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訓
清凈恬愉,人之性也;儀表規矩,事之制也。知人之性,其自養不勃,知事之制,其舉錯不惑。發一端,散無竟,周八極,總一管,謂之心。見本而知末,觀指而睹歸,執一而應萬,握要而治詳,謂之術。居知所為,行智所之,事智所秉,動智所由,謂之道。道者,置之前而不摯,錯之後而不軒,內之尋常而不塞,布之天下而不窕。是故使人高賢稱譽己者,心之力也;使人卑下誹謗己者,心之罪也。夫言出於口者,不可止於人;行發於邇者,不可禁於遠。事者,難成而易敗也;名者,難立而易廢也。千裏之堤,以螻蟻之穴漏;百尋之屋,以突隙之煙焚。《堯戒》曰:“
夫禍之來也,人自生之;福之來也,人自成之。禍與福同門,利與害為鄰,非神聖人,莫之能分。凡人之舉事,莫不先以其知
天下有三危:少德而多寵,一危也;才下而位高,二危也;身無大功而受厚祿,三危也。故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何以知其然也?昔者,楚莊王既勝晉於河、雍之間,歸而封孫叔敖,辭而不受。病疽將死,謂其子曰:“吾則死矣,王必封女。女必讓肥鐃之地,而受沙石之間有丘者。其地確石而名醜,荊人鬼,越人禨,人莫之利也。”孫叔敖死,王果封其子以肥鐃之地。其子辭而不受,請有之丘。楚國之俗,功臣二世而爵祿,惟孫叔敖獨存。此所謂損之而益也。何謂益之而損?昔晉厲公南伐楚,東伐齊,西伐秦,北伐燕,兵橫行天下而無所綣,威服四方而無所詘,遂合諸侯於嘉陵。
陽虎為亂於魯,魯君令人閉城門而捕之,得者有重賞,失者有重罪。圉三匝,而陽虎將舉劍而伯頤,門者止之曰:“天下探之不窮,我將出子。”陽虎因赴圍而逐,揚劍提戈而走。門者出之,顧反取其出之者,以戈推之,攘祛薄腋。出之者怨之曰:“我非故與子反也,為之蒙死被罪,而乃反傷我,宜矣其有此難也。”魯君聞陽虎失,大怒,問所出之門,使有司拘之,以為傷者受大賞,而不傷者被重罪。此所謂害之而反利者也。何謂欲利之而反害之?楚恭王與晉人戰於鄢陵,恭王傷而未休。司馬子反渴而求飲,豎陽谷奉酒而進之。子反之為人也,嗜酒而甘之,不能絕於口,遂醉而臥。恭王欲復戰,使人召司馬子反。辭以心痛。王駕而往視之,入幄中而聞酒臭。恭王大怒,曰:“今日之戰,不谷親傷。所恃者,司馬也。而司馬又若此,是亡楚國之社稷,而不率吾眾也。不谷無與復戰矣。”於是罷師而去之,斬司馬子反為僇。故豎陽谷之進酒也,非欲禍子反也,誠愛而欲快之也,而適足以殺之。此所謂欲利之而反害之者也。
夫病濕而而強之食,病曷而飲之寒,此眾人之所以為養也,而良醫之所以為病也。悅於目,悅於心,愚者之所利也,然而有道者之所辟也。故聖人先忤而後合,眾人先合而後忤。有功者,人臣之所務也;有罪者,人臣之所辟也。或有功而見疑,或有罪而益信,何也?則有功者離恩義,有罪者不敢失仁心也。魏將樂羊攻中山,其子執在城中。城中縣其子以示樂羊。樂羊曰:“君臣之義,不得以子為私。”攻之愈急。中山因烹其子,而遺之鼎羹與其首。樂羊循而泣之曰:“是吾子!”已,為使者跪而啜三杯。使者歸報,中山曰:“是伏約死節者也,不可忍也。”遂降之。為魏文侯大開地,有功。自此之後,日以不信。此所謂有功而見疑者也。何謂有罪而益信?孟孫獵而得鹿,使秦西巴持歸烹之。鹿母隨之而啼,秦西巴弗忍,縱而予之。孟孫歸,求鹿安在,秦西巴對曰:“其母隨而啼,臣誠弗忍,竊縱而予之。”孟孫怒,逐秦西巴。居一年,取以為子傅。左右曰:“秦西巴有罪於君,今以為子傅,何也?”孟孫曰:“夫一鹿而不忍,又何況於人乎!”此謂有罪而益信者也。
