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紀四

《資治通鑒》 > 《漢紀》·六十卷 > 漢紀四

起玄黓攝提格,盡昭陽赤奮若,凡十二年。

太祖高皇帝下八年(壬寅,公元前一九九年)

冬,上東擊韓王信餘寇於東垣,過柏人。貫高等壁人於廁中,欲以要上。上欲宿,心動,問曰:“縣名為何?”曰:“柏人。”上曰:“柏人者,迫於人也。”遂不宿而去。十二月,帝行自東垣至。

春,三月,行如洛陽。

令賈人毋得衣錦、繡、綺、縠、絺、纻、罽,操兵、乘、騎馬。

秋,九月,行自洛陽至;淮南王、梁王、趙王、楚王皆從。

匈奴冒頓數苦北邊。上患之,問劉敬,劉敬曰:“天下初定,士卒罷於兵,未可以武服也。冒頓殺父代立,妻群母,以力為威,未可以仁義說也。獨可以計久遠,子孫為臣耳;然恐陛下不能為。”上曰:“奈何?”對曰:“陛下誠能以適長公主妻之,厚奉遺之,彼必慕,以為閼氏,生子,必為太子。陛下以歲時漢所餘,彼所鮮,數問遺,因使辨士風諭以禮節。冒頓在,固為子婿;死,則外孫為單於;豈嘗聞外孫敢與大父抗禮者哉!可無戰以漸臣也。若陛下不能遣長公主,而令宗室及後宮詐稱公主,彼知,不肯貴近,無益也。”帝曰:“善!”欲遣長公主。呂後日夜泣曰:“妾唯太子、一女,奈何棄之匈奴!”上竟不能遣。

太祖高皇帝下九年(癸卯,公元前一九八年)

冬,上取家人子名為長公主,以妻單於;使劉敬往結和親約。

臣光曰:建信侯謂冒頓殘賊,不可以仁義說,而欲與為婚姻,何前後之相違也!夫骨肉之恩,尊卑之敘,唯仁義之人為能知之;奈何欲以此服冒頓哉!蓋上世帝王之禦夷狄也,服則懷之以德,叛則震之以威,未聞與為婚姻也。且冒頓視其父如禽獸而獵之,奚有於婦翁!建信侯之術,固已疏矣;況魯元已為趙後,又可奪乎!

劉敬從匈奴來,因言:“匈奴河南白羊、樓煩王,去長安近者七百裏,輕騎一日一夜可以至秦中。秦中新破,少民,地肥饒,可益實。夫諸侯初起時,非齊諸田、楚昭、屈、景莫能興。今陛下雖都關中,實少民,東有六國之強族,一日有變,陛下亦未得高枕而臥也。臣願陛下徙六國後及豪桀、名家居關中,無事可以備胡,諸侯有變,亦足率以東伐。此強本弱末之術也。”上曰:“善!”十一月,徙齊、楚大族昭氏、屈氏、景氏、懷氏、田氏五族及豪桀於關中,與利田、宅,凡十餘萬口。

十二月,上行如洛陽。

貫高怨家知其謀,上變告之。於是上逮捕趙王及諸反者。趙午等十餘人皆爭自剄,貫高獨怒罵曰:“誰令公為之?今王實無謀,而並捕王。公等皆死,誰白王不反者?”乃轞車膠致,與王詣長安。高對獄曰:“獨吾屬為之,王實不知。”吏治,扌旁笞數千,刺剟,身無可擊者,終不復言。呂後數言:“張王以公主故,不宜有此。”上怒曰:“使張敖據天下,豈少而女乎!”不聽。廷尉以貫高事辭聞。上曰:“壯士!誰知者?以私問之。”中大夫泄公曰:“臣之邑子,素知之,此固趙國立義不侵,為然諾者也。”上使泄公持節往問之箯輿前。泄公與相勞苦,如生平歡,因問:“張王果有計謀不?”高曰:“人情寧不各愛其父母、妻子乎?今吾三族皆以論死,豈愛王過於吾親哉?顧為王實不反,獨吾等為之。”具道本指所以為者、王不知狀。於是泄公入,具以報上。春,正月,上赦趙王敖,廢為宣平侯,徒代王如意為趙王。上賢貫高為人,使泄公具告之曰:“張王已出。”因赦貫高。貫高喜曰:“吾王審出乎?”泄公曰:“然。”泄公曰:“上多足下,故赦足下。”貫高曰:“所以不死,一身無餘者,白張王不反也。今王已出,吾責已塞,死不恨矣。且人臣有篡弒之名,何面目復事上哉!縱上不殺我,我不愧於心乎!”乃仰絕亢,遂死。

