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攸之
沈攸之,字仲達,吳興武康人,司空慶之從父兄子也。父叔仁,為衡陽王義季征西長史,兼行參軍,領隊,又隨義季鎮彭城,度征北府。攸之少孤貧,元嘉二十七年,索虜南寇,發三吳民丁,攸之亦被發。既至京都,詣領軍將軍劉遵考,求補白丁隊主。遵考謂之曰:“君形陋,不堪隊主。”因隨慶之征討。二十九年,征西陽蠻,始補隊主。巴口建義,南中郎府板長史,兼行參軍。新亭之戰,身被重創,事寧,為太尉行參軍,封平洛縣五等侯。隨府轉大司馬行參軍。晉世京邑二岸,揚州舊置都部從事,分掌二縣非違,永初以後罷省,孝建三年,復置其職。攸之掌北岸,會稽孔璨掌南岸,後又罷。攸之遷員外散騎侍郎。又隨慶之征廣陵,屢有功,被箭破骨。世祖以其善戰,配以仇池步槊。事平,當加厚賞,為慶之所抑,遷太子旅賁中郎,攸之甚恨之。七年,遭母憂,葬畢,起為龍驤將軍、武康令。
前廢帝景和元年,除豫章王子尚車騎中兵參軍,直閣,與宗越、譚金等並為廢帝所寵,誅戮群公,攸之等皆為之用命。封東興縣侯,食邑五百戶。尋遷右軍將軍,增邑百戶。太宗即位,以例削封。宗越、譚金等謀反,攸之復召入直閣,除東海太守。未拜,會四方反叛,南賊已次近道,以攸之為寧朔將軍、尋陽太守,率軍據虎檻。時王玄謨為大統,未發。前鋒有五軍在虎檻,五軍後又絡驛繼至,每夜各立姓號,不相稟受。攸之謂軍吏曰:“今眾軍姓號不同,若有耕夫漁父,夜相呵叱,便致駭亂,取敗之道也。”乃就一軍請號,眾鹹從之。殷孝祖為前鋒都督,而大失人情,攸之內撫將士,外諧群帥,眾並倚賴之。時南賊前鋒鐘沖之、薛常寶等屯據赭圻,殷孝祖率眾軍攻之,為流矢所中死,軍主範潛率五百人投賊,人情震駭,並謂攸之宜代孝祖為統。時建安王休仁屯虎檻,總統眾軍,聞孝祖死,遣寧朔將軍江方興、龍驤將軍劉靈遺各率三千人赴赭圻。攸之以為孝祖既死,賊有乘勝之心,明日若不更攻,則示之以弱。方興名位相亞,必不為己下,軍政不一,致敗之由。乃率諸軍主詣方興,謂之曰:“四方並反,國家所保,無復百裏之地。唯有殷孝祖為朝廷所委賴,鋒鏑裁交,輿屍而反,文武喪氣,朝野危心。事之濟否,唯在明旦一戰,戰若不捷,則大事去矣。詰朝之事,諸人鹹謂吾應統之,自蔔懦薄,幹略不辦及卿,今輒相推為統。但當相與戮力爾。”方興甚悅。攸之既出,諸軍主並尤之,攸之曰:“卿忘廉、藺、寇、賈之事邪?吾本以濟國活家,豈計彼此之升降。且我能下彼,彼必不能下我,共濟艱難,豈可自厝同異!”明旦進戰,自寅訖午,大破賊於赭圻城外,追奔至姥山,分遣水軍乘勢進討;又破其水軍,拔胡白二城。
尋假攸之節,進號輔國將軍,代孝祖督前鋒諸軍事。薛常寶在赭圻食盡,南賊大帥劉胡屯濃湖,以囊盛米系流查及船腹,陽覆船,順風流下,以餉赭圻。攸之疑其有異,遣人取船及流查,大得囊米。攸之從子懷寶,為賊將帥,在赭圻,遣親人楊公贊賫密書招誘攸之,攸之斬公贊,封懷寶書呈太宗。尋克赭圻,遷使持節、督雍、梁、南北秦四州郢州之竟陵諸軍事、冠軍將軍、領寧蠻校尉、雍州刺史。