故趨舍不可不審也。此公孫鞅之所以抵罪於秦,而不得入魏也。功非不大也,然而累足無所踐者,不義之故也。事或奪之而反與之,或與之而反取之。智伯求地於魏宣子。宣子弗欲與之。任登曰:“智伯之強,威行於天下,求地而弗與,是為諸侯先禍也。不若與之。”宣子曰:“求地不已,為之奈何?”任登曰:“與之,使喜,必將復求地於諸侯,諸侯必植耳。與天下同心而圖之,一心所得者,非直吾所亡也。”魏宣子裂地而授之。又求地於韓康子,韓康子不敢不予。諸侯皆恐。又求地於趙襄子。襄子弗與。於是智伯乃從韓、魏,圍襄子於晉陽。三國通謀,禽智伯而三分其國。此所謂奪人而反為人所奪者也。何謂與之而反取之?晉獻公欲假道於虞以伐虢,遺虞垂棘之璧與屈產之乘。虞公惑於璧與馬,而欲與之道。宮之奇諫曰:“不可!夫虞之與虢,若車之有輪,輪依於車,車亦依輪。虞之與虢,相恃而勢也。若假之道,虢朝亡而虞夕從之矣。”虞公弗聽,遂假之道。荀息伐虢,遂克之。還反伐虞,又拔之。此所謂與之而反取者也。
聖王布德施惠,非求其報於百姓也;郊望褅嘗,非求福於鬼神也。山致其高,而雲起焉;水致其深,而蛟龍生焉;君子致其道,而福祿歸焉。夫有陰德者,必有陽報;有陰行者,必有昭名。古者,溝防不修,水為民害。禹鑿龍門,辟伊闕,平治水土,使民得陸處。百姓不親,五品不慎,契教以君臣之義,父子之親,夫妻之辨,長幼之序。田野不修,民食不足,後稷乃教之辟地墾草,糞土種谷,令百姓
昔者,宋人好善者,三世不解。家無故而
夫禍福之轉而相生,其變難見也。近塞上之人有善術者,馬無故亡而入胡。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為福乎?”居數月,其馬將胡駿馬而歸。人皆賀之。其父曰:“此何遽不能為禍乎?”家富良馬,其子好騎,墮而折其髀。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為福乎?”居一年,胡人大入塞,丁壯者引弦而戰,近塞之人,死者十九,此獨以跛之故,父子相保。故福之為禍,禍之為福,化不可極,
何謂虧於耳、忤於心而合於實?靖郭君將城薛,賓客多止之,弗聽。靖郭君謂謁者曰:“無為賓通言。”齊人有請見者,曰:“臣請道三言而已。過三言,請烹。”靖郭君聞而見之。賓趨而進,再拜而興。因稱曰:“海大魚。”則反走。靖郭君止之曰:“願聞其說。”賓曰:“臣不敢以死為熙。”靖郭君曰:“先生不遠道而至此,為寡人稱之。”賓曰:“海大魚,網弗能止也,釣弗能牽也。蕩而失水,則螻蟻皆得誌焉。今夫齊,君之淵也。君失齊,則薛能自存乎?”靖郭君曰:“善!”乃止不城薛。此所謂虧於耳、忤於心而得事實者也。以“無城薛”止城薛,其於以行說,乃不若“海大魚”。
