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鄒枚路傳
賈山,潁川人也。祖父祛,故魏王時博士弟子也。山受學祛,所言涉獵書記,不能為醇儒。嘗給事潁陰侯為騎。
孝文時,言治亂之道,借秦為諭,名曰《至言》。其辭曰:
臣聞為人臣者,盡忠竭愚,以直諫主,不避死亡之誅者,臣山是也。臣不敢以久遠諭,願借秦以為諭,唯陛下少加意焉。
夫
臣聞忠臣之事君也,言切直則不用而身危,不切直則不可以明道,故切直之言,明主所欲急聞,忠臣之所以蒙死而竭知也。地之磽者,雖有善種,不能生焉;江臯河瀕,雖有惡種,無不猥大。昔者夏、商之季世,雖關龍逢、箕子、比幹之賢,身死亡而道不用。文王之時,豪俊之士皆得竭其智,芻蕘采薪之人皆得盡其力,此周之所以興也。故地之美者善養禾,君之仁者善養士。雷霆之所擊,無不摧折者;萬鈞之所壓,無不糜滅者。今人主之威,非特雷霆也;勢重,非特萬鈞也。開道而求諫,和顏色而受之,用其言而顯其身,士猶恐懼而不敢自盡,又乃況於縱欲恣行暴虐,惡聞其過乎!震之以威,壓之以重,則雖有堯、舜之智,孟賁之勇,豈有不摧折者哉?如此,則人主不得聞其過失矣;弗聞,則社稷危矣。古者聖王之制,史在前書過失,工誦箴諫,瞽誦詩諫,公卿比諫,士傳言諫,庶人謗於道,商旅議於市,然後君得聞其過失也。聞其過失而改之,見義而從之,所以永有天下也。天子之尊,四海之內,其義莫不為臣。然而養三老於大學,親執醬而饋,執爵而酳,祝饐在前,祝鯁在後,公卿奉杖,大夫進履,舉賢以自輔弼,求修正之士使直諫。故以天子之尊,尊養三老,視孝也;立輔弼之臣者,恐驕也;置直諫之士者,恐不得聞其過也;學問至於芻蕘者,求獸無饜也;商人庶人誹謗已而改之,從善無不聽也。
昔者,秦政力並萬國,
秦皇帝居滅絕之中而不自知者何也?天下莫敢告也。其所以莫敢告者何也?亡養老之義,亡輔弼之臣,亡進諫之士,縱恣行誅,退誹謗之人,殺直諫之士,是以道諛
今陛下念思祖考,術追厥功,圖所以昭光洪業休德,使天下舉賢良
陛下即位,親自勉以厚天下,損食膳,不聽樂,減外徭衛卒,止歲貢;省廄馬以賦縣傳,去諸苑以賦農夫,出帛十萬余匹以振貧民;禮高年,九十者一子不事,八十者二算不事;賜天下男子爵,大臣皆至公卿;發禦府金賜大臣宗族,亡不被澤者;赦罪人,憐其亡發,賜之巾,憐其衣赭書其背,父子兄弟相見也,而賜之衣。平獄緩刑,天下莫不說喜。是以元年膏雨降,五谷登,此天之所以相陛下也。刑輕於它時而犯法者寡,衣食多於前年而盜賊少,此天下之所以順陛下也。臣聞山東吏布詔令,民雖老贏瘙疾,扶杖而往聽之,願少須臾毋死,思見德化之成也。今功業方就,名聞方昭,四方鄉風,今從豪俊之臣,
古者大臣不媟,故君子不常見其齊嚴之色、肅敬之容。大臣不得與宴遊,方正修潔之士不得從射獵,使皆務其方以高其節,則群臣莫敢不正身修行,盡心以稱大禮。如此,則陛下之道尊敬,功業施於四海,垂於萬世子孫矣。誠不如此,則行日壞而榮日滅矣。夫士修之於家,而壞之於天子之廷,臣竊湣之。陛下與眾臣宴遊,與大臣方正朝廷論議。夫遊不失樂,朝不失禮,議不失計,軌事之大者也。
其後,文帝除鑄錢令,山復上書諫,以為變先帝法,非是。又訟淮南王無大罪,宜急令反國。又言柴唐子為不善,足以戒。章下詰責,對以為:“錢者,亡用器也,而可以易富貴。富貴者,人主之操柄也,令民為之,是與人主共操柄,不可長也。”其言多激切,善指事意,然終不加罰,所以廣諫爭之路也。其後復禁鑄錢雲。