袁顗復率大眾來入鵲尾,相持既久,軍主張興世越鵲尾上據錢溪,劉胡自攻之。攸之率諸將攻濃湖,顗遣人傳唱錢溪已平,眾並懼。攸之曰:“不然。若錢溪實敗,萬人中應有逃亡得還者。必是彼戰失利,唱空聲以惑眾耳。”勒軍中不得妄動。錢溪信尋至,果大破賊。攸之悉以錢溪所送胡軍耳鼻示之,顗駭懼,急追胡還。攸之諸軍悉力進攻,多所斬獲,日暮引歸。鵲尾食盡,遣千人往南陵迎米,為臺軍所破,燒其資實,胡於是棄眾而奔,顗亦叛走。赭圻、濃湖之平也,賊軍委棄資財,珍貨殷積,諸軍各競收斂,以強弱為少多。唯攸之、張興世約勒所部,不犯秋毫,諸將以此多之。攸之進平尋陽,徙臨郢州諸軍事、前將軍、郢州刺史,持節如故。不拜,遷中領軍,封貞陽縣公,食邑二千戶。
時四方皆已平定,徐州刺史薛安都據彭城請降,上雖相酬許,而辭旨簡略。攸之前將軍,置佐吏,假節,與鎮軍將軍張永以重兵征安都。安都懼,要引索虜;索虜引大眾援之。攸之等米船在呂梁,又遣軍主王穆之上民口;穆之為虜攻覆米船,又破運車於武原,攸之等引退,為虜所乘,又值寒雪,士眾墮指十二三。留長水校尉王玄載守下邳,積射將軍沈韶守宿豫,睢陵、淮陽亦置戍,攸之還淮陰。免官,以公領職。復求進討,上不聽,入朝面陳,又不許,復歸淮陰。三年六月,自率運送米下邳,並鑿四周深塹,遣龍驤將軍垣護之領民口還淮陰。
時軍主陳顯達當領千兵守下邳,攸之留待顯達至,虜遣清泗間人詐告攸之雲:“安都欲降,求軍迎接。”攸之副吳喜納其說,鹹謂宜遣千人參之,既而來者轉多,喜所執彌固。攸之乃集來者告之,語曰:“薛徐州早宜還朝,今能爾,深副本望。但遣子弟一人來,便當遣大軍相接。君諸人既有誌心,若能與薛子弟俱來者,皆即假君以本鄉縣,唯意所欲;如其不爾,無為空勞往還。”自此一去不反。
其年秋,太宗復令攸之進圍彭城。攸之以清泗既幹,糧運不繼,固執以為非宜,往反者七。上大怒,詔攸之曰:“卿春中求伐彭城,吾恐軍士疲勞,且去冬奔散,人心未宜復用,不許卿所啟。今便不肯為吾行邪?卿若不行,便可使吳喜獨去。”攸之懼,乃奉旨進軍。行至遲墟,上悔,追軍令反。攸之還至下邳,而陳顯達於睢口為虜所破,龍驤將軍姜產之、司徒參軍高遵世戰沒。虜追攸之甚急,因交戰,被槊創,會暮,引軍入顯達壘,夕眾散,八月十八日也。攸之棄眾南奔。
初,吳興丘幼弼、丘隆先、沈誕、沈榮守、吳陸道量,並以文記之才隨攸之,及張永北討,永一奔,攸之再敗,幼弼等並皆陷沒。攸之之還淮陰,以為持節、假冠軍將軍、行南兗州刺史。追贈姜產之左軍將軍,高遵世屯騎校尉。
四年,征攸之為吳興太守,辭不拜。乃除左衛將軍,領太子中庶子。五年,出為持節、監郢州諸軍、郢州刺史。為政刻暴,或鞭士大夫,上佐以下有忤意,輒面加詈辱。將吏一人亡叛,同籍符伍充代者十余人。而曉達吏事,自強不息,士民畏憚,人莫敢欺。聞有虎,輒自圍捕,往無不得,一日或得兩三。若逼暮不獲禽,則宿昔圍守,須曉自出。賦斂嚴苦,征發無度,繕治船舸,營造器甲。自至夏口,便有異圖。六年,進監豫州之西陽、司州之義陽二郡軍事,進號鎮軍將軍。
泰豫元年,太宗崩,攸之與蔡興宗在外蕃,同豫顧命,進號安西將軍,加散騎常侍,給鼓吹一部。未拜,會巴西民李承明反,執太守張淡,蜀土騷擾。時荊州刺史建平王景素被征,新除荊州刺史蔡興宗未之鎮,乃遣攸之權行荊州事。攸之既至,會承明已平,乃以攸之都督荊、湘、雍、益、梁、寧、南北秦八州諸軍事、鎮西將軍、荊州刺史,持節、常侍如故。至荊州,政治如在夏口,營造舟甲,常如敵至。時幼主在位,群公當朝,攸之漸懷不臣之跡,朝廷制度,無所遵奉。
