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泰
泰初爲太學博士,外弟荊州刺史王忱請爲天門太守。忱嗜酒,醉輒累旬,及醒則儼然端肅。泰陳酒既傷生,所宜深誡,其言甚切。忱嗟嘆久之,曰:“見規者衆,未有若此者也。”或問忱,範泰何如謝邈,忱曰:“茂度漫。”又問何如殷覬,忱曰:“伯通易。”忱常有意立功,謂泰曰:“今城池既立,軍甲亦充,將欲掃除中原,以申宿昔之誌。伯通意銳,當令擁戈前驅;以君持重,欲相委留事,何如?”泰曰:“百年逋寇,前賢挫屈者多矣,功名雖貴,鄙生所不敢謀。”
會忱病卒,召泰爲驃騎諮議參軍,遷中書郎。時會稽世子元顯專權,內外百官請假,不復表聞,唯簽元顯而已。泰言以爲非宜,元顯不納。以父憂去職,襲爵陽遂鄉侯。
桓玄輔晉,使禦史中丞祖臺之奏泰及前司徒左長史王準之、輔國將軍司馬珣之並居喪無禮,泰坐廢,徙丹徒。
宋武帝義旗建,累遷黃門侍郎、禦史中丞,坐議殷祠事謬,白衣領職。出爲東陽太守。歷侍中,度支尚書。時仆射陳郡謝混後進知名,武帝嘗從容問混:“泰名輩誰比?”對曰:“王元太一流人也。”徙爲太常。
初,司徒道規無子,養文帝。及道規薨,以兄道憐第二子義慶爲嗣。武帝以道規素愛文帝,又令居重。及道規追封南郡公,應以先華容縣公賜文帝。泰議以爲“禮無二主”,由是文帝還本屬。
後加散騎常侍,爲尚書兼司空,與右仆射袁湛授宋公九錫,隨軍到洛陽。武帝還彭城,與泰登城。泰有足疾,特命乘輿。泰好酒,不拘小節,通率任心。雖公坐,笑言不異私室,武帝甚賞愛之。然短於爲政,故不得在政事官。
武帝受命,議建國學,以泰領國子祭酒,泰上表陳獎進之道。時學竟不立。又言事者多以錢貨減少,國用不足,欲更造五銖。泰又諫曰:
臣聞爲國拯弊,莫若務本。“百姓不足,君孰與足”,未有人貧而國富,本不足而末有餘者也。故囊漏貯中,識者不吝,反裘負薪,存毛實難。王者不言有無,諸侯不說多少,食祿之家,不與百姓爭利。故拔葵所以明政,織蒲謂之不仁。是以貴賤有章,職分無爽。今之所憂,在農人尚寡,倉廩未充,轉運無已,資食者衆,家無私積,難以禦荒耳。夫貨存貿易,不在少多,昔日之貴,今者之賤,彼此共之,其揆一也。但令官人均通,則無患不足。若使必資貨廣以收國用者,則龜貝之屬,自古所行。尋銅之爲器,在用也博矣,鍾律所通者遠,機衡所揆者大,夏鼎負圖,實冠衆瑞,晉鐸呈象,亦啓休征。器有要用,則貴賤同資,物有適宜,則家國共急。今毀必資之器,而爲無施之錢,於貨則功不補勞,在用則君人俱困,校之以實,損多益少。伏願思可久之道,探欲速之情,弘山海之納,擇芻牧之說。
景平初,加位特進,明年致仕,解國子祭酒。少帝在位,多諸愆失,泰上封事極諫。少帝雖不能納,亦不加譴。徐羨之、傅亮等與泰素不平,及廬陵王義真、少帝見害,泰謂所親曰:“吾觀古今多矣,未有受遺顧托,而嗣君見殺,賢王嬰戮者也。”元嘉二年,泰表賀元正並陳旱災,多所獎勸。拜表遂輕舟遊東陽,任心行止,不關朝廷。有司劾奏之,文帝不問。時文帝雖當陽親覽,而羨之等猶執重權,泰復上表論得失,言及執事。諸子禁之,表竟不奏。
三年,羨之伏誅,進位侍中、左光祿大夫、國子祭酒,領江夏王師,特進如故。上以泰先朝舊臣,恩禮甚重。以有腳疾,宴見之日,特聽乘輿到坐。所陳時事,上每優容之。