荀悅論曰:貫高首為亂謀,殺主之賊;雖能證明其王,小亮不塞大逆,私行不贖公罪。《春秋》之義大居正,罪無赦可也。

臣光曰:高祖驕以失臣,貫高狠以亡君。使貫高謀逆者,高祖之過也;使張敖亡國者,貫高之罪也。

詔:“丙寅前有罪,殊死已下,皆赦之。”

二月,行自洛陽至。

初,上詔:“趙群臣賓客敢從張王者,皆族。”郎中田叔、客孟舒皆處髡鉗為王家奴以從。及張敖既免,上賢田叔、孟舒等。召見,與語,漢廷臣無能出其右者。上盡拜為郡守、諸侯相。

夏,六月,乙未晦,日有食之。

是歲,更以丞相何為相國。

太祖高皇帝下十年(甲辰,公元前一九七年)

夏,五月,太上皇崩於櫟陽宮。秋,七月,癸卯,葬太上皇於萬年。楚王、梁王皆來送葬。赦櫟陽囚。

定陶戚姬有寵於上,生趙王如意。上以太子仁弱,謂如意類己;雖封為趙王,常留之長安。上之關東,戚姬常從,日夜啼泣,欲立其子。呂後年長,常留守,益疏。上欲廢太子而立趙王,大臣爭之,皆莫能得。禦史大夫周昌廷爭之強,上問其說。昌為人吃,又盛怒,曰:“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欲廢太子,臣期期不奉詔!”上欣然而笑。呂後側耳於東廂聽,既罷,見昌,為跪謝,曰:“微君,太子幾廢!”時趙王年十歲,上憂萬歲之後不全也;符璽禦史趙堯請為趙王置貴強相,及呂後、太子、群臣素所敬憚者。上曰:“誰可者?”堯曰:“禦史大夫昌,其人也。”上乃以昌相趙,而以堯代昌為禦史大夫。

初,上以陽夏侯陳豨為相國,監趙、代邊兵;豨過辭淮陰侯。淮陰侯挈其手,辟左右,與之步於庭,仰天嘆曰:“子可與言乎?”豨曰:“唯將軍令之!”淮陰侯曰:“公之所居,天下精兵處也;而公,陛下之信幸臣也。人言公之畔,陛下必不信;再至,陛下乃疑矣;三至,必怒而自將。吾為公從中起,天下可圖也。”陳豨素知其能也,信之,曰:“謹奉教!”豨常慕魏無忌之養士,及為相守邊,告歸,過趙,賓客隨之者千餘乘,邯鄲官舍皆滿。趙相周昌求入見上,具言豨賓客甚盛,擅兵於外數歲,恐有變。上令人覆案豨客居代者諸不法事,多連引豨。豨恐,韓王信因使王黃、曼丘臣等說誘之。太上皇崩,上使人召豨,豨稱病不至;九月,遂與王黃等反,自立為代王,劫略趙、代。上自東擊之。至邯鄲,喜曰:“豨不南據邯鄲而阻漳水,吾知其無能為矣。”

周昌奏:“常山二十五城,亡其二十城;請誅守、尉。”上曰:“守、尉反乎?”對曰:“不。”上曰:“是力不足,亡罪。”上令周昌選趙壯士可令將者,白見四人。上嫚罵曰:“豎子能為將乎?”四人慚,皆伏地;上封各千戶,以為將。左右諫曰;“從入蜀、漢,伐楚,賞未遍行;今封此,何功?”上曰:“非汝所知。陳豨反,趙、代地皆豨有。吾以羽檄征天下兵,未有至者,今計唯獨邯鄲中兵耳。吾何愛四千戶,不以慰趙子弟!”皆曰:“善!”又聞豨將皆故賈人,上曰:“吾知所以與之矣。”乃多以金購豨將,豨將多降。