江州刺史桂陽王休範密有異誌,以微旨動攸之,使道士陳公昭作天公書一函,題雲“沈丞相”,送付攸之門者;攸之不開書,推得公昭,送之朝廷。後廢帝元徽二年,休範舉兵襲京邑,攸之謂僚佐曰:“桂陽今反朝廷,必聲雲與攸之同。若不顛沛勤王,必增朝野之惑。”於是遣軍主孫同、沈懷奧興軍馳下,受郢州刺史晉熙王燮節度。同等始過夏口,會休範平,還。進攸之號征西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固讓開府。
攸之自擅閫外,朝廷疑憚之,累欲征入,慮不受命,乃止。群公稱皇太後令,遣中使問攸之曰:“久勞於外,宜還京輦,然任寄之重,換代殊為未易,還止之宜,一以相委。”欲以觀察其意。攸之答曰:“荷國重恩,名器至此,自惟凡陋,本無廊廟之姿。至如戍防一蕃,撲討蠻、蜒,可強充斯任。雖自上如此,豈敢厝心去留,歸還之事,伏聽朝旨。”朝廷逾懾憚,征議遂息。四年,建平王景素據京城反,攸之復應朝廷;景素尋平。
初元嘉中,巴東、建平二郡,軍府富實,與江夏、竟陵、武陵並為名郡。世祖於江夏置郢州,郡罷軍府,竟陵、武陵亦並殘壞,巴東、建平為峽中蠻所破,至是民人流散,存者無幾。其年春,攸之遣軍入峽討蠻帥田五郡等。及景素反,攸之急追峽中軍,巴東太守劉攘兵、建平太守劉道欣並疑攸之自有異誌,阻兵斷峽,不聽軍下。時攘兵元子天賜為荊州西曹,攸之遣天賜譬說之,令其解甲,一無所問。攘兵見天賜,知景素實反,乃釋甲謝愆,攸之待之如故,後以攘兵為府司馬。劉道欣堅守建平,攘兵譬說不回,乃與伐蠻軍攻之,破建平,斬道欣。
臺直閣高道慶家在江陵,攸之初至州,道慶時在家,牒其親戚十余人,求州從事西曹,攸之為用三人。道慶大怒,自入州取教,毀之而去。及還都,不詣攸之別。道慶至都,雲:“攸之聚眾繕甲,奸逆不久。”楊運長等常相疑畏,乃與道慶密遣刺客,賫廢帝手詔,以金餅賜攸之州府佐吏,進其階級。時有象三頭至江陵城北數裏,攸之自出格殺之,忽有流矢集攸之馬障泥,其後刺客事發。
廢帝既殞,順帝即位,進攸之號東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加班劍二十人。遣攸之長子司徒左長史元琰賫廢帝刳剒之具以示攸之。元琰既至江陵,攸之便有異誌,腹心議有不同,故其事不果。其年十一月,乃發兵反叛。攸之素蓄士馬,資用豐積,至是戰士十萬,鐵馬二千。遣使要雍州刺史張敬兒、梁州刺史範伯年、司州刺史姚道和、湘州行事庾佩玉、巴陵內史王文和等。敬兒、文和斬其使,馳表以聞;伯年、道和、佩玉懷兩端,密相應和。