故物或遠之而近,或近之而遠。或說聽計當而身疏,或言不用、計不行而益親。何以明之?三國伐齊,圍平陸,括子以報於牛子曰:“三國之地,不接於我,逾鄰國而圍平陸,利不足貪也。然則求名於我也。請以齊侯住。”牛子以為善。括子出,無害子入。牛子以括子言告無害子。無害子曰:“異乎臣之所聞。”牛子曰:“國危而不安,患結而不解。何謂貴智?”無害子曰:“臣聞之,有裂壤土以安社稷者,聞殺身破家以存其國者,不聞出其君以為封疆者。”牛子不聽無害子之言,而用括子之計,三國之兵罷,而平陸之地存。自此之後,括子日以疏,無害子日以進。故謀患而患解,圖國而國存,括子之智得矣。無害子之慮無中於策,謀無益於國,然而心調於君,有義行也。今人待冠而飾首,待履而行地。冠履之於人也,寒不能暖,風不能障,暴不能蔽也。然而冠冠履履者,其所自托者然也。夫咎犯戰勝城濮,而雍季無
故義者,天下之所賞也。百言百當,不如擇趨而審行也。或無功而先舉,或有功而後賞。何以明之?昔晉文公將與楚戰城濮,問於咎犯曰:“為奈何?”咎犯曰:“仁義之事,君子不厭忠信;戰陳之事,不厭詐偽。君其詐之而已矣。”辭咎犯,問雍季。雍季對曰:“
智伯率韓、魏二國伐趙。圍晉陽,決晉水而灌之。城下緣木而處,縣釜而炊。襄子謂張孟談曰:“城中力已盡,糧食匱乏,大夫病,為之奈何?”張孟談曰:“亡不能存,危不能安,無為貴智士。臣請試潛行,見韓、魏之君而約之。”乃見韓、魏之君,說之曰:“臣聞之,唇亡而齒寒。今智伯率二君而伐趙,趙將亡矣。趙亡則君之次矣。及今而不圖之,禍將及二君!”二君曰:“智伯之為人也,粗中而少親,我謀而泄,事必敗,為之奈何?”張孟談曰:“言出君之口,入臣之耳,人孰知之者乎?且
或有罪而可賞也,或有功而可罪也。西門豹治鄴,廩無積粟,府無儲錢,庫無甲兵,官無計會,人數言其過於文侯。文侯身行其縣,果若人言。文侯曰:“翟璜任子治鄴,而大亂。子能道則可,不能,將加誅於子!”西門豹曰:“臣聞王主富民,霸主富武,
賢主不茍得,忠臣不茍利。何以明之?中行穆伯攻鼓,弗能下。餽聞倫曰:“鼓之嗇夫,聞倫知之。請無罷武大夫,而鼓可得也。”穆伯弗應。左右曰:“不折一戟,不傷一卒,而鼓可得也。君奚為弗使?”穆伯曰:“聞倫為人,佞而不仁。若使聞倫下之,吾可以勿賞乎?若賞之,是賞佞人。佞人得誌,是使晉國之武,舍仁而從佞。雖得鼓,將何所用之!”攻城者,欲以廣地也,得地不取者,見其本而知其末也。
秦穆公使孟盟舉兵襲鄭。過周以東。鄭之賈人弦高、蹇他相與謀曰:“師行數千裏,數絕諸侯之地,其勢必襲鄭。凡襲國者,以為無備也。今示以知其情,必不敢進。”乃矯鄭伯之命,以十二牛勞之。三率相與謀曰:“凡襲人者,以為弗知。今已知之矣。守備必固,進必無功。”乃還師而反。晉先軫舉兵擊之,大破之殽。鄭伯乃以存國之功賞弦高,弦高辭之曰:“誕而得賞,則鄭國之信廢矣。為國而無信,是俗敗也,賞一人而敗國俗,仁者弗為也。以不信得厚賞,義者弗為也。”遂以其屬徙東夷,終身不反。
故仁者不以欲傷生,知者不以利害義。聖人之思修,愚人之思叕。忠臣者務崇君之德,諂臣者務廣君之地。何以明之?陳夏徵舒弒其君,楚莊王伐之,陳人聽令。莊王以討有罪,遣卒戍陳,大夫畢賀。申叔時使於齊,反還而不賀。莊王曰:“陳為無道,寡人起九軍以討之。征暴亂,誅罪人,君臣皆賀,而子獨不賀,何也?”申叔時曰:“牽牛蹊人之田,田主殺其人而奪之牛,罪則有之,罰亦重矣。今君王以陳為無道,興兵而攻,因以誅罪人,遣人戍陳。諸侯聞之,以王為非誅罪人也,貪陳國也。蓋聞君子不棄義以取利。”王曰:“善”。乃罷陳之戍,立陳之後。諸侯聞之,皆朝於楚。此務崇君之德者也。張武為智伯謀曰:“晉六將軍,中行文子最弱,而上下離心,可伐以廣地。”於是伐範、中行;滅之矣,又教智伯求地於韓、魏、趙。朝、魏裂地而授之,趙氏不與,乃率韓、魏而伐趙,圍晉陽三年,三國陰謀同計,以擊智氏,遂滅之。此務為君廣地者也。夫為君崇德者霸,為君廣地者滅。故