太祖高皇帝下十一年(乙巳,公元前一九六年)

冬,上在邯鄲。陳豨將侯敞將萬餘人遊行,王黃將騎千餘軍曲逆,張春將卒萬餘人渡河攻聊城。漢將軍郭蒙與齊將擊,大破之。太尉周勃道太原入定代地,至馬邑,不下,攻殘之。趙利守東垣,帝攻拔之,更命曰真定。帝購王黃、曼丘臣以千金,其麾下皆生致之。於是陳豨軍遂敗。

淮陰侯信稱病,不從擊豨,陰使人至豨所,與通謀。信謀與家臣夜詐詔赦諸官徒、奴,欲發以襲呂後、太子;部署已定,待豨報。其舍人得罪於信,信囚,欲殺之。春,正月,舍人弟上變,告信欲反狀於呂後。呂後欲召,恐其儻不就,乃與蕭相國謀,詐令人從上所來,言豨已得,死,列侯、群臣皆賀。相國紿信曰:“雖疾,強入賀。”信入,呂後使武士縛信,斬之長樂鐘室。信方斬,曰:“吾悔不用蒯徹之計,乃為兒女子所詐,豈非天哉!”遂夷信三族。

臣光曰:世或以韓信為首建大策,與高祖起漢中,定三秦,遂分兵以北,禽魏,取代,仆趙,脅燕,東擊齊而有之,南滅楚垓下,漢之所以得天下者,大抵皆信之功也。觀其距蒯徹之說,迎高祖於陳,豈有反心哉!良由失職怏怏,遂陷悖逆。夫以盧綰裏闬舊恩,猶南面王燕,信乃以列侯奉朝請,豈非高祖亦有負於信哉!臣以為高祖用詐謀禽信於陳,言負則有之;雖然,信亦有以取之也。始,漢與楚相距滎陽,信滅齊,不還報而自王;其後漢追楚至固陵,與信期共攻楚而信不至。當是之時,高祖固有取信之心矣,顧力不能耳。及天下已定,則信復何恃哉!夫乘時以僥利者,市井之誌也;酬功而報德者,士君子之心也。信以市井之誌利其身,而以君子之心望於人,不亦難哉!是故太史公論之曰:“假令韓信學道謙讓,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則庶幾哉!於漢家勛,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後世血食矣!不務出此,而天下已集,乃謀畔逆;夷滅宗族,不亦宜乎!”

將軍柴武斬韓王信於參合。

上還洛陽,聞淮陰侯之死,且喜且憐之,問呂後曰:“信死亦何言?”呂後曰:“信言恨不用蒯徹計。”上曰:“是齊辯士蒯徹也。”乃詔齊捕蒯徹。蒯徹至,上曰:“若教淮陰侯反乎?”對曰:“然,臣固教之。豎子不用臣之策,故令自夷於此;如用臣之計,陛下安得而夷之乎!”上怒曰;“烹之!”徹曰:“嗟乎!冤哉烹也!”上曰:“君教韓信反,何冤?”對曰:“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高材疾足者先得焉。跖之狗吠堯,堯非不仁,狗固吠非其主。當是時,臣唯獨知韓信,非知陛下也。且天下銳精持鋒欲為陛下所為者甚眾,顧力不能耳,又可盡烹之邪?”上曰:“置之。”

