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雲
範雲字彥龍,南鄉舞陰人,晉平北將軍汪六世孫也。祖璩之,宋中書侍郎。雲六歲就其姑夫袁叔明讀毛詩,日誦九紙。陳郡殷琰名知人,候叔明見之,曰“公輔才也”。
雲性機警,有識具,善屬文,下筆輒成,時人每疑其宿構。父抗爲郢府參軍,雲隨在郢。時吳興沈約、新野庾杲之與抗同府,見而友之。
起家郢州西曹書佐,轉法曹行參軍。俄而沈攸之舉兵圍郢城,抗時爲府長流,入城固守,留家屬居外。雲爲軍人所得,攸之召與語,聲色甚厲。雲容貌不變,徐自陳說。攸之笑曰:“卿定可兒,且出就舍。”明旦又召雲令送書入城內,餉武陵王酒一石,犢一頭;餉長史柳世隆鱠魚二十頭,皆去其首。城內或欲誅雲,雲曰:“老母弱弟,懸命沈氏。若其違命,禍必及親。今日就戮,甘心如薺。”世隆素與雲善,乃免之。
後除員外散騎郎。齊建元初,竟陵王子良爲會稽太守,雲爲府主簿。王未之知。後克日登秦望山,乃命雲。雲以山上有秦始皇刻石,此文三句一韻,人多作兩句讀之,並不得韻;又皆大篆,人多不識,乃夜取史記讀之令上口。明日登山,子良令賓僚讀之,皆茫然不識。末問雲,雲曰:“下官嘗讀史記,見此刻石文。”乃進讀之如流。子良大悅,因以爲上賓。自是寵冠府朝。王爲丹陽尹,復爲主簿,深相親任。時進見齊高帝,會有獻白烏,帝問此何瑞,雲位卑最後答,曰:“臣聞王者敬宗廟則白烏至。”時謁廟始畢,帝曰:“卿言是也。感應之理,一至此乎。”
子良爲南徐州、南兗州,雲並隨府遷,每陳朝政得失於子良。尋除尚書殿中郎。子良爲雲求祿,齊武帝曰:“聞範雲諂事汝,政當流之。”子良對曰:“雲之事臣,動相箴諫,諫書存者百有餘紙。”帝索視之,言皆切至,咨嗟良久,曰:“不意範雲乃爾,方令弼汝。”
子良爲司徒,又補記室。時巴東王子響在荊州,殺上佐,都下匈匈,人多異誌。而豫章王嶷鎮東府,多還私邸,動移旬日。子良築第西郊,遊戲而已。而梁武帝時爲南郡王文學,與雲俱爲子良所禮。梁武勸子良還石頭,並言大司馬宜還東府,子良不納。梁武以告雲。時廷尉平王植爲齊武帝所狎,雲謂植曰:“西夏不靜,人情甚惡,大司馬詎得久還私第?司徒亦宜鎮石頭。卿入既數,言之差易。”植因求雲作啓自呈之。俄而二王各鎮一城。
文惠太子嘗幸東田觀獲稻,雲時從。文惠顧雲曰:“此刈甚快。”雲曰:“三時之務,亦甚勤勞,願殿下知稼穡之艱難,無徇一朝之宴逸也。”文惠改容謝之。及出,侍中蕭緬先不相識,就車握雲手曰:“不謂今日復見讜言。”
永明十年使魏,魏使李彪宣命,至雲所,甚見稱美。彪爲設甘蔗、黃甘、粽,隨盡復益。彪笑謂曰:“範散騎小復儉之,一盡不可復得。”使還,再遷零陵內史。初,零陵舊政,公田奉米之外,別雜調四千石。及雲至郡,止其半,百姓悅之。深爲齊明帝所知,還除正員郎。
時高、武王侯並懼大禍,雲因帝召次曰:“昔太宰文宣王語臣,言嘗夢在一高山上,上有一深坑,見文惠太子先墜,次武帝,次文宣。望見仆射在室坐禦床,備王者羽儀,不知此是何夢,卿慎勿向人道。”明帝流涕曰:“文宣此惠亦難負。”於是處昭胄兄弟異於余宗室。
