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昉
任昉字彥升,樂安博昌人也。父遙,齊中散大夫。遙兄遐字景遠,少敦學業,家行甚謹,位禦史中丞、金紫光祿大夫。永明中,遐以罪將徙荒裔,遙懷名請訴,言淚交下,齊武帝聞而哀之,竟得免。
遙妻河東裴氏,高明有德行,嘗晝臥,夢有五色采旗蓋四角懸鈴,自天而墜,其一鈴落入懷中,心悸因而有娠。占者曰:“必生才子。”及生昉,身長七尺五寸,幼而聰敏,早稱神悟。四歲誦詩數十篇,八歲能屬文,自制月儀,辭義甚美。褚彥回嘗謂遙曰:“聞卿有令子,相爲喜之。所謂百不爲多,一不爲少。”由是聞聲藉甚。年十二,從叔晷有知人之量,見而稱其小名曰:“阿堆,吾家千裏駒也。”昉孝友純至,每侍親疾,衣不解帶,言與淚並,湯藥飲食必先經口。
初爲奉朝請,舉兗州秀才,拜太學博士。永明初,衛將軍王儉領丹陽尹,復引爲主簿。儉每見其文,必三復殷勤,以爲當時無輩,曰:“自傅季友以來,始復見於任子。若孔門是用,其入室升堂。”於是令昉作一文,及見,曰:“正得吾腹中之欲。”乃出自作文,令昉點正,昉因定數位。儉拊幾嘆曰:“後世誰知子定吾文!”其見知如此。
後爲司徒竟陵王記室參軍。時瑯邪王融有才俊,自謂無對當時,見昉之文,怳然自失。以父喪去官,泣血三年,杖而後起。齊武帝謂昉伯遐曰:“聞昉哀瘠過禮,使人憂之,非直亡卿之寶,亦時才可惜。宜深相全譬。”遐使進飲食,當時勉勵,回即歐出。昉父遙本性重檳榔,以爲常餌,臨終嘗求之,剖百許口,不得好者,昉亦所嗜好,深以爲恨,遂終身不嘗檳榔。遭繼母憂,昉先以毀瘠,每一慟絕,良久乃蘇,因廬於墓側,以終喪禮。哭泣之地,草爲不生。昉素強壯,腰帶甚充,服闋後不復可識。
齊明帝深加器異,欲大相擢引,爲愛憎所白,乃除太子步兵校尉,掌東宮書記。齊明帝廢郁林王,始爲侍中、中書監、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揚州刺史、錄尚書事,封宣城郡公,使昉具草。帝惡其辭斥,甚慍,昉亦由是終建武中位不過列校。
昉尤長爲筆,頗慕傅亮才思無窮,當時王公表奏無不請焉。昉起草即成,不加點竄。沈約一代辭宗,深所推挹。永元中,紆意於梅蟲兒,東昏中旨用爲中書郎。謝尚書令王亮,亮曰:“卿宜謝梅,那忽謝我。”昉慚而退。末爲司徒右長史。
梁武帝克建鄴,霸府初開,以爲驃騎記室參軍,專主文翰。每制書草,沈約輒求同署。嘗被急召,昉出而約在,是後文筆,約參制焉。
始梁武與昉遇竟陵王西邸,從容謂昉曰:“我登三府,當以卿爲記室。”昉亦戲帝曰:“我若登三事,當以卿爲騎兵。”以帝善騎也。至是引昉符昔言焉。昉奉箋雲:“昔承清宴,屬有緒言,提挈之旨,形乎善謔。豈謂多幸,斯言不渝。”蓋爲此也。梁臺建,禪讓文誥,多昉所具。
奉世叔父母不異嚴親,事兄嫂恭謹。外氏貧闕,恒營奉供養。祿奉所收,四方餉遺,皆班之親戚,即日便盡。性通脫,不事儀形,喜慍未嘗形於色,車服亦不鮮明。
武帝踐阼,歷給事黃門侍郎,吏部郎。出爲義興太守。歲荒民散,以私奉米豆爲粥,活三千餘人。時産子者不舉,昉嚴其制,罪同殺人。孕者供其資費,濟者千室。在郡所得公田奉秩八百余石,昉五分督一,余者悉原,兒妾食麥而已。友人彭城到溉、溉弟洽從昉共爲山澤遊。及被代登舟,止有絹七匹,米五石。至都無衣,鎮軍將軍沈約遣裙衫迎之。