立子恒為代王,都晉陽。

大赦天下。

上之擊陳豨也,征兵於梁;梁王稱病,使將將兵詣邯鄲。上怒,使人讓之。梁王恐,欲自往謝。其將扈輒曰:“王始不往,見讓而往,往則為禽矣。不如遂發兵反。”梁王不聽。梁太仆得罪,亡走漢,告梁王與扈輒謀反。於是上使使掩梁王,梁王不覺,遂囚之洛陽。有司治“反形已具,請論如法”,上赦以為庶人,傳處蜀青衣。西至鄭,逢呂後從長安來。彭王為呂後泣涕,自言無罪,願處故昌邑。呂後許諾,與俱東。至洛陽,呂後白上曰:“彭王壯士,今徙之蜀,此自遺患;不如遂誅之。妾謹與俱來。”於是呂後乃令其舍人告彭越復謀反。廷尉王恬關奏請族之,上可其奏。三月,夷越三族。梟越首洛陽,下詔:“有收視者,輒捕之。”梁大夫欒布使於齊,還,奏事越頭下,祠而哭之。吏捕以聞。上召布,罵,欲烹之。方提趨湯,布顧曰:“願一言而死。”上曰:“何言?”布曰:“方上之困於彭城,敗滎陽、成臯間,項王所以遂不能西者,徒以彭王居梁地,與漢合從苦楚也。當是之時,王一顧,與楚則漢破,與漢則楚破。且垓下之會,微彭王,項氏不亡。天下已定,彭王剖符受封,亦欲傳之萬世。今陛下一征兵於梁,彭王病不行。而陛下疑以為反;反形未具,以苛小案誅滅之。臣恐功臣人人自危也。今彭王已死,臣生不如死,請就烹。”於是上乃釋布罪,拜為都尉。

丙午,立皇子恢為梁王。丙寅,立皇子友為淮陽王。罷東郡,頗益梁;罷潁川郡,頗益淮陽。

夏,四月,行自洛陽至。

五月,詔立秦南海尉趙佗為南粵王,使陸賈即授璽綬,與剖符通使,使和集百越,無為南邊患害。初,秦二世時,南海尉任囂病且死。召龍川令趙佗,語曰:“秦為無道,天下苦之。聞陳勝等作亂,天下未知所安。南海僻遠,吾恐盜兵侵地至此,欲興兵絕新道自備,待諸侯變;會病甚。且番禺負山險,阻南海,東西數千裏,頗有中國人相輔;此亦一州之主也,可以立國。郡中長吏,無足與言者,故召公告之。”即被佗書,行南海尉事。囂死,佗即移檄告橫浦、陽山、湟谿關曰:“盜兵且至,急絕道,聚兵自守!”因稍以法誅秦所置長吏,以其黨為假守。秦已破滅,佗即擊並桂林、象郡,自立為南越武王。陸生至,尉佗魋結、箕倨見陸生。陸生說佗曰:“足下中國人,親戚、昆弟、墳墓在真定。今足下反天性,棄冠帶,欲以區區之越與天子抗衡為敵國,禍且及身矣!且夫秦失其政,諸族、豪桀並起,唯漢王先入關,據鹹陽。項羽倍約,自立為西楚霸王,諸侯皆屬,可謂至強。然漢王起巴、蜀,鞭笞天下,遂誅項羽,滅之。五年之間,海內平定。此非人力,天之所建也。天子聞君王王南越,不助天下誅暴逆,將相欲移兵而誅王。天子憐百姓新勞苦,故且休之,遣臣授君王印,剖符通使。君王宜郊迎,北面稱臣;乃欲以新造未集之越,屈強於此!漢誠聞之,掘燒王先人冢,夷滅宗族,使一偏將將十萬眾臨越,則越殺王降漢如反覆手耳!”於是尉佗乃蹶然起坐,謝陸生曰:“居蠻夷中久,殊失禮義!”因問陸生曰:“我孰與蕭何、曹參、韓信賢?”陸生曰:“王似賢也。”復曰:“我孰與皇帝賢?”陸生曰:“皇帝繼五帝、三皇之業,統理中國;中國之人以億計,地方萬裏,萬物殷富;政由一家,自天地剖判未始有也。今王眾不過十萬,皆蠻夷,崎嶇山海間,譬若漢一郡耳,何乃比於漢!”尉佗大笑曰:“吾不起中國,故王此;使我居中國,何遽不若漢!”乃留陸生與飲。數月,曰:“越中無足與語。至生來,令我日聞所不聞。”賜陸生橐中裝直千金,他送亦千金。陸生卒拜違法佗為南越王,令稱臣,奉漢約。歸報,帝大悅,拜賈為太中大夫。

