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譯文
子卿足下:
您辛勤地宣揚美德,在太平盛世當官,美名流傳於四方,真是值得慶幸啊!我流落在遠方異國,這是前人所感悲痛的。遙望南方,懷念故人,怎能不滿含深情?以前承蒙您不棄,從遠處賜給我回音,殷勤地安慰、教誨,超過了骨肉之情。我雖然愚鈍,又怎能不感慨萬端?
我從投降以來,身處艱難困境,一人獨坐,愁悶苦惱。整天看不見別的,隻見到些異族之人。我戴不慣皮袖套,住不慣氈幕,也隻能靠它們來抵禦風雨;吃不慣腥羶的肉,喝不慣乳漿,也隻能用它們來充饑解渴。眼看四周,有誰能一起談笑歡樂呢?胡地結著厚厚的堅冰,邊塞上的土被凍得裂開,隻聽見悲慘淒涼的風聲。深秋九月,塞外草木雕零,夜晚不能入睡,側耳傾聽,胡笳聲此起彼伏,牧馬悲哀地嘶叫,樂曲聲和嘶鳴聲相混,在邊塞的四面響起。清晨坐起來聽著這些聲音,不知不覺地流下淚水。唉,子卿,我難道是鐵石心腸,能不悲傷?
同您分別以後,更加無聊。上念老母,在垂暮之年還被殺戮;妻子、兒女們是無罪的,也一起慘遭殺害。我自己辜負了國家之恩,被世人所悲憐。您回國後享受榮譽,我留此地蒙受羞辱。這是命中註定,有什麽辦法?我出身於講究禮義的國家,卻進入對禮義茫然無知的社會。背棄了國君和雙親的恩德,終身居住在蠻夷的區域,真是傷心極了!讓先父的後代,變成了戎狄的族人,自己怎能不感到悲痛。我在與匈奴作戰中功大罪小,卻沒有受到公正的評價,辜負了我微小的誠意,每當想到這裏,恍惚之中仿佛失去了對生存的留戀。我不難刺心來表白自己,自刎來顯示誌向,但國家對我已經恩斷義絕,自殺毫無益處,隻會增加羞辱。因此常常憤慨地忍受侮辱,就又茍且地活在世上。周圍的人,見我這樣,用不中聽的話來勸告勉勵,可是,異國的快樂,隻能令人悲傷,增加憂愁罷了。
唉,子卿!人們的相互了解,貴在相互知心。前一封信匆忙寫成,沒有能夠充分表達我的心情,所以再作簡略敘述。
從前先帝授予我步兵五千,出征遠方。五員將領迷失道路,我單獨與匈奴軍遭遇作戰,攜帶著供征戰萬裏的糧草,率領著徒步行軍的部隊;出了國境之外,進入強胡的疆土;以五千士兵,對付十萬敵軍;指揮疲敝不堪的隊伍,抵擋養精蓄銳的馬隊。但是,依然斬敵將,拔敵旗,追逐敗逃之敵。在肅清殘敵時,斬殺其驍勇將領,使我全軍將士,都能視死如歸。我沒有什麽能耐,很少擔當重任,內心暗以為,此時的戰功,是其他情況下所難以相比的了。匈奴兵敗後,全國軍事動員,又挑選出十萬多精兵。單於親臨陣前,指揮對我軍的合圍。我軍與敵軍的形勢已不相稱,步兵與馬隊的力量更加懸殊。疲兵再戰,一人要敵千人,但仍然帶傷忍痛,奮勇爭先。陣亡與受傷的士兵遍地都是,身邊剩下的不滿百人,而且都傷痕累累,無法持穩兵器。但是,我隻要振臂一呼,重傷和輕傷的士兵都一躍而起,拿起兵器殺向敵人,迫使敵騎逃奔。兵器耗盡,箭也射完,手無寸鐵,還是光著頭高呼殺敵,爭著沖上前去。在這時刻,天地好像為我震怒,戰士感奮地為我飲泣。單於認為不可能再俘獲我,便打算引軍班師,不料叛逃的邪臣管敢出賣軍情,於是使得單於重新對我作戰,而我終於未能免於失敗。
以前高皇帝率領三十萬大軍,被匈奴圍困在平城。那時,軍中猛將如雲,謀臣如雨,然而還是七天斷糧,隻不過勉強脫身而已。何況像我這樣的人,難道就容易有所作為嗎?而當權者卻議論紛紛,一味怨責我未能以死殉國。不過我未以死殉國,確是罪過;但您看我難道是貪生怕死的小人嗎?又哪裏會有背離君親、拋棄妻兒卻反而以為對自己有利的人?既然如此,那麽,我之所以不死,是因為想有所作為。本來是想如前一封信上所說的那樣,要向皇上報恩啊。實在因為徒然死去不如樹立名節,身死名滅不如報答恩德。前代範蠡不因會稽山投降之恥而殉國,曹沫不因三戰三敗之辱而自殺,終於,範蠡為越王勾踐報了仇,曹沫為魯國雪了恥。我一點赤誠心意,就是暗自景仰他們的作為。哪裏料到誌向沒有實現,怨責之聲已四起;計劃尚未實行,親人作刀下之鬼,這就是我面對蒼天椎心泣血的原因啊!