其年秋,旱蝗,又上表言:“有蝗之處,縣官多課人捕之,無益於枯苗,有傷於殺害。又女人被宥,由來尚矣,謝晦婦女猶在尚方,匹婦一至,亦能有所感激。”書奏,上乃原謝晦婦女。
時司徒王弘輔政,泰謂弘曰:“彭城王,帝之次弟,宜征還入朝,共參朝政。”弘納其言。時旱災未已,加以疾疫,泰又上表有所勸誡。
泰博覽篇籍,好爲文章,愛獎後生,孜孜無倦。撰古今善言二十四篇及文集傳於世。暮年事佛甚精,於宅西立隻洹精舍。五年卒。初議贈開府,殷景仁曰:“泰素望不重,不可擬議臺司。”竟不果。及葬,王弘撫棺哭曰:“君生平重殷鐵,今以此爲報。”追贈車騎將軍,諡曰宣侯。第四子曄最知名。
曄字蔚宗,母如廁産之,額爲磚所傷,故以磚爲小字。出繼從伯弘之,後襲封武興縣五等侯。少好學,善爲文章,能隸書,曉音律。爲秘書丞,父憂去職。服闋,爲征南大將軍檀道濟司馬,領新蔡太守。後爲尚書吏部郎。
元嘉九年,彭城太妃薨,將葬,祖夕,僚故並集東府,曄與司徒左西屬王深及弟司徒祭酒廣夜中酣飲,開北牖聽挽歌爲樂。彭城王義康大怒,左遷宣城太守。不得誌,乃刪衆家後漢書爲一家之作,至於屈伸榮辱之際,未嘗不致意焉。
遷長沙王義欣鎮軍長史。兄暠爲宜都太守,嫡母隨暠在官亡,報之以疾,曄不時奔赴。及行,又攜伎妾自隨,爲禦史中丞劉損所奏。文帝愛其才,不罪也。服闋,累遷左衛將軍、太子詹事。
曄長不滿七尺,肥黑,禿眉鬢,善彈琵琶,能爲新聲。上欲聞之,屢諷以微旨,曄僞若不曉,終不肯爲。上嘗宴飲勸適,謂曄曰:“我欲歌,卿可彈。”曄乃奉旨。上歌既畢,曄亦止弦。
初,魯國孔熙先博學有從橫才誌,文史星算,無不兼善,爲員外散騎侍郎,不爲時知,久不得調。初,熙先父默之爲廣州刺史,以贓貨下廷尉,大將軍彭城王義康保持之,故免。及義康被黜,熙先密懷報效,以曄意誌不滿,欲引之,無因進說。曄甥謝綜雅爲曄所知,熙先藉嶺南遺財,家甚富足,乃傾身事綜。始與綜諸弟共博,故爲拙行,以物輸之,情意稍款。綜乃引熙先與曄戲,熙先故爲不敵,前後輸曄物甚多。曄既利其財寶,又愛其文藝,遂與申莫逆之好。熙先始以微言動曄,曄不回。曄素有閨庭論議,朝野所知,故門胄雖華,而國家不與姻,以此激之曰:“丈人若謂朝廷相待厚者,何故不與丈人婚,爲是門戶不得邪?人作犬豕相遇,而丈人欲爲之死,不亦惑乎。”曄默然不答,其意乃定。
時曄與沈演之並爲上所知待,每被見多同,曄若先至,必待演之,演之先至,常獨被引,曄又以此爲怨。曄累經義康府佐,見待素厚,及宣城之授,意好乖離。綜爲義康大將軍記室參軍,隨鎮豫章。綜還,申義康意於曄,求解晚隙,復敦往好。
曄既有逆謀,欲探時旨,乃言於上曰:“臣歷觀前史二漢故事,諸蕃王政以妖詛幸災,便正大逆之罰。況義康奸心釁跡,彰著遐邇,而至今無恙,臣竊惑焉。且大梗常存,將成亂階。”上不納。
熙先素善天文,雲:“文帝必以非道晏駕,當由骨肉相殘。江州應出天子。”以爲義康當之。綜父述亦爲義康所遇,綜弟約又是義康女夫,故文帝使綜隨從南上。既爲熙先獎說,亦有酬報之心。
廣州人周靈甫有家兵部曲,熙先以六十萬錢與之,使於廣州合兵。靈甫一去不反。大將軍府史仲承祖,義康舊所信念,屢銜命下都,亦潛結腹心,規有異誌。聞熙先有誠,密相結納。丹陽尹徐湛之素爲義康所愛,雖爲舅甥,恩過子弟,承祖因此結事湛之,告以密計。承祖南下,申義康意於蕭思話及曄,雲:“本欲與蕭結婚,恨始意不果。與範本情不薄,中間相失,傍人爲之耳。”