陸生時時前說稱《詩》、《書》,帝罵之曰:“乃公居馬上而得之,安事《詩》、《書》!”陸生曰:“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且湯、武逆取而以順守之;文武並用,長久之術也。昔者吳王夫差、智伯、秦始皇,皆以極武而亡。鄉使秦已並天下,行仁義,法先聖,陛下安得而有之!”帝有慚色,曰:“試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及古成敗之國。”陸生乃粗述存亡之征,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帝未嘗不稱善,左右呼萬歲;號其書曰《新語》。

帝有疾,惡見人,臥禁中,詔戶者無得入群臣,群臣絳、灌等莫敢入,十餘日。舞陽侯樊噲排闥直入,大臣隨之。上獨枕一宦者臥。噲等見上,流涕曰:“始陛下與臣等起豐、沛,定天下,何其壯也!今天下已定,又何憊也!且陛下病甚,大臣震恐;不見臣等計事,顧獨與一宦者絕乎?且陛下獨不見趙高之事乎?”帝笑而起。秋,七月,淮南王布反。初,淮陰侯死,布已心恐。及彭越誅,醢其肉以賜諸侯。使者至淮南,淮南王方獵,見醢,因大恐,陰令人部聚兵,候伺旁郡警急。布所幸姬病就醫,醫家與中大夫賁赫對門,赫乃厚饋遺,從姬飲醫家;王疑其與亂,欲捕赫。赫乘傳詣長安上變,言:“布謀反有端,可先未發誅也。”上讀其書,語蕭相國,相國曰:“布不宜有此,恐仇怨妄誣之。請系赫,使人微驗淮南王。”淮南王布見赫以罪亡上變,固已疑其言國陰事;漢使又來,頗有所驗;遂族赫家,發兵反。反書聞,上乃赦賁赫,以為將軍。上召諸將問計,皆曰:“發兵擊之,坑豎子耳,何能為乎!”汝陰侯滕公召故楚令尹薛公問之。令尹曰:“是固當反。”滕公曰:“上裂地而封之,疏爵而王之;其反何也?”令尹曰:“往年殺彭越,前年殺韓信;此三人者,同功一體之人也,自疑禍及身,故反耳。”滕公言之上,上乃召見,問薛公,薛公對曰:“布反不足怪也。使布出於上計,山東非漢之有也;出於中計,勝敗之數未可知也;出於下計,陛下安枕而臥矣。”上曰:“何謂上計?”對曰:“東取吳,西取楚,並齊,取魯,傳檄燕、趙,固守其所,山東非漢之有也。”“何謂中計?”“東取吳,西取楚,並韓,取魏,據敖倉之粟,塞成臯之口,勝敗之數未可行也。”“何謂下計?”“東取吳,西取下蔡,歸重於越,身歸長沙,陛下安枕而臥,漢無事矣。”上曰:“是計將安出?”對曰:“出下計。”上曰:“何謂廢上、中計而出下計?”對曰:“布,故麗山之徒也,自致萬乘之主,此皆為身,不顧後、為百姓萬世慮者也。故曰出下計。”上曰:“善!”封薛公千戶。乃立皇子長為淮南王。

是時,上有疾,欲使太子往擊黥布。太子客東園公、綺裏季、夏黃公、角裏先生說建成侯呂釋之曰:“太子將兵,有功則位不益,無功則從此受禍矣。君何不急請呂後,承間為上泣言:‘黥布,天下猛將也,善用兵。今諸將皆陛下故等夷,乃令太子將此屬,無異使羊將狼,莫肯為用;且使布聞之,則鼓行而西耳!上雖病,強載輜車,臥而護之,諸將不敢不盡力。上雖苦,為妻子自強!’”於是呂釋之立夜見呂後。呂後承間為上泣涕而言,如四人意。上曰:“吾惟豎子固不足遣,而公自行耳。”於是上自將兵而東,群臣居守,皆送至霸上。留侯病,自強起,至曲郵,見上曰:“臣宜從,病甚。楚人剽疾,願上無與爭鋒!”因說上令太子為將軍,監關中兵。上曰:“子房雖病,強臥而傅太子。”是時,叔孫通為太傅,留侯行少傅事。發上郡、北地、隴西車騎、巴蜀材官及中尉卒三萬人為皇太子衛,軍霸上。布之初反,謂其將曰:“上老矣,厭兵,必不能來。使諸將,諸將獨患淮陰、彭越,今皆已死,餘不足畏也。”故遂反。果如薛公之言,東擊荊。荊王賈走死富陵;盡劫其兵,渡淮擊楚。楚發兵與戰徐、僮間。為三軍,欲以相救為奇。或說楚將曰:“布善用兵,民素畏之。且兵法:‘諸侯自戰其地為散地’,今別為三,彼敗吾一軍,餘皆走,安能相救!”不聽。布果破其一軍,其二軍散走;布遂引兵而西。