您又說道:“漢朝給功臣的待遇並不菲薄。”您是漢朝之臣,怎能不說這種話?可是,以前蕭何、樊噲被拘捕囚禁,韓信、彭越被剁成肉醬,晁錯被殺,周勃、魏其侯被判罪處刑。其余輔助漢室立下功勞的人士,如賈誼、周亞夫等人,都確實是當時傑出的人才,具備擔任將相的能力,卻遭受小人的誹謗,他們都受迫害、屈辱,其事業也告失敗。最終使有才之人遭到詆毀,才能無法施展。他們二人的遭遇,誰不為之痛心呢?我已故的祖父李廣,身任將軍,其功績略謀蓋天地,忠義勇氣冠於全軍,隻是因為不屑迎合當朝權貴的心意,結果在邊遠的疆場自殺身亡。這就是功臣義士手持兵刃嘆息不止的原因。怎麽能說待遇“不薄”呢?您過去憑著單車出使到擁有強兵的敵國,逢上時運不佳,竟至伏劍自刎也不在乎;顛沛流離,含辛茹苦,差點死在北方的荒野。壯年時奉命出使,滿頭白發而歸,老母在家中亡故,妻子也改嫁離去。這是天下很少聽到的,古今所沒有的遭遇。異族未開化的人,尚且還稱贊您的節氣,何況是天下的君主呢?我認為您應當享受封領地、賞千乘的諸侯待遇。可是,聽說您回國後,賞賜不過二百萬,封官不過典屬國之職,並沒有一尺土的封賞,來獎勵您多年來對國家的效忠。而那些排斥功臣、扼殺人才的朝臣,都成了萬戶侯;皇親國戚或奉迎拍馬之流,都成了朝廷政權的主宰。您尚且如此,我還有什麽希望呢?像這樣,漢朝因為我未能死節而施以嚴厲的懲罰,您堅貞守節又隻給予微薄的獎賞,要想叫遠方的臣民急切地投奔效命,這實在是難以辦到的,所以我常常想到這事卻不覺得後悔。我雖然辜負了漢朝的恩情,漢朝也虧對了我的功德。前人說過這樣的話:“即使忠誠之心不被世人遍知,也能做到視死如歸。”但如果我能夠安心死節,皇上難道就能對我有眷顧之情嗎?男子漢活著不能成就英名,死了就讓他埋葬在異族之中吧,誰還能再彎腰下拜,回到漢廷,聽憑那幫刀筆吏舞文弄墨、隨意發落呢?希望您不必再盼著我歸漢了。
唉,子卿!還有什麽話可說?相隔萬裏之遙,人的身份不同,人生道路也迥然相異。活著時是另一世間的人,死後便成了異國鬼魂。我和您永訣,生死都不得相見了。請代向老朋友們致意,希望他們勉力事奉聖明的君主。您的公子很好,不要掛念。願您努力自愛,更盼您時常依托北風的方便不斷給我來信。李陵頓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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