重除吏部郎,參掌大選,居職不稱。尋轉禦史中丞、秘書監。自齊永元以來,秘閣四部,篇卷紛雜,昉手自讎校,由是篇目定焉。
出爲新安太守,在郡不事邊幅,率然曳杖,徒行邑郭。人通辭訟者,就路決焉。爲政清省,吏人便之。卒於官,唯有桃花米二十石,無以爲斂。遺言不許以新安一物還都,雜木爲棺,浣衣爲斂。闔境痛惜,百姓共立祠堂於城南,歲時祠之。武帝聞問,方食西苑綠沈瓜,投之於盤,悲不自勝。因屈指曰:“昉少時常恐不滿五十,今四十九,可謂知命。”即日舉哀,哭之甚慟。追贈太常,諡曰敬子。
昉好交結,獎進士友,不附之者亦不稱述,得其延譽者多見升擢,故衣冠貴遊莫不多與交好,坐上客恒有數十。時人慕之,號曰任君,言如漢之三君也。在郡尤以清潔著名,百姓年八十以上者,遣戶曹掾訪其寒溫。嘗欲營佛齋,調楓香二石,始入三鬥,便出教長斷,曰:“與奪自己,不欲貽之後人。”郡有蜜嶺及楊梅,舊爲太守所采,昉以冒險多物故,即時停絕,吏人鹹以百餘年未之有也。爲家誡,殷勤甚有條貫。陳郡殷蕓與建安太守到溉書曰:“哲人雲亡,儀表長謝。元龜何寄,指南何托?”其爲士友所推如此。
昉不事生産,至乃居無室宅。時或譏其多乞貸,亦隨復散之親故,常自嘆曰:“知我者亦以叔則,不知我者亦以叔則。”既以文才見知,時人雲“任筆沈詩”。昉聞甚以爲病。晚節轉好著詩,欲以傾沈,用事過多,屬辭不得流便,自爾都下士子慕之,轉爲穿鑿,於是有才盡之談矣。博學,於書無所不見,家雖貧,聚書至萬餘卷,率多異本。及卒後,武帝使學士賀縱共沈約勘其書目,官無者就其家取之。所著文章數十萬言,盛行於時。東海王僧孺嘗論之,以爲“過於董生、揚子。昉樂人之樂,憂人之憂,虛往實歸,忘貧去吝,行可以厲風俗,義可以厚人倫,能使貪夫不取,懦夫有立”。其見重如此。
有子東裏、西華、南容、北叟,並無術業,墜其家聲。兄弟流離不能自振,生平舊交莫有收恤。西華冬月著葛帔綀裙,道逢平原劉孝標,泫然矜之,謂曰:“我當爲卿作計。”乃著廣絕交論以譏其舊交曰:
客問主人曰:“朱公叔絕交論,爲是乎,爲非乎?”主人曰:“客奚此之問?”客曰:“夫草蟲鳴則阜螽躍,雕虎嘯而清風起,故氛氳相感,霧湧雲蒸,嚶鳴相召,星流電激。是以王陽登則貢公喜,罕生逝而國子悲。且心同琴瑟,言郁郁於蘭茞,道協膠漆,誌婉孌於塤篪。聖賢以此鏤金板而鐫盤盂,書玉牒而刻鍾鼎。若乃匠石輟成風之妙巧,伯牙息流波之雅引,範、張款款於下泉,尹、班陶陶於永夕。駱驛從橫,煙霏雨散,巧歷所不知,心計莫能測。而朱益州汨彜敘,粵謨訓,捶直切,絕交遊,視黔首以鷹鸇,媲人靈於豺虎。蒙有猜焉,請辯其惑。”主人聽然曰:“客所謂撫弦徽音,未達燥濕變響,張羅沮澤,不睹鴻雁高飛。蓋聖人握金鏡,闡風烈,龍驤蠖屈,從道汙隆。日月連璧,贊亹亹之弘致,雲飛雷薄,顯棣華之微旨。若五音之變化,濟九成之妙曲,此朱生得玄珠於赤水,謨神睿以爲言。至夫組織仁義,琢磨道德,歡其愉樂,恤其陵夷,寄通靈臺之下,遺跡江湖之上,風雨急而不輟其音,霜雪零而不渝其色,斯賢達之素交,歷萬古而一遇。逮叔世人訛,狙詐飆起,溪谷不能踰其險,鬼神無以究其變,競毛羽之輕,趨錐刀之末。於是素交盡,利交興,天下蚩蚩,鳥驚雷駭。然利交同源,派流則異,較言其略,有五術焉:
“若其寵均董、石,權壓梁、竇,雕刻百工,爐錘萬物,吐嗽興雲雨,呼吸下霜露,九域聳其風塵,四海疊其熏灼。靡不望影星奔,藉響川鶩。雞人始唱,鶴蓋成陰,高門旦開,流水接軫,皆願摩頂至踵,隳膽抽腸。約同要離焚妻子,誓殉荊卿湛七族。是曰勢交,其流一也。