非其事者勿仞也,非其名者勿就也。無故有顯名者勿處也,無功而富貴者勿居也。夫就人之名者廢,仞人之事者敗,無功而大利者後將為害。譬猶緣高木而望四方也,雖愉樂哉,然而疾風至,未嘗不恐也。患及身,然後憂之,六驥追之,弗能及也。是故忠臣事君也,計功而受賞,不為茍得;積力而受官,不貪爵祿。其所能者,受之勿辭也;其所不能者,與之勿喜也。辭所能則匿,欲所不能則惑。辭所不能而受所能,則得無損墮之勢,而無不勝之任矣。昔者智伯驕,伐範、中行而克之,又劫韓、魏之君而割其地,尚以為未足,遂興兵伐趙。韓、魏反之,軍敗晉陽之下,身死高梁之東,頭為飲器,國分為三,
或譽人而適足以敗之,或毀人而乃反以成之。何以知其然也?費無忌復於荊平王曰:“晉之所以霸者,近諸夏也;而荊之所以不能與之爭者,以其僻遠也。楚王若欲從諸侯,不若大城城父,而令太子建守焉,以來北方,王自收其南,是得天下也。”楚王悅之,因命太子建守城父,命伍子奢傅之。居一年,伍子奢遊人於王側,言太子建甚仁且勇,能得民心。王以告費無忌,無忌曰:“臣固聞之,太子內撫百姓,外約諸侯。齊、晉又輔之,將以害楚,其事已構矣。”王曰:’為我太子,又尚何求?”曰:“以秦女之事怨王。”王因殺太子建而誅伍子奢,此所謂見譽而為禍者也。何謂毀人而反利之?唐子短陳駢子於齊威王,威王欲殺之,陳駢子與其屬出亡奔薛。孟嘗君聞之,使人以車迎之,至而養以芻豢黍粱五味之膳,日三至,冬日被裘罽,夏日服絺纻,出則乘牢車,駕良馬。孟嘗君問之曰:“夫子生於齊,長於齊,夫子亦何思於齊?”對曰:“臣思夫唐子者。”孟嘗君曰:“唐子者,非短子者邪?”曰:“是也。”孟嘗君曰:“子何為思之?”對曰:“臣之處於齊也,糲粢之飯,藜藿之羹,冬日則寒凍,夏日則暑傷。自唐子之短臣也,以身歸君,食芻豢,飯黍粱,服輕暖,乘牢良,臣故思之。”此謂毀人而反利之者也。是故毀譽之言,不可不審也。
或貪生而反死,或輕死而得生,或徐行而反疾。何以知其然也?魯人有為父報仇於齊者,刳其腹而見其心,坐而正冠,起而更衣,徐行而出門,上車而步馬,顏色不變。其禦欲驅,撫而止之曰:“今日為父報讎,以出死,非為生也。今事已成矣,又何去之!”追者曰:“此有節行之人,不可殺也。”解圍而去之。使被衣不暇帶,冠不及正,蒲伏而走,上車而馳,必不能自免於千步之中矣。今坐而正冠,起而更衣,徐行而出門,上車而步馬,顏色不變,此眾人所以為必死也,而乃反以得活。此所謂徐而馳,遲於步也。夫走者,人之所以為疾也;步者,人之所以為遲也。今反乃以人之所為遲者反為疾,明於分也。有知徐之為疾,遲之為速者,則幾於道矣。故黃帝亡其玄珠,使離朱、捷剟索之,而弗能得之也。於是使忽怳,而後能得之。
聖人
人皆務於救患之備,而莫能知使患無生。夫使患無生,易於救患而莫能加務焉,則未可與言術也。晉公子重耳過曹,曹君欲見其骿肋,使之袒而捕魚。厘負羈止之曰:“公子非常也。從者三人,皆霸王之佐也。遇之無禮,必為國憂。”君弗聽。重耳反國,起師而伐曹,遂滅之。身死人手,
