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澤見逐於趙

《戰國策》 > 秦三 > 蔡澤見逐於趙

蔡澤見逐於趙,而入韓、魏,遇奪釜鬲於塗。聞應侯任鄭安平、王稽,皆負重罪,應侯內慚,乃西入秦。將見昭王,使人宣言以感怒應侯曰:“燕客蔡澤,天下駿雄弘辯之士也。彼一見秦王,秦王必相之而奪君位。”

應侯聞之,使人召蔡澤。蔡澤入,則揖應侯,應侯固不快;及見之,又倨。應侯因讓之曰:“子嘗宣言代我相秦,豈有此乎?”對曰:“然。”應侯曰:“請聞其說。”蔡澤曰:“籲!何君見之晚也。夫四時之序,成功者去。夫人生手足堅強,耳目聰明,而心聖知,豈非士之所願與?”應侯曰:“然。”蔡澤曰:“質仁秉義,行道施德於天下,天下懷樂敬愛,願以為君王,豈不辯智之期與?”應侯曰:“然。”蔡澤復曰:“富貴顯榮,成理萬物,萬物各得其所;生命壽長,終其年而不夭傷;天下繼其統,守其業,傳之無窮,名實純粹,澤流千世,稱之而毋絕,與天下終。豈非道之福,而聖人所謂吉祥善事與?”應侯曰:“然。”蔡澤曰:“若秦之商君,楚之吳起,越之大夫種,其卒亦可願矣。”

應侯知蔡澤之欲困己以說,復曰:“何為不可?夫公孫鞅事孝公,極身毋二,盡公不還私,信賞罰以致治,竭智能,示請素,蒙怨咎,欺舊交,虜魏公子,卒為秦禽將,破敵軍,攘地千裏。吳起事悼王,使死不害公,讒不蔽忠,言不取茍合,行不取茍容,行義不圖毀譽,必有伯主強國,不辭禍兇。大夫種事越王,主離困辱,悉忠而不解,主雖亡絕,盡能而不離,多功而不矜,貴富不驕怠。若此三子者,義之至,忠之節也。故君子殺身以成名,義之所在。身雖死,無憾悔,何為不可哉?”

蔡澤曰:“主聖臣賢,天下之福也;君明臣忠,國之福也;父慈子孝,夫信婦貞,家之福也。故比幹忠不能存殷,子胥知不能存吳,申生孝而晉國亂。是有忠臣孝子,國家滅亂,何也?無明君賢父以聽之。故天下一其君父為戮辱,憐其臣子。夫待死之後可以立忠成名,是微子不足仁,孔子不足聖,管仲不足大也。”於是應侯稱善。

蔡澤得少間,因曰:“商君、吳起、大夫種,其為人臣,盡忠致功,則可願矣。閎夭事文王,周公輔成王也,豈不亦忠乎?以君臣論之,商君、吳起、大夫種,其可願孰與閎夭、周公哉?”應侯曰:“商君、吳起、大夫種不若也。”蔡澤曰:“然則君之主,慈仁任忠,不欺舊故,孰與秦孝公、楚悼王、越王乎?”應侯曰:“未知何如也。”

蔡澤曰:“今主固親忠臣,不過秦孝、越王、楚悼。君者為主,正亂、披患、折難,廣地、殖谷,痼國足家、強主,威蓋海內,功章萬裏之外,不過商君、吳起、大夫種。而君之祿位貴盛,私家之富過於三子,而身不退,竊為君危之。語曰:‘日中則移,月滿則虧。’物盛則衰,天之常數也;進退、盈縮、變化,聖人之常道也。昔者,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至葵丘之會,有驕矜之色,畔者九國。吳王夫差無敵於天下,輕諸侯,淩齊、晉,遂以殺身亡國。夏育、太史啟叱呼駭三軍,然而身死於庸夫。此皆乘至盛不及道理也。夫商君為孝公平權衡、正度量、調輕重,決裂阡陌,教民耕戰,是以兵動而地廣,兵休而國富,故秦無敵於天下,立威諸侯。功已成,遂以車裂。楚地方千裏,帶甲百萬,白起率數萬之師,以與楚戰,一戰舉鄢、郢,再戰燒夷陵,南並蜀、漢,又越韓、魏攻強趙,北坑馬服,誅屠四十余萬之眾,流血成川,沸聲若雷,使秦業帝。自是之後,趙、楚懾服,四十余年不敢攻秦者,白起之勢也。身所服者,七十余城。功已成矣,賜死於杜郵。吳起為楚悼罷無能,廢無用,損不急之官。塞私門之請,壹楚國之俗,南攻楊越,北並陳、蔡,破橫散從,使馳說之士無所開其口。功已成矣,卒支解。大夫種為越王墾草創邑,辟地殖谷,率四方之士,專上下之力,以禽勁吳,成霸功。勾踐終背而殺之。此四子者,成功而不去,禍至於此。此所謂信而不能詘,往而不能反者也。範蠡知之,超然避世,長為陶朱公。君獨不觀博者乎?或欲大投,或欲分功。此皆君之所明知也。今君相秦,計不下衽席,某不出廊廟,坐制諸侯,利施三川,以實宜陽;決羊腸之險,塞太行之口,又斬範、中行之途,棧道千裏於蜀、漢,使天下皆畏秦。秦之欲得矣,君之功極矣。此亦秦之分功之時也!如是不退,則商君、白公、吳起、大夫種是也。君何不以此時歸相印,讓賢者授之,必有伯夷之廉;長為應侯,世世稱孤,而有喬、松之壽。孰與以禍終哉!此則君何居焉?”應侯曰善。”乃延入坐為上客。

後數日,入朝,言於秦昭王曰:“客新有從山東來者蔡澤,其人辯士。臣之見人甚眾,莫有及者,臣不如也。”秦昭王召見,與語,大說之,拜為客卿。應侯因謝病,請歸相印。昭王強起應侯,應侯遂稱篤,因免相。昭王新說蔡澤計畫,遂拜為秦相,東收周室。蔡澤相秦王數月,人或惡之,懼誅,乃謝病歸相印,號剛成君。居秦十余年,昭王、孝文王、莊襄王。卒事始皇帝。為秦使於燕,三年而燕使太子丹入質於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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