十二月十二日,攸之遣其輔國將軍、中兵參軍、督前鋒軍事孫同,率寧朔將軍中兵參軍武寶、龍驤將軍騎兵參軍硃君拔、寧朔將軍沈慧真、龍驤將軍中兵參軍王道起;又遣司馬、冠軍將軍劉攘兵,率寧朔將軍外兵參軍公孫方平、龍驤將軍騎兵參軍硃靈寶、龍驤將軍騎兵參軍沈僧敬、龍驤將軍高茂;又遣輔國將軍中兵參軍王靈秀、輔國將軍中兵參軍丁珍東,率寧朔將軍中兵參軍王珍之、寧朔將軍外兵參軍楊景穆,相繼俱下。攸之自率輔國將軍錄事參軍兼司馬武茂宗、輔國將軍中兵參軍沈韶、寧朔將軍中兵參軍皇甫賢、寧朔將軍中兵參軍胡欽之、龍驤將軍中兵參軍東門道順,閏十二月四日至夏口。攸之將發江陵,使沙門釋僧桀筮之,曰:“不至京邑,當自郢州回還。”意甚不悅。初,江津有雲氣,狀如塵霧,從西北來,正蓋軍上。至沌口,雲:“當問訊安西,暫泊黃金浦。”既登岸,郢城出軍擊之。攸之聞齊王世子據盆口,震懾不敢下,因攻郢城。時齊王輔政,遣眾軍西討。尚書符征西府曰:
尊冠賤屨,君臣之位,奉順忌逆,成敗斯兆,未有憑陵我郊圻,侵軼我河縣,而不焚師殪甲,靡旗亂轍者也。沈攸之少長庸賤,擢自閻伍,邀百戰之運,乘一捷之功,鐫山裂地,腰金拖紫,窮貴於國,極富於家。擁旄蕃伯,便無北面之禮;受督誌屏,即有專征之釁。橘柚不薦,璆罝罕入,箕賦深斂,毒被南郢,枉繩矯墨,害著西荊,饕餮其心,溪壑其性,從始至終,沿壯得老。今遂驅迫妖黨,繕集尪卒,結釁外城,送死中甸,是而可忍,孰不要懷!
今遣新除使持節督郢州之義陽諸軍事平西將軍郢州刺史聞喜縣開國侯黃回、員外散騎常侍冠軍驍騎將軍南臨淮太守重安縣開國子軍主王敬則、輔國將軍屯騎校尉長壽縣開國男王宜與、輔國將軍南高平太守軍主陳承叔、輔國將軍左軍將軍南濮陽太守葛陽縣開國男軍主彭文之、龍驤將軍驃騎行參軍軍主召宰,精甲二萬,前鋒雲騰。又遣散騎常侍領遊擊將軍湘南縣開國男新除使持節督湘州諸軍事征虜將軍湘州刺史軍主呂安國、屯騎校尉寧朔將軍崔慧景、輔國將軍軍主任候伯、輔國將軍驍騎將軍軍主蕭順之、輔國將軍遊擊將軍軍主垣崇祖、寧朔將軍虎賁中郎將軍主尹略、屯騎校尉南城令曹虎頭,舳艫二萬,駱驛繼邁。又遣輔國將軍後軍將軍右軍中兵參軍事軍主茍元賓、寧朔將軍撫軍中兵參軍事軍主郭文孝、龍驤將軍撫軍中兵參軍事軍主程隱雋,輕艓一萬,截其津要。新除持節督廣交越寧湘州之廣興諸軍事領平越中郎將征虜將軍廣州刺史統馬軍主沌陽縣開國子周盤龍、輔國將軍後軍統馬軍主張文憘、龍驤將軍軍主薛道淵、冠軍將軍遊擊將軍並州刺史南清河太守太原公軍主王敕勤、龍驤將軍射聲校尉王洪範、龍驤將軍冗從仆射軍主成置等,鐵馬五千,龍驤後陳。凡此諸帥,莫不勇力動天,勁誌駕日,接沖拔距,鷹瞵鶚視,顧盼則前後風生,喑嗚則左右電起,以此攻城,何城不克,以此赴敵,何陳能堅。然後鑾戎薄臨,龍虎百萬,六軍齊軌,五輅舒旆,丹檻發照,素甲生波,樓煩白羽,投鞍成嶽,漁陽墨騎,浴鐵為群,芝艾同焚,悔將何及。
符到之日,幸加三省。其鋒陳營壁之主,驅逼寇手之人,若有投命軍門,一無所問。或能因罪立績,終不爾欺,斬裾射玦,唯功是與。能斬送攸之首,封三千戶縣公,賜布絹各五千匹。信如河海,皎然無貳。飛火軍攝文書,千裏驛行。齊王出頓新亭,馳檄數攸之罪惡,曰:
夫彎弓射天,未見能至;揮戈擊地,多力安施。何則?逆順之勢定殊,禍福之驗易原也。是以違乎天者,鬼神不能使其成;會乎人者,聖哲不能令其毀。故劉濞賴七國連兵之勢,隗囂恃跨河據隴之資,毋丘儉伐其逾海越島之功,諸葛誕矜其待士愛民之德,彼四子者,皆當世雄傑,以犯順取禍,覆窟傾巢,為豎子笑。況乎行陳凡才,鬥筲小器,而懷問鼎之誌,敢構無君之逆哉!