夫鴻鵠之未孚於卵也,一指蔑之,則靡而無形矣;及至其筋骨之已就,而羽翮之既成也,則奮翼揮,淩乎浮雲,背負青天,膺摩赤霄,翺翔乎忽荒之上,析惕乎虹霓之間。雖有勁弩利矰微繳,蒲且子之巧,亦弗能加也。江水之始出於岷山也,可扌搴衣而越也,及至乎下洞庭,騖石城,經丹徒,起波濤,舟杭一日不能濟也。是故聖人者,常從事於無形之外,而不留思盡慮於成事之內。是故患禍弗能傷也。人或問孔子曰:“顏回何如人也?”曰:“仁人也。丘弗如也。”“子貢何如人也?”曰:“辯人也。丘弗如也。”“子路何如人也?”曰:“勇人也。丘弗如也。”賓曰:“三人皆賢夫子,而為夫子役。何也?”孔子曰:“丘能仁且忍,辯且訥,勇且怯。以三子之能,易丘一道,丘弗為也。”孔子知所施之也。
秦牛缺徑於山中,而遇盜。奪之車馬,解其橐笥,拖其衣被,盜還反顧之,無懼色憂誌,驩然有以處得也。盜遂問之曰:“吾奪子財貨,劫子以刀,而誌不動,何也?”秦牛缺曰:“車馬所以載身也,衣服所以掩形也,聖人不以所養害其養。”盜
事或為之,適足以敗之;或備之,適足以致之。何以知其然也?秦皇挾錄圖,見其傳曰:“亡秦者,胡也。”因發卒五十萬,使蒙公、楊翁子將,築修城。西屬流沙,北擊遼水,東結朝鮮,中國內郡挽車而餉之。又利越之犀角、象齒、翡翠、珠璣,乃使尉屠睢發卒五十萬,為五軍,一軍塞鐔城之嶺,一軍守九疑之塞,一軍處番禺之都,一軍守南野之界,一軍結余幹之水。三年不解甲馳弩,使臨祿無以轉餉。又以卒鑿渠而通糧道,以與越人戰,殺西嘔君譯籲宋。而越人皆入叢薄中,與禽獸處,莫肯為秦虜。相置桀駿以為將,而夜攻秦人,大破之。殺尉屠睢,
或爭而反強之,或聽從而反止之。何以知其然也?魯哀公欲西益宅,史爭之,以為西益宅不祥。哀公作色而怒。左右數諫不聽。乃以問其傅宰折睢,曰:“吾欲益宅,而史以為不祥。子以為何如?”宰折睢曰:“天下有三不祥,西益宅不與焉。”哀公大悅而喜。頃,復問曰:“何謂三不祥?”對曰:“不行禮義,一不祥也;嗜欲無止,二不祥也;不聽強諫,三不祥也。”哀公默然深念,憤然自反,遂不西益宅。夫史以爭為可以止之,而不知不爭而反取之也。智者離路而得道,愚者守道而失路。夫說之巧,於閉結無不解。非能閉結而盡解之也,不解不可解也。至乎以弗解解之者,可與及言論矣。
或明禮義、推體而不行,或解構妄言而反當。何以明之?孔子行遊,馬失,食農夫之稼,野人怒,取馬而系之。子貢往說之,卑辭而不能得也。孔子曰:“夫以人之所不能聽說人,譬以大牢享野獸,以《九韶》樂飛鳥也。予之罪也,非彼人之過也。”乃使馬圉往說之。至,見野人曰:“予耕於東海,至於西海,吾馬之失,安得不食子之苗?”野人大喜,解而與之。說若此其無方也,而反行。事有所至,而
仁者,百姓之所慕也;義者,眾庶之所高也。為人之所慕,行人之所高,此嚴父之所以教子,而忠臣之所以事君也。然世或用之而身死國亡者,不同於時也。昔徐偃王好行仁義,陸地之朝者三十二國。王孫厲謂楚莊王曰:“王不伐徐,必反朝徐。”王曰:“偃王,有道之君也,好行仁義,不可伐。”王孫厲曰:“臣聞之,大之與小,強之與弱也,猶石之投卵,虎之啖豚,又何疑焉?且夫為文而不能達其德,為武而不能任其力,亂莫大焉。”楚王曰:“善”。乃舉兵而伐徐,遂滅之。知仁義而不知世變者也。申菽、杜茝,美人之所懷服也;及漸之於滫,則不能保其芳矣。古者,五帝貴德,三王用義,五霸任力。今取帝王之道,而施之五霸之世,是由乘驥逐人於榛薄,而蓑笠盤旋也。今霜降而樹谷,冰泮而求獲,欲其食則難矣。故《易》曰:“
夫戟者,所以攻城也;鏡者,所以照形也。宮人得戟,則以刈葵;