太祖高皇帝下十二年(丙午,公元前一九五年)

冬,十月,上與布兵遇於蘄西,布兵精甚。上壁庸城,望布軍置陳如項籍軍,上惡之。與布相望見,遙謂布曰:“何苦而反?”布曰:“欲為帝耳!”上怒罵之,遂大戰。布軍敗走,渡淮,數止戰,不利,與百餘人走江南,上令別將追之。

上還,過沛,留,置酒沛宮,悉召故人、父老、諸母、子弟佐酒,道舊故為笑樂。酒酣,上自為歌,起舞,慷慨傷懷,泣數行下,謂沛父兄曰:“遊子悲故鄉。朕自沛公以誅暴逆,遂有天下;其以沛為朕湯沐邑,復其民,世世無有所與。”樂飲十餘日,乃去。

漢別將擊英布軍洮水南、北,皆大破之。布故與番君婚,以故長沙成王臣使人誘布,偽欲與亡走越,布信而隨之。番陽人殺布茲鄉民田舍。

周勃悉定代郡、雁門、雲中地,斬陳豨於當城。

上以荊王賈無後,更以荊為吳國。辛醜,立兄仲之子濞為吳王,王三郡、五十三城。

十一月,上過魯,以太牢祠孔子。

上從破黥布歸,疾益甚,愈欲易太子。張良諫不聽,因疾不視事。叔孫通諫曰:“昔者晉獻公以驪姬之故,廢太子,立奚齊,晉國亂者數十年,為天下笑。秦以不蚤定扶蘇,令趙高得以詐立胡亥,自使滅祀,此陛下所親見。今太子仁孝,天下皆聞之。呂後與陛下攻苦食淡,其可背哉!陛下必欲廢適而立少,臣願先伏誅,以頸血汙地!”帝曰:“公罷矣,吾直戲耳!”叔孫通曰:“太子,天下本,本一搖,天下振動;奈何以天下為戲乎!”時大臣固爭者多;上知群臣心皆不附趙王,乃止不立。

相國何以長安地狹,上林中多空地,棄;願令民得入田,毋收稾,為禽獸食。上大怒曰:“相國多受賈人財物,乃為請吾苑!”下相國廷尉,械系之。數日,王衛尉侍,前問曰:“相國何大罪,陛下系之暴也?”上曰:“吾聞李斯相秦皇帝,有善歸主,有惡自與。今相國多受賈豎金,而為之請吾苑以媚於民,故系治之。”王衛尉曰:“夫職事茍有便於民而請之,真宰相事;陛下奈何乃疑相國受賈人錢乎?且陛下距楚數歲,陳豨、黥布反,陛下自將而往;當是時,相國守關中,關中搖足,則關以西非陛下有也!相國不以此時為利,今乃利賈人之金乎?且秦以不聞其過亡天下;李斯之分過,又何足法哉!陛下何疑宰相之淺也!”帝不懌。是日,使使持節赦出相國。相國年老,素恭謹,入,徒跣謝。帝曰:“相國休矣!相國為民請苑,吾不許,我不過為桀、紂王,而相國為賢相。吾故系相國,欲令百姓聞吾過也。”