逆賊沈攸之,出自萊畝,寂寥累世,故司空沈公以從父宗廕,愛之若子,卵翼吹噓,得升官秩。廢帝昏悖,猜畏柱臣,攸之貪競乘機,兇忍趨利,躬行反噬,請銜誅旨。又攸之與譚金、童太壹等並受寵任,朝為牙爪,同功共體,世號三侯,當時親昵,情過管、鮑。遭仰革運,兇黨懼戮,攸之狡猾用數,圖全賣禍,既殺從父,又害良朋。雖呂布販君,酈寄賣友,方之斯人,未足為酷。此其不信不義,言詐翻覆,諸夏之所未有,夷狄之所不為也。泰始開辟,網漏吞舟,略其兇險,取其搏噬,故得階亂獲全,因禍保福。攸之空淺,躁而無謀,濃湖崩挫,本非己力;及北伐彭泗,望賊宵奔;重討下邳,一鼓而遁;再鄙王師,又應肆法。先帝英聖,量深河海,宥其回溪之敗,冀收曲崤之捷,故得推遷幸會,頓升崇顯,內端戎禁,外臨方牧。聖靈鼎湖,遠頒顧命,托寄崇深,義感金石。而攸之始奉國諱,喜見於容,普天同哀,己以為慶。此其樂禍幸災,大逆之罪一也。
又攸之累登蕃兵,自郢遷荊,晉熙殿下以皇弟代鎮,地尊望重,攸之肆情陵侮,斷割候迎,料擇士馬,簡算器甲,精器銳士,並取自隨,郢城所留,十不遺一,專擅略虜,罔顧國典。此其苞藏禍誌,不恭不虔,大逆之罪二也。
又攸之踐荊以來,恆用奸數,既欲發兵,宜有因假,遂乃蹙迫群蠻,騷擾山谷,揚聲討伐,盡戶發上,蟻聚郭邑,伺國盛衰,從來積年,永不解甲。遂使四野百縣,路無男人;耕田載租,皆驅女弱。自古酷虐,未聞有此。其侮蔑朝廷,大逆之罪三也。
去昔桂陽奇兵囗起,京師內DS,宗廟阽危。攸之任居上流,兵強地廣,救援顛沛,實宜悉力。國家倒懸,方思身慮,威遣弱卒三千,並皆羸老,使就郢州,稟受節度,欲令判否之日,委罪晉熙。何其平日辀張,實輕周、邵,爾時恭謹,虛重皇戚。此其伏慝藏詐,持疑兩端,大逆之罪四也。
又攸之累據方州,跋扈滋甚,招誘輕狡,往者鹹納;羈絆行侶,過境必留。仕子窮困,不得歸其鄉;商人畢命,無由還其土。叛亡入境,輒加擁護;逋逃出界,必遣窮追。此其大逆之罪五也。
又攸之自任專恣,恃行慘酷,視吏若仇,遇民如草。峻太半之賦,暴參夷之刑。鞭捶國士,全用虜法;一人逃亡,闔宗補代。毒遍嬰孩,虐加斑白。獄囚恆滿,市血常流。男不得耕,女不得織。奔馳道路,號哭動天。皇朝赦令,初不遵奉,欲殺欲擊,故曠蕩之澤,長隔彼州。此其無君陵上,大逆之罪六也。