有法略道人先爲義康所養,粗被知待。又有王國寺法靜尼出入義康家內,皆感激舊恩,規相拯拔,並與熙先往來。使法略罷道。法略本姓孫,改名景玄,以爲臧質寧遠參軍。
熙先善療病兼能診脈,法靜尼妹夫許耀領隊在臺,宿衛殿省,嘗有疾,因法靜尼就熙先乞療得損,因成周旋。熙先以耀膽幹,因告逆謀,耀許爲內應。豫章胡藩子遵世與法靜甚款,亦密相酬和。法靜尼南上,熙先遣婢采藻隨之,付以箋書,陳說圖讖。法靜還,義康餉熙先銅匕銅鑷袍段棋奩等物。熙先慮事泄,酖采藻殺之。
湛之又謂曄等:“臧質見與異常,質與蕭思話款密,二人並受大將軍眷遇,必無異同,不憂兵力不足,但當勿失機耳。”乃備相署置:湛之爲撫軍將軍、揚州刺史,曄中軍將軍、南徐州刺史,熙先左衛將軍。其餘皆有選擬。凡素所不善及不附義康者,又有別簿,並入死目。
熙先使弟休先豫爲檄文,言賊臣趙伯符肆兵犯蹕,禍流儲宰,乃奉戴義康。又以既爲大事,宜須義康意旨,乃作義康與湛之書,宣示同黨。
二十二年九月,征北將軍衡陽王義季、右將軍南平王鑠出鎮,上於武帳岡祖道。曄等期以其日爲亂,許耀侍上,扣刀以目曄,曄不敢視,俄而坐散,差互不得發。十一月,徐湛之上表告狀,於是悉出檄書選事及同惡人名手跡。詔收綜等,並皆款服,唯曄不首。上頻使窮詰,乃曰:“熙先茍誣引臣。”熙先聞曄不服,笑謂殿中將軍沈邵之曰:“凡諸處分、符檄書疏,皆曄所造及改定,雲何方作此抵。”上示以曄墨跡,曄乃引罪。明日送曄付廷尉,入獄,然後知爲湛之所發。
熙先望風吐款,辭氣不撓,上奇其才,使謂曰:“以卿之才而滯於集書省,理應有異誌,此乃我負卿也。”熙先於獄中上書陳謝,並陳天文占候,誡上有骨肉相殘之禍,其言深切。
曄後與謝綜等得隔壁,遙問綜曰:“疑誰所告。”綜曰:“不知。”曄乃稱徐湛之小名曰:“乃是徐僮也。”在獄爲詩曰:“禍福本無兆,性命歸有極,必至定前期,誰能延一息。在生已可知,來緣或無識,好醜共一丘,何足異枉直。豈論東陵上,寧辨首山側,雖無嵇生琴,庶同夏侯色。寄言生存子,此路行復即。”上有白團扇甚佳,送曄令書出詩賦美句。曄受旨援筆而書曰:“去白日之照照,襲長夜之悠悠。”上循覽淒然。
曄本謂入獄便死,而上窮其獄,遂經二旬,曄更有生望。獄吏因戲之曰:“外傳詹事或當長系。”曄聞之驚喜。綜、熙先笑之曰:“詹事嘗共論事,無不攘袂瞋目,及在西池射堂上,躍馬顧眄,自以爲一世之雄,而今擾攘紛紜,畏死乃爾。設令今時賜以性命,人臣圖主,何顔可以生存。”曄謂衛獄將曰:“惜哉,埋如此人。”將曰:“不忠之人,亦何足惜。”曄曰:“大將言是也。”及將詣市,曄最在前,於獄門顧謂綜曰:“次第當以位邪?”綜曰:“賊帥當爲先。”在道語笑,初無慚恥。至市問綜曰:“時欲至未?”綜曰:“勢不復久。”曄既食,又苦勸綜,綜曰:“此異疾篤,何事強飯。”曄家人悉至市,監刑職司問曰:“須相見不?”曄問綜曰:“家人已來,幸得相見,將不暫別?”綜曰:“別與不別,亦何所存,來必當號泣,正足亂人意。”曄曰:“號泣何關人,向見道邊親故相瞻望,吾意故欲相見。”於是呼前。曄妻先撫其子,回罵曄曰:“君不爲百歲阿家,不感天子恩遇,身死固不足塞罪,奈何枉殺子孫。”曄乾笑,雲罪至而已。曄所生母對泣曰:“主上念汝無極,汝曾不能感恩,又不念我老,今日奈何!”仍以手擊曄頸及頰。曄妻雲:“罪人,阿家莫憶莫念。”妹及妓妾來別,曄乃悲泣流漣。綜曰:“舅殊不及夏侯色。”曄收淚而已。綜母以子弟自陷逆亂,獨不出視。曄語綜曰:“姊今不來,勝人多也。”曄轉醉,子藹亦醉,取地土及果皮以擲曄,呼爲別駕數十聲。曄問曰:“汝瞋我邪?”藹曰:“今日何緣復瞋,但父子同死,不能不悲耳。”