雲之幸於子良,江祏求雲女婚姻,酒酣,巾箱中取翦刀與雲,曰:“且以爲娉。”雲笑受之。至是祏貴,雲又因酣曰:“昔與將軍俱爲黃鵠,今將軍化爲鳳皇,荊布之室,理隔華盛。”因出翦刀還之,祏亦更姻他族。及祏敗,妻子流離,每相經理。
又爲始興內史,舊郡界得亡奴婢,悉付作;部曲即貨去,買銀輸官。雲乃先聽百姓誌之,若百日無主,依判送臺。又郡相承後堂有雜工作,雲悉省還役,並爲帝所賞。郡多豪猾大姓,二千石有不善者,輒共殺害,不則逐之。邊帶蠻俚,尤多盜賊,前內史皆以兵刃自衛。雲入境,撫以恩德,罷亭候,商賈露宿,郡中稱爲神明。
遷廣州刺史、平越中郎將。至任,遣使祭孝子南海羅威唐頌、蒼梧丁密頓琦等墓。時江祏姨弟徐藝爲曲江令,祏深以托雲。有譚儼者,縣之豪族,藝鞭之,儼以爲恥,至都訴雲,雲坐征還下獄,會赦免。
初,梁武爲司徒祭酒,與雲俱在竟陵王西邸,情好歡甚。永明末,梁武與兄懿蔔居東郊之外,雲亦築室相依。梁武每至雲所,其妻常聞蹕聲。又嘗與梁武同宿顧暠之舍,暠之妻方産,有鬼在外曰:“此中有王有相。”雲起曰:“王當仰屬,相以見歸。”因是盡心推事。及帝起兵,將至都,雲雖無官,自以與帝素款,慮爲昏主所疑,將求入城,先以車迎太原孫伯翳謀之。伯翳曰:“今天文顯於上,災變應於下,蕭征東以濟世雄武,挾天子而令諸侯,天時人事,寧俟多說。”雲曰:“此政會吾心,今羽翮未備,不得不就籠檻,希足下善聽之。”及入城,除國子博士,未拜,而東昏遇弒。侍中張稷使雲銜命至石頭,梁武恩待如舊,遂參贊謨謀,毗佐大業。仍拜黃門侍郎,與沈約同心翊贊。俄遷大司馬諮議參軍,領錄事。
梁臺建,遷侍中。武帝時納齊東昏餘妃,頗妨政事,雲嘗以爲言,未之納。後與王茂同入臥內,雲又諫,王茂因起拜曰:“範雲言是,公必以天下爲念,無宜留惜。”帝默然。雲便疏令以餘氏賚茂,帝賢其意而許之。明日,賜雲、茂錢各百萬。及帝受禪,柴燎南郊,雲以侍中參乘。禮畢,帝升輦謂雲曰:“朕之今日,所謂懍乎若朽索之馭六馬。”雲對曰:“亦願陛下日慎一日。”帝善其言,即日遷散騎常侍、吏部尚書。以佐命功,封霄城縣侯。
雲以舊恩,超居佐命,盡誠翊亮,知無不爲。帝亦推心仗之,所奏多允。雲本大武帝十三歲,嘗侍宴,帝謂臨川王宏、鄱陽王恢曰:“我與範尚書少親善,申四海之敬。今爲天下主,此禮既革,汝宜代我呼範爲兄。”二王下席拜,與雲同車還尚書下省,時人榮之。帝嘗與雲言及舊事,雲:“朕司州還,在三橋宅,門生王道牽衣雲,‘聞外述圖讖雲,齊祚不久,別應有王者。官應取富貴’。朕齋中坐讀書,內感其言而外跡不得無怪,欲呼人縛之,道叩頭求哀,乃不復敢言。今道爲羽林監、文德主帥,知管鑰。”雲曰:“此乃天意令道發耳。”帝又雲:“布衣時,嘗夢拜兩舊妾爲六宮,有天下,此嫗已卒,所拜非復其人,恒以爲恨。”
其年,雲以本官領太子中庶子。二年,遷尚書右仆射,猶領吏部。頃之,坐違詔用人,免吏部,猶爲右仆射。
雲性篤睦,事寡嫂盡禮,家事必先諮而後行。好節尚奇,專趨人之急。少與領軍長史王畡善,雲起宅新成,移家始畢,畡亡於官舍,屍無所歸,雲以東廂給之。移屍自門入,躬自營唅,招復如禮,時人以爲難。及居選官,任寄隆重,書牘盈案,賓客滿門,雲應答如流,無所壅滯,官曹文墨,發擿若神,時人鹹服其明贍。性頗激厲,少威重,有所是非,形於造次,士或以此少之。初,雲爲郡號廉潔,及貴重,頗通饋遺;然家無蓄積,隨散之親友。