蒼梧狂兇,釁深桀、紂,猜貳外蕃,鸮目西顧。留其長息元琰,以為交質;父子分張,彌積年稔。賴社稷靈長,獨夫遄戮,攸之豫稟心靈,宜同歡幸。遂迷惑顛倒,深相嗟惜。舉言哀桀,揚聲吠堯。此其不辨是非,罔識善惡,違情背理,大逆之罪七也。
廢昏立明,先代盛典,交、廣先到,梁、秦蚤及,而攸之密邇內畿,川塗弗遠,驛書至止,晏若不聞,末遣章表,奄積旬朔。防風後至,夏典所誅,此其大逆之罪八也。
升明肇歷,恩深澤遠,申其父子之情,矜其骨肉之恩,馳遣元琰,銜使西歸,並加崇授,寵貴重疊。元琰達西,便應反命,攸之得此集聚,蒙誰之恩?不荷盛德,反生仇釁,此其大逆之罪九也。
攸之以溪壑之性,含梟鴆之腸,直置天壤,已稱醜穢。況乃舉兵內侮,逞肆奸回,斯實惡熟罪成之辰,決癰潰疽之日。幕府過荷朝寄,義百常憤,董司元戎,龔行天罰。今皇上聖明,將相仁厚,約法三章,輕刑緩賦,年登歲阜,家給人足,上有惠和之澤,下無樂亂之心。攸之不識天時,妄圖奸逆,舉無名之師,驅怨仇之黨。是以朝野審其易取,含識判其成禽。熊羆厲爪,蓄攫裂之心;虎豹摩牙,起吞噬之憤。鼓怒則冰原激電,奮發則霜野奔雷,以此定亂,豈移晷刻。雖復眾徒梗陸,舉郡阻川,何足以抗沸海之濤,當燒山之焰。
彼土士民,罹毒日久,逃竄無路,常所憫然。今復相逼,起接鋒刃,交戰之日,蘭艾難分。土崩倒戈,宜為蚤計,無使一人迷昧,而九族就禍也。弘宥之典,有如皎日。
攸之盡銳攻郢州,行事柳世隆隨宜距應,屢摧破之。攸之與武陵王贊箋曰:“江陵一總八州,地居形勝,鎮撫之重,宜以上歸。本欲仰移節蓋,改臨荊部,所以未具上聞者,欲待至止,面自咨申。不圖重關擊柝,覲接莫由。若使匡朝之誠,終蔽於聖察,襲遠之舉,近擁於郢都,則無以謝烈士之心,何用塞義夫之誌,便不犯關陵漢,期一接奉。若夫斬蛟陷石之卒,裂骼卷鐵之將,煙騰飆迅,容或驚動左右,茍不獲已,敢不先布下情。”又曰:“下官位重分陜,富兼金穴,子弟勝衣,爵命已及,親黨辨菽,抽序便加,耳倦弦歌,口厭粱肉,布衣若此,復欲何求?豈不知俯眉茍安,保養余齒,何為不計百口,甘冒危難。誠感歷朝之遇,欲報之於皇家爾。昧理之徒,謂下官懷無厭之願,既貫誠於白日,不復明心於殿下。若使天必喪道,忠節不立,政復闔門碎滅,百死無恨。但高祖王業艱難,太祖劬勞日昃,蔔世不盡七百之期,宗社已成他人之有。家國之事,未審於聖心何如?”