得道之士,外化而內不化,外化,所以入人也,內不化,所以全其身也。故內有一定之操,而外能詘伸、贏縮、卷舒,與物推移,故萬舉而不陷。所以貴聖人者,以其能龍變也。今扌卷扌卷然守一節,推一行,雖以毀碎滅沈,猶且弗易者,此察於小好,而塞於大道也。趙宣孟活饑人於委桑之下,而天下稱仁焉。荊亻次非犯河中之難,不失其守,而天下稱勇焉。是故見小行則可以論大體矣。田子方見老馬於道,喟然有誌焉。以問其禦曰:“此何馬也?”其禦曰:“此故公家畜也。老疲而不為用,出而鬻之。”田子方曰:“少而貪其力,老而棄其身,仁者弗為也。”束帛以贖之。疲武聞之,知所以歸心矣。齊莊公出獵,有一蟲舉足將搏其輪,問其禦曰:“此何蟲也?”對曰:“此所謂螳螂者也。其為蟲也,知進而不知卻,不量力而輕敵。”莊公曰:“此為人而必為天下勇武矣。”回車而避之。勇武聞之,知所盡死矣。故田子方隱一老馬而魏國載之,齊莊公避一螳螂而勇武歸之。湯教祝網者,而四十國朝;文王葬死人之骸,而九夷歸之;武王蔭曷人於樾下,左擁而右扇之,而天下懷其德;越王勾踐一決獄不辜,援龍淵而切其股,血流至足,以自罰也,而戰武士必其死。故聖人行之於小,則可以覆大矣;審之於近,則可以懷遠矣。
孫叔敖決期思之水,而灌雩婁之野,莊王知其可以為令尹也。子發辯擊劇而勞佚齊,楚國知其可以為兵主也。此皆形於小微而通於大理者也。聖人之舉事,不加憂焉,察其所以而已矣。今萬人調鐘,不能比之律;誠得知者,一人而足矣。說者之論,亦猶此也。誠得其數,則無所用多矣。夫車之所以能轉千裏者,以其要在
魯哀公為室而大,公宣子諫曰:“室大,眾與人處則嘩,少與人處則悲。願公之適。”公曰:“寡人聞命矣。”築室不輟。公宣子復見曰:“國小而室大。百姓聞之,必怨吾君;諸侯聞之,必輕吾國。”魯君曰:“聞命矣。”築室不輟。公宣子復見曰:“左昭而右穆,為大室以臨二先君之廟,得無害於子乎?”公乃令罷役,除版而去之。魯君之欲為室,誠矣;公宣子止之,必矣。然三說而一聽者,其二者非其道也。夫臨河而釣,日入而不能得一鰷魚者,非江河魚不食也,所以餌之者非其欲也。及至良工執竿,投而擐唇吻者,能以其所欲而釣者也。
夫物無
何謂非類而是?屈建告石乞曰:“白公勝將為亂。”石乞曰:“不然。白公勝卑身下士,不敢驕賢,其家無管龠之信,關楗之固。大鬥斛以出,輕斤兩以內,而乃論之,以不宜也。”屈建曰:“此乃所以反也。”居三年,白公勝果為亂,殺令尹子椒、司馬子期。此所謂弗類而是者也。
何謂若然而不然?子發為上蔡令,民有罪當刑,獄斷論定,決於令尹前。子發喟然有淒愴之心,罪人已刑而不忘其恩。此其後,子發盤罪威王而出奔,刑者遂襲恩者,恩者逃之於城下之廬。追者至,踹足而怒,曰:“子發視決吾罪而被吾刑,怨之憯於骨髓,使我得其肉而食之,其知厭乎!”追者以為然而不索其內,果活子發。此所謂若然而不然者。
何謂不然而若然者?昔越王勾踐卑下吳王夫差,請身為臣,妻為妾,奉四時之祭祀,而入春秋之貢職,委社稷,效民力,隱居為蔽,而戰為鋒行。禮甚卑,辭其服,其離叛之心遠矣。然而甲卒三千人,以禽夫差於姑胥。此四策者,不可不審也。
夫事之所以難知者,以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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