陳豨之反也,燕王綰發兵擊其東北。當是時,陳豨使王黃求救匈奴;燕王綰亦使其臣張勝於匈奴,言豨等軍破。張勝至胡,故燕王藏荼子衍出亡在胡,見張勝曰:“公所以重於燕者,以習胡事也;燕所以久存者,以諸侯數反,兵連不決也。今公為燕,欲急滅豨等;豨等已盡,次亦至燕,公等亦且為虜矣。公何不令燕且緩陳豨,而與胡和!事寬,得長王燕;即有漢急,可以安國。”張勝以為然,乃私令匈奴助豨等擊燕。燕王綰疑張勝與胡反,上書請族張勝。勝還,具道所以為者;燕王乃詐論他人,脫勝家屬,使得為匈奴間。而陰使範齊之陳豨所,欲令久亡,連兵勿決。漢擊黥布,豨常將兵居代;漢擊斬豨,其裨將降,言燕王綰使範齊通計謀於豨所。帝使使召盧綰,綰稱病;上又使辟陽侯審食其、禦史大夫趙堯往迎燕王,因驗問左右。綰愈恐,閉匿,謂其幸臣曰:“非劉氏而王,獨我與長沙耳。往年春,漢誅淮陰,夏,誅彭越,皆呂氏計。令上病,屬任呂後;呂後婦人,專欲以事誅異姓王者及大功臣。”乃遂稱病不行,其左右皆亡匿。語頗泄,辟陽侯聞之,歸,具報上,上益怒。又得匈奴降者,言張勝亡在匈奴為燕使。於是上曰:“盧綰果反矣!”春,二月,使樊噲以相國將兵擊綰,立皇子建為燕王。

詔曰:“南武侯織,亦粵之世也,立以為南海王。”

上擊布時,為流矢所中,行道,疾甚。呂後迎良醫。醫入見,曰:“疾可治。”上嫚罵之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雖扁鵲何益!”遂不使治疾,賜黃金五十斤,罷之。呂後問曰:“陛下百歲後,蕭相國既死,誰令代之?”上曰:“曹參可。”問其次,曰:“王陵可,然少戇,陳平可以助之。陳平知有餘,然難獨任。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劉氏者必勃也,可令為太尉。”呂後復問其次,上曰:“此後亦非乃所知也。”夏,四月,甲辰,帝崩於長樂宮。丁未,發喪,大赦天下。

盧綰與數千人居塞下候伺,幸上疾愈,自入謝。聞帝崩,遂亡入匈奴。

五月,丙寅,葬高帝於長陵。初,高祖不修文學,而性明達,好謀,能聽,自監門、戍卒,見之如舊。初順民心作三章之約。天下既定,命蕭何次律、令,韓信申軍法,張蒼定章程,叔孫通制禮儀;又與功臣剖符作誓,丹書、鐵契,金匱、石室,藏之宗廟。雖日不暇給,規摹弘遠矣。

己巳,太子即皇帝位,尊皇後曰皇太後。

初,高帝病甚,人有惡樊噲,雲:“黨於呂氏,即一日上晏駕,欲以兵誅趙王如意之屬。”帝大怒,用陳平謀,召絳侯周勃受詔床下,曰:“陳平亟馳傳載勃代噲將;平至軍中,即斬噲頭!”二人既受詔,馳傳,未至軍,行計之曰:“樊噲,帝之故人也,功多,且又呂後弟呂之夫,有親且貴。帝以仇怒故欲斬之,則恐後悔;寧囚而致上,上自誅之。”未至軍,為壇,以節召樊噲。噲受詔,即反接,載檻車傳詣長安;而令絳侯勃代將,將兵定燕反縣。平行,聞帝崩,畏呂讒之於太後,乃馳傳先去。逢使者,詔平與灌嬰屯滎陽。平受詔,立復馳至宮,哭殊悲;因固請得宿衛中。太後乃以為郎中令,使傅教惠帝。是後呂讒乃不得行。樊噲至,則赦,復爵邑。

太後令永巷囚戚夫人,髡鉗,衣赭衣,令舂。遣使召趙王如意。使者三反,趙相周昌謂使者曰:“高帝屬臣趙王,趙王年少,竊聞太後怨戚夫人,欲召趙王並誅之,臣不敢遣王。王且亦病,不能奉詔。”太後怒,先使人召昌。昌至長安,乃使人復召趙王。王來,未到;帝知太後怒,自迎趙王霸上,與入宮,自挾與起居飲食。太後欲殺之,不得間。