攸之遣中兵參軍公孫方平馬步三千向武昌,太守臧渙棄郡投西陽太守王毓,奔於盆口,方平因據西陽。建寧太守張謨率二守千人攻之,方平破走。攸之攻郢城久不決,眾心離沮。升明二年正月十九日夜,劉攘兵燒營入降郢城,眾於是離散,不可復制。將曉,攸之斬劉天賜,率大眾過江,至魯山,諸軍因此散走。還向江陵,未百余裏,聞城已為雍州刺史張敬兒所據,無所歸,乃與第三子中書侍郎文和至華容界,為封人所斬送。
攸之初下,留元琰守江陵,張敬兒克城,元琰逃走。第五子幼和、幼和弟靈和、元琰子法先、懿子囗囗、文和子法征、幼和子法茂,並為敬兒所禽,伏誅。初,文和尚齊王女義興憲公主,公主早薨,有二女,至是齊王迎還第內。今皇帝即位,聽攸之及諸子喪還葬墓。攸之第二子懿,太子洗馬,先攸之卒。攸之弟登之,新安太守,去職在家,為吳興太守沈文季所收斬。登之弟雍之,鄱陽太守,先攸之卒。詔以雍之孫僧照為義興公主後。雍之與攸之異生,諸弟中最和謹,尤見親愛。攸之性儉吝,子弟不得妄用財物,唯恣雍之所須,輒取齋中服飾,分與親舊,以此為常。雍之弟榮之,尚書庫部郎,亦先攸之卒。
攸之晚好讀書,手不釋卷,《史》、《漢》事多所諳憶,常嘆曰:“早知窮達有命,恨不十年讀書。”及攻郢城,夜遇風浪,米船沈沒,倉曹參軍崔靈鳳女幼適柳世隆子,攸之正色謂曰:“當今軍糧要急,而卿不以在意,將由與城內婚姻邪?”靈鳳答曰:“樂廣有言,下官豈以五男易一女。”攸之歡然意解。
初,攸之招集才力之士,隨郡人雙泰真有幹力,召不肯來。後泰真至江陵賣買,有以告攸之者,攸之因留之,補隊副,厚加料理。泰真無停誌,少日叛走,攸之遣二十人被甲追之,逐討甚急。泰真殺數人,余者不敢近。欲過家將母去,事迫不獲,單身走入蠻;追者既失之,錄其母而去。泰真既失母,乃出自歸,攸之不罪,曰:“此孝子也。”賜錢一萬,轉補隊主,其矯情任算皆如此。
初,攸之賤時,與吳郡孫超之、全景文共乘小船出京都,三人共上引埭,有一人止而相之曰:“君三人皆當至方伯。”攸之曰:“豈有三人俱有此相?”相者曰:“骨法如此,若有不驗,便是相書誤耳。”其後攸之為郢、荊二州,超之廣州,景文豫州刺史。攸之初至郢州,有順流之誌。府主簿宗儼之勸攻郢城,功曹臧寅以為:“攻守勢異,非旬日所拔,若不時舉,挫銳損威。今順流長驅,計日可捷,既傾根本,則郢城豈能自固。”攸之不從,既敗,諸將帥皆奔散,惟寅曰:“我委質事人,豈可茍免。我之不負公,猶公之不負朝廷也。”乃投水死。寅,字士若,東莞莒人也。
先是,攸之在郢州,州從事輒與府錄事鞭,攸之免從事官,而更鞭錄事五十。謂人曰:“州官鞭府職,誠非體要,由小人淩侮士大夫。”倉曹參軍事邊榮為府錄事所辱,攸之自為榮鞭殺錄事。攸之自江陵下,以榮為留府司馬,守城。張敬兒將至,人或說之使詣敬兒降,榮曰:“受沈公厚恩,共如此大事,一朝緩急,便改易本心,不能行也。”城敗,見敬兒,敬兒問曰:“邊公何不早來?”榮曰:“沈公見留守城,而委城求活,所不忍也。本不蘄生,何須見問。”敬兒曰:“死何難得。”命斬之,歡笑而去,容無異色。泰山程邕之者,素依隨榮,至是抱持榮曰:“與邊公周遊,不忍見邊公前死,乞見殺。”兵不得行戮,以告敬兒,敬兒曰:“求死甚易,何為不許。”先殺邕之,然後及榮。三軍莫不垂泣,曰:“奈何一日殺二義士。”比之臧洪及陳容。榮,金城人也。
廢帝之殞也,攸之欲起兵,問其知星人葛珂之。珂之曰:“自古起兵,皆候太白。太白見則成,伏則敗。昔桂陽以太白伏時舉兵,一戰授首,此近世明驗。今蕭公廢昏立明,政值太白伏時,此與天合也。且太白尋出東方,東方利用兵,西方不利。”故攸之止不反。及後舉兵,珂之又曰:“今歲星守南鬥,其國不可伐。”攸之不從。凡同逆丁珍東、孫同、裴茂仲、武、宗儼之並伏誅。攸之表檄文疏,皆儼之詞也。臧渙詣盆城自歸,今皇帝命斬之。余同惡或為亂軍所殺,或遇赦得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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