武帝九錫之出,雲忽中疾,居二日半,召醫徐文伯視之。文伯曰:“緩之一月乃復,欲速即時愈,政恐二年不復可救。”雲曰:“朝聞夕死,而況二年。”文伯乃下火而壯焉,重衣以覆之。有頃,汗流於背即起。二年果卒。帝爲流涕,即日輿駕臨殯,詔贈侍中、衛將軍,禮官請諡曰宣,敕賜諡曰文。有集三十卷。子孝才嗣。
孫伯翳,太原人,晉秘書監盛之玄孫。曾祖放,晉國子博士、長沙太守。父康,起部郎,貧常映雪讀書,清介,交遊不雜。伯翳位終驃騎鄱陽王參軍事。雲從父兄縝。
縝字子真。父蒙,奉朝請,早卒。縝少孤貧,事母孝謹。年未弱冠,從沛國劉瓛學,瓛甚奇之,親爲之冠。在瓛門下積年,恒芒屩布衣,徒行於路。瓛門下多車馬貴遊,縝在其間,聊無恥愧。及長,博通經術,尤精三禮。性質直,好危言高論,不爲士友所安。唯與外弟蕭琛善,琛名曰口辯,每服縝簡詣。年二十九,發白皤然,乃作傷暮詩、白發詠以自嗟。
仕齊位尚書殿中郎。永明中,與魏氏和親,簡才學之士以爲行人,縝及從弟雲、蕭琛、瑯邪顔幼明、河東裴昭明相繼將命,皆著名鄰國。
時竟陵王子良盛招賓客,縝亦預焉。嘗侍子良,子良精信釋教,而縝盛稱無佛。子良問曰:“君不信因果,何得富貴貧賤?”縝答曰:“人生如樹花同發,隨風而墮,自有拂簾幌墜於茵席之上,自有關籬墻落於糞混之中。墜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糞混者,下官是也。貴賤雖復殊途,因果竟在何處。”子良不能屈,然深怪之。退論其理,著神滅論。以爲:“神即形也,形即神也,形存則神存,形謝則神滅。形者神之質,神者形之用。是則形稱其質,神言其用,形之與神,不得相異。神之於質,猶利之於刀,形之於用,猶刀之於利。利之名非刀也,刀之名非利也,然而舍利無刀,舍刀無利。未聞刀沒而利存,豈容形亡而神在。”此論出,朝野喧嘩。子良集僧難之而不能屈。太原王琰乃著論譏縝曰:“嗚呼範子!曾不知其先祖神靈所在。”欲杜縝後對。縝又對曰:“嗚呼王子!知其祖先神靈所在,而不能殺身以從之。”其險詣皆此類也。子良使王融謂之曰:“神滅既自非理,而卿堅執之,恐傷名教。以卿之大美,何患不至中書郎,而故乖刺爲此,可便毀棄之。”縝大笑曰:“使範縝賣論取官,已至令仆矣,何但中書郎邪。”
後爲宜都太守。性不信神鬼,時夷陵有伍相廟、唐漢三神廟、胡裏神廟,縝乃下教斷不祠。後以母憂去職。居於南州。梁武至,縝墨縗來迎。武帝與縝有西邸之舊,見之甚悅。及建康城平,以縝爲晉安太守,在郡清約,資公祿而已。遷尚書左丞,及還,雖親戚無所遺,唯餉前尚書令王亮。縝在齊時,與亮同臺爲郎,舊相友愛。至是亮擯棄在家,縝自以首迎武帝,誌在權軸,而所懷未滿,亦怏怏,故私相親結,以矯於時。竟坐亮徙廣州。在南累年,追爲中書郎,國子博士,卒。文集十五卷。
子胥字長才,傳父業,位國子博士,有口辯。大同中,常兼主客郎,應接北使,卒於鄱陽內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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