鄒陽,齊人也。漢興,諸侯王皆自治民聘賢。吳王濞招致四方遊士,陽與吳嚴忌、枚乘等俱仕吳,皆以文辯著名。久之,吳王以太子事怨望,稱疾不朝,陰有邪謀,陽奏書諫。為其事尚隱,惡指斥言,故先引秦為諭,因道胡、越、齊、趙、淮南之難,然後乃致其意。其辭曰:
臣聞秦倚曲臺之官,懸衡天下,畫地而不犯,兵加胡、越;至其
臣聞交龍襄首奮翼,則浮雲出流,霧雨鹹集。聖王底節修德,則遊談之士歸義思名。今臣盡智畢議,易精極慮,則無國不可奸;飾固陋之心,則何王之門不可曳長裾乎?然臣所以歷數王之朝,背淮千裏而自致者,非惡臣國而樂吳民也,竊高下風之行,尤說大王之義。故願大王之無忽,察聽其誌。
臣聞
始孝文皇帝據關入立,
吳王不內其言。
是時,景帝少弟梁孝王貴盛,亦待士。於是鄒陽、枚乘、嚴忌知吳不可說,皆去之梁,從孝王遊。
陽為人有智略,忼慨不茍合,介於羊勝、公孫詭之間。勝等疾陽,惡之孝王。孝王怒,下陽吏,將殺之。陽客遊以讒見禽,恐死而負累,乃從獄中上書曰:
臣聞忠無不報,信不見疑,臣常以為然,徒虛語耳。昔荊軻慕燕丹之義,
昔玉人獻寶,楚王誅之;李斯竭忠,胡亥極刑。是以箕子陽狂,接輿避世,恐遭此患也。願大王察玉人、李斯之意,而後楚王、胡亥之聽,毋使臣為箕子、接輿所笑。臣聞比幹剖心,子胥鴟夷,臣始不信,乃今知之。願大王孰察,少加憐焉!
語曰:“有
故女無美惡,入官見妒;士無賢不肖,入朝見嫉。昔司馬喜臏腳於宋,卒相中山;範睢拉脅折齒於魏,卒為應侯。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畫,捐朋黨之私,挾孤獨之交,故不能自免於嫉妒之人也。是以申徒狄蹈雍之河,徐衍負石入海。不容於世,義不茍取比周於朝以移主上之心。故百裏奚乞食於道路,繆公委之以政;寧戚飯牛車下,桓公任之以國。此二人者,豈素宦於朝,借譽於左右,然後二主用之哉?感於心,合於行,堅如膠■,昆弟不能離,豈惑於眾口哉?故偏聽生奸,獨任成亂。昔魯聽季孫之說逐孔子,宋任子冉之計囚墨翟。夫以孔、墨之辯,不能自免於讒諛,而二國以危。何則?
是以聖王覺寤,捐子之之心,而不說田常之賢,封比幹之後,修孕婦之墓,故功業覆於天下。何則?欲善亡厭也。夫晉文親其仇,強伯諸侯;齊桓用其仇,而
至夫秦用商鞅之法,東弱韓、魏,立強天下,卒車裂之。越用大夫種之謀,禽勁吳而伯中國,逆誅其身。是以孫叔敖三去相而不悔,於陵子仲辭三公為人灌園。今人主誠能去驕傲之心,懷可報之意,披心腹,見情素,墮肝膽,施德厚,終與之窮達,無愛於士,則桀之犬可使吠堯,跖之客可使刺由,何況因萬乘之權,假聖王之資乎!然則荊軻湛七族,要離燔妻子,豈足為大王道哉!
臣聞明月之珠,
是以聖王制世禦俗,獨化於陶鈞之上,而不牽乎卑辭之語,不奪乎從多之口。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荊軻,而匕首竊發;周文王獵涇渭,載呂尚歸,以王天下。秦信左右而亡,周用烏集而王。何則?以其能越攣拘之語,馳域外之議,獨觀乎昭曠之道也。今人主沈謅諛之辭,牽帷廧之制,使
臣聞盛飾入朝者不以私汙義,底厲名號者不以利傷行。故裏名勝母,曾子不入;邑號朝歌,墨子回車。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籠於威重之權,脅於位勢之貴,回面汙行,以事諂諛之人,而求親近於左右,則士有伏死堀穴巖藪之中耳,安有盡忠信而趨闕下者哉!