曄常謂死爲滅,欲著無鬼論,至是與徐湛之書“當相訟地下”。其繆亂如此。又語人:“寄語何仆射,天下決無佛鬼,若有靈,自當相報。”收曄家,樂器服玩並皆珍麗,妓妾亦盛飾。母住止單陋,唯有二廚盛櫵薪。弟子冬無被,叔父單布衣。曄及黨與並伏誅,曄時年四十八。謝綜弟緯徙廣州。藹子魯連,吳興昭公主外孫,請全生命,亦得遠徙。孝武即位,乃還。
曄性精微,有思致,觸類多善,衣裳器服,莫不增損制度,世人皆法學之。撰和香方,其序之曰:“麝本多忌,過分必害。沈實易和,盈斤無傷。零藿虛燥,詹唐黏濕。甘松、蘇合、安息、郁金、奈多、和羅之屬,並被珍於外國,無取於中土。又棗膏昏鈍,甲煎淺俗,非唯無助於馨烈,乃當彌增於尤疾也。”所言悉以比類朝士:麝本多忌,比庾仲文;零藿虛燥,比何尚之;詹唐黏濕,比沈演之;棗膏昏鈍,比羊玄保;甲煎淺俗,比徐湛之;甘松蘇合,比慧琳道人;沈實易和,以自比也。
曄獄中與諸生侄書以自序,其略曰:
吾少懶學問,年三十許,始有尚耳。自爾以來,轉爲心化,至於所通處,皆自得之胸懷。常謂情誌所托,故當以意爲主,以文傳意。以意爲主,則其旨必見;以文傳意,則其辭不流。然後抽其芬芳,振其金石耳。觀古今文人多不全了此處,年少中謝莊最有其分,手筆差易,於文不拘韻故也。吾思乃無定方,但多公家之言,少於事外遠致,以此爲恨,亦由無意於文名故也。
本未開史書,政恒覺其不可解耳。既造後漢,轉得統緒。詳觀古今著述及評論,殆少可意者。班氏最有高名,既任情無例,唯誌可推耳。博贍不可及之,整理未必愧也。吾雜傳論皆有精意深旨,至於循吏以下及六夷諸序論,筆勢縱放,實天下之奇作。其中合者,往往不減過秦篇。嘗共比方班氏所作,非但不愧之而已。欲遍作諸誌,前漢所有者悉令備,雖事不必多,且使見文得盡。又欲因事就卷內發論,以正一代得失,意復不果。贊自是吾文傑思,殆無一字空設,奇變不窮,同合異體,乃自不知所以稱之。此書行,故應有賞音者。紀傳例爲舉其大略耳,諸細意甚多。自古體大而思精,未有此也。恐世人不能盡之,多貴古賤今,所以稱情狂言耳。
吾於音樂,聽功不及自揮,但所精非雅聲爲可恨,然至於一絕處,亦復何異邪。其中體趣,言之不可盡。弦外之意,虛響之音,不知所從而來。亦嘗以授人,士庶中未有一毫似者,此永不傳矣。吾書雖小小有意,筆勢不快,餘竟不成就,每愧此名。曄自序並實,故存之。藹幼而整潔,衣服竟歲未嘗有塵點,死時年二十。曄少時,兄晏常雲:“此兒進利,終破門戶。”果如其言。
初,何尚之處銓衡,自謂天下無滯才,及熙先就拘,帝詰尚之曰:“使孔熙先年三十猶作散騎侍郎,那不作賊。”熙先死後,又謂尚之曰:“孔熙先有美才,地胄猶可論,而翳跡仕流,豈非時匠失乎?”尚之曰:“臣昔謬得待罪選曹,誠無以濯汙揚清;然君子之有智慧,猶鵷鳳之有文采,俟時而振羽翼,何患不出雲霞之上。若熙先必蘊文采,自棄於汙泥,終無論矣。”上曰:“昔有良才而不遇知己者,何嘗不遺恨於後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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