠感國疾。功申運改,跡疑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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