書奏孝王,孝王立出之,卒為上客。
初,勝、詭欲使王求為漢嗣,王又嘗上書,願賜容車之地徑至長樂宮,自使梁國士眾築作甬道朝太後。爰盎等皆建以為不可。天子不許。梁王怒,令人刺殺盎。上疑梁殺之,使者
及梁事敗,勝、詭死,孝王恐誅,乃思陽言,深辭謝之,賫以千金,令求方略解罪於上者,陽素知齊人王先生,年八十余,多奇計,即往見,語以其事。王先生曰:“難哉!人主有私怨深怨,欲施必行之誅,誠難解也。以太後之尊,
鄒陽行月余,莫能為謀,還,過王先生,曰:“臣將西矣,為如何?”王先生曰:“吾先日欲獻愚計,以為眾不可蓋,竊自薄陋不敢道也。若子行,必往見王長君,士無過此者矣。”鄒陽發寤於心,曰:“敬諾。”辭去,不過梁,徑至長安,因客見王長君。
長君者,王美人兄也,後封為蓋侯。鄒陽留數日,乘間而請曰:“臣非為長君無使令於前,故來侍也;愚戇竊不自料,願有謁也。”長君跪曰:“幸甚。”陽曰:“竊聞長君弟得幸後宮,天下無有,而長君行跡多不循道理者。今爰盎事即窮竟,梁王恐誅。如此,則太後怫郁泣血,無所發怒,切齒側目於貴臣矣。臣恐長君
初,吳王濞與七國謀反,及發,齊、濟北兩國城守不行。漢既破吳,齊王自殺,不得立嗣。濟北王亦欲自殺,幸全其妻子。齊人公孫玃謂濟北王曰:“臣請試為大王明說梁王,通意天子,說而不用。死未晚也。”公孫玃遂見梁王,曰:“夫濟北之地,東接強齊,南牽吳、越,北脅燕、趙,此
枚乘字叔,淮陽人也,為吳王濞郎中。吳王之初怨望謀為逆也,乘奏書諫曰:
臣聞得全者全昌,失全者全亡。舜
夫以一縷之任系千鈞之重,上縣無極之高,下垂
人性有畏其景而惡其跡者,卻背而走,跡愈多,景愈疾,不知就陰而止,景滅跡絕。
福生有基,
吳王不納。乘等去而之梁,從孝王遊。
景帝即位,禦史大夫晃錯為漢定制度,損削諸侯,吳王遂與六國謀反,舉兵西鄉,以誅錯為名。漢聞之,斬錯以謝諸侯。枚乘復說吳王曰:
昔者,秦西舉胡戎之難,北備榆中之關,南距羌筰之塞,東當六國之從。六國乘信陵之籍,明蘇秦之約,厲荊軻之威,並力一心以備秦。然秦卒禽六國,滅其社稷,而並天下,是何也?則地利不同,而民輕重不等也。今漢據全秦之地,兼六國之眾,修戎狄之義,而南朝羌筰,此其與秦,地相什而民相百,大王之所明知也。今夫讒諛之臣為大王計者,不論骨肉之義,民之輕重,國之大小,以為吳禍,此臣所以為大王患也。
夫舉吳兵以訾於漢,璧猶蠅蚋之附群牛,腐肉之齒利劍,鋒接必無事矣。天子聞吳率失職諸侯,願責先帝之遺約,今漢親誅其三公,以謝前過,是大王之威加於天下,而功越於湯、武也。夫吳有諸侯之位,而實富於天子;有隱匿之名,而居過於中國。夫漢並二十四郡,十七諸侯,方輸錯出,運行數
今大王還兵疾歸,尚得十半。不然,漢知吳之有吞天下之心也,赫然加怒,遣羽林黃頭循江而下,龔大王之都;魯東海絕吳之餉道;梁王飭車騎,習戰射,積粟固守,以備滎陽,待吳之饑。大王雖欲反都,亦不得已。夫三淮南之計不負其約,齊王殺身以滅其跡,四國不得出兵其郡,趙囚邯鄲,此不可掩,亦已明矣。大王已去千裏之國,而制於十裏之內矣。張、韓將此地,弓高宿左右,兵不得下壁,軍不得太息,臣竊哀之。願大王孰察焉。
吳王不用乘策,卒見禽滅。