“富埒陶、白,貲巨程、羅,山擅銅陵,家藏金穴,出平原而聯騎,居裏閈而鳴鍾。則有窮巷之賓,繩樞之士,冀宵燭之末光,邀潤屋之微澤。魚貫鳧踴,颯遝鱗萃,分雁鶩之稻粱,沾玉斝之餘瀝。銜恩遇,進款誠,援青松以示心,指白水而旌信。是曰賄交,其流二也。
“陸大夫宴喜西都,郭有道人倫東國,公卿貴其籍甚,搢紳羨其登仙。加以顩頤蹙頞,涕唾流沫,騁黃馬之劇談,縱碧雞之雄辯。敘溫燠則寒谷成暄,論嚴苦則春叢零葉,飛沈出其顧指,榮辱定其一言。於是有弱冠王孫,綺紈公子,道不掛於通人,聲未遒於雲閣,攀其鱗翼,丐其餘論,附騏驥之旄端,軼歸鴻於碣石。是曰談交,其流三也。
“陽舒陰慘,生靈大情,憂合歡離,品物恒性。故魚以泉涸而呴沫,鳥因將死而鳴哀。同病相憐,綴河上之悲曲,恐懼置懷,昭谷風之盛典,斯則斷金由於湫隘,刎頸起於苫蓋。是以伍員濯溉於宰嚭,張王撫翼於陳相。是曰窮交,其流四也。
“馳鶩之俗,澆薄之倫,無不操權衡,執纖纊,衡所以揣其輕重,纊所以屬其鼻息。若衡不能舉,纊不能飛,雖顔、冉龍翰鳳鶵,曾、史蘭熏雪白,舒、向金玉泉海,卿、雲黼黻河漢,視若遊塵,遇同土梗,莫肯費其半菽,罕有落其一毛。若衡重錙銖,纊微彯撇,雖共工之搜慝,驩兜之掩義,南荊之跋扈,東陵之巨猾,皆爲匍匐委蛇,折枝舐痔。金膏翠羽將其意,脂韋便辟導其誠。故輪蓋所遊,必非夷、惠之室,包苴所入,實行張、霍之家。謀而後動,芒豪寡忒。是曰量交,其流五也。
“凡斯五交,義同賈鬻,故桓譚譬之於闤闠,林回諭之於甘醴。夫寒暑遞進,盛衰相襲,或前榮而後悴,或始富而終貧,或初存而末亡,或古約而今泰。回圈翻覆,迅若波瀾,此則徇利之情未嘗異,變化之道不得一。由是觀之,張、陳所以兇終,蕭、朱所以隙末,斷焉可知矣。而翟公方規規然勒門以箴客,何所見之晚乎?然因此五交,是生三釁:敗德殄義,禽獸相若,一釁也;難固易攜,讎訟所聚,二釁也;名陷饕餮,貞介所羞,三釁也。古人知三釁之爲梗,懼五交之速尤,故王丹威子以榎楚,朱穆昌言而示絕,有旨哉!有旨哉!
“近世有樂安任昉,海內髦傑,早綰銀黃,夙昭人譽。遒文麗藻,方駕曹、王,英跱俊邁,聯衡許、郭。類田文之愛客,同鄭莊之好賢。見一善則盱衡扼腕,遇一才則揚眉抵掌。雌黃出其唇吻,朱紫由其月旦。於是冠蓋輻湊,衣裳雲合,輜軿擊轊,坐客恒滿。蹈其閫閾,若升闕裏之堂,入其隩隅,謂登龍門之阪。至於顧眄增其倍價,翦拂使其長鳴,彯組雲臺者摩肩,趨走丹墀者疊跡。莫不締恩狎,結綢繆。想惠、莊之清塵,庶羊、左之徽烈。及瞑目東粵,歸骸洛浦,繐帳猶懸,門罕漬酒之彥,墳未宿草,野絕動輪之賓。藐爾諸孤,朝不謀夕,流離大海之南,寄命瘴癘之地。自昔把臂之英,金蘭之友,曾無羊舌下泣之仁,寧慕郈成分宅之德。嗚呼!世路嶮歧,一至於此!太行孟門,豈雲鏩絕。是以耿介之士,疾其若斯,裂裳裹足,棄之長鶩。獨立高山之頂,歡與麋鹿同群,曒曒然絕其雰濁,誠恥之也,誠畏之也。”到溉見其論,抵幾於地,終身恨之。昉撰雜傳二百四十七卷,地記二百五十二卷,文章三十三卷。東裏位尚書外兵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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