漢既平七國,乘由是知名。景帝召拜乘為弘農都尉。乘久為大國上賓,與英俊並遊,得其所好,不樂郡吏,以病去官。復遊梁,梁客皆善屬辭賦,乘尤高。孝王薨,乘歸淮陰。
武帝自為太子聞乘名,及即位,乘年老,乃以
臯字少孺,乘在梁時,取臯母為小妻。乘之東歸也,臯母不肯隨乘,乘怒,分臯數千錢,留與母居。年十七,上書梁共王,得召為郎。三年,為王使,與冗從爭,見讒惡遇罪,家室沒入。臯亡至長安。會赦,上書北闕,自陳枚乘之子。上得大喜,召入見待詔,臯因賦殿中。詔使賦平樂館,善之。拜為郎,使匈奴。臯不通經術,詼笑類俳倡,為賦頌好嫚戲,以故得媟默貴幸,比東方朔、郭舍人等,而不得比嚴助等得尊官。
武帝春秋二十九乃得皇子,群臣喜,故臯與東方朔作《皇太子生賦》及《立皇子禖祝》,受詔所為,皆不從故事,重皇子也。
初,衛皇後立,臯奏賦以戒終。臯為賦善於朔也。
從行至甘泉、雍、河東,東巡狩,封泰山,塞決河宣房,遊觀三輔離宮館,臨山澤,弋獵射馭狗馬蹴鞠刻鏤,上有所感,輒使賦之。為文疾,受詔輒成,故所賦者多。司馬相如善為文而遲,故所作少而善於臯。臯賦辭中自言為賦不如相如,又言為賦乃俳,見視如倡,自悔類倡也。故其賦有詆娸東方朔,又自詆娸。其文骫骳,曲隨其事,皆得其意,頗詼笑,不甚閑靡。凡可讀者百二十篇,其尤女曼戲不可讀者尚數十篇。
路溫舒字長君,巨鹿東裏人也。父為裏監門。使溫舒牧羊,溫舒取澤中蒲,截以為牒,編用寫書。稍習善,求為獄小吏,因學律令,轉為獄史,縣中疑事皆問焉。太守行縣,見而異之,署決曹史。又受《春秋》,通大義。舉孝廉,為山邑丞,坐法免,復為郡吏。
元鳳中,廷尉光以治詔獄,請溫舒署奏曹掾,守廷尉史。會昭帝崩,昌邑王賀廢,宣帝初即位,溫舒上書,言宜
臣聞齊有無知之禍,而桓公以興;晉有驪姬之難,而文公用伯。近世趙王不終,諸呂作亂,而孝文為太宗。繇是觀之,禍亂之作,將以開聖人也。故桓、文扶微興壞,尊文武之業,澤加百姓,功潤諸侯,雖不及三王,天下歸仁焉。文帝永思至德,以承天心,崇仁義,省刑罰,通關梁,一遠近,敬賢如大賓,愛民如赤子,內恕情之所安,而施之於海內,是以
巨聞《春秋》正即位,大一統而慎始也。陛下初登至尊,與天合符,宜改前世之失,正始受之統,滌煩文,除民疾,
臣聞秦有十失,其一尚存,治獄之吏是也。秦之時,羞文學,好武勇,賤仁義之士,貴治獄之吏;正言者謂之誹謗,遏過者謂之妖言。故
臣聞烏鳶之卵不毀,而後鳳凰集;誹謗之罪不誅,而後良言進。故古人有言:“
上善其言,遷廣陽私府長。
內史舉溫舒文學高第,遷右扶風丞。時,詔書令公卿選可使匈奴者。溫舒上書,願給廝養,暴骨方對,以盡臣節。事下度遼將軍範明友、太仆杜延年問狀,罷歸故官。久之,遷臨淮太守,治有異跡,卒於官。
溫舒從祖父受歷數天文,以為漢厄三七之間,上封事以豫戒。成帝時,谷永亦言如此。及王莽篡位,欲章代漢之符,著其語焉。溫舒子及孫皆至牧守大官。
贊曰:春秋魯臧孫達以禮諫君,君子以為有後。賈山自下劘上,鄒陽、枚乘遊於危國,然卒免刑戮者,以其言正也。路溫舒辭順而意篤,遂為世家,宜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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