孝惠皇帝

元年(丁未,公元前一九四年)

冬,十二月,帝晨出射。趙王少,不能蚤起;太後使人持鴆飲之。犁明,帝還,趙王已死。太後遂斷戚夫人手足,去眼,煇耳,飲喑藥,使居廁中,命日“人彘”。居數日,乃召帝觀人彘。帝見,問知其戚夫人,乃大哭,因病,歲餘不能起。使人請太後曰:“此非人所為。臣為太後子,終不能治天下。”帝以此日飲為淫樂,不聽政。

臣光曰:為人子者,父母有過則諫;諫而不聽,則號泣而隨之。安有守高祖之業,為天下之主,不忍母之殘酷,遂棄國家而不恤,縱酒色以傷生!若孝惠者,可謂篤於小仁而未知大誼也。

徙淮陽王友為趙王。

春,正月,始作長安城西北方。

二年(戊申,公元前一九三年)

冬,十月,齊悼惠王來朝,飲於太後前。帝以齊王,兄也,置之上坐。太後怒,酌鴆酒置前,賜齊王為壽。齊王起,帝亦起取卮;太後恐,自起泛帝卮。齊王怪之,因不敢飲,佯醉去;問知其鴆,大恐。齊內史士說王,使獻城陽郡為魯元公主湯沐邑。太後喜,乃罷歸齊王。

春,正月,癸酉,有兩龍見蘭陵家人井中。隴西地震。

夏,旱。

郃陽侯仲薨。

酂文終侯蕭何病,上親自臨視,因問曰:“君即百歲後,誰可代君者?”對曰:“知臣莫如主。”帝曰:“曹參何如?”何頓首曰:“帝得之矣,臣死不恨!”秋,七月,辛未,何薨。何置田宅,必居窮僻處,為家,不治垣屋。曰:“後世賢,師吾儉;不賢,毋為勢家所奪。”

癸巳,以曹參為相國。參聞何薨,告舍人:“趣治行!吾將入相。”居無何,使者果召參。始,參微時,與蕭何善;及為將相,有隙;至何且死,所推賢唯參。參代何為相,舉事無所變更,一遵何約束:擇郡國吏木訥於文辭、重厚長者,即召除為丞相史;吏之言文刻深、欲務聲名者,輒斥去之。日夜飲醇酒。卿、大夫以下吏及賓客見參不事事,來者皆欲有言,參輒飲以醇酒;間欲有所言,復飲之,醉而後去,終莫得開說,以為常。見人有細過,專掩匿覆蓋之,府中無事。參子窋為中大夫。帝怪相國不治事,以為“豈少朕與?”使窋歸,以其私問參。參怒,笞窋二百,曰:“趣入侍!天下事非若所當言也!”至朝時,帝讓參曰:“乃者我使諫君也。”參免冠謝曰:“陛下自察聖武孰與高帝?”上曰:“朕乃安敢望先帝!”又曰:“陛下觀臣能孰與蕭何賢?”上曰:“君似不及也。”參曰:“陛下言之是也。高帝與蕭何定天下,法令既明。今陛下垂拱,參等守職,遵而勿失,不亦可乎?”帝曰:“善!”

參為相國,出入三年,百姓歌之曰:“蕭何為法,較若畫一;曹參代之,守而勿失。載其清凈,民以寧壹。”

三年(己酉,公元前一九二年)

春,發長安六百裏內男女十四萬六千人城長安,三十日罷。

以宗室女為公主,嫁匈奴冒頓單於。是時,冒頓方強,為書,使使遺高後,辭極褻嫚。高後大怒,召將相大臣,議斬其使者,發兵擊之。樊噲曰:“臣願得十萬眾橫行匈奴中!”中郎將季布曰:“噲可斬也!前匈奴圍高帝於平城,漢兵三十二萬,噲為上將軍,不能解圍。今歌吟之聲未絕,傷夷者甫起,而噲欲搖動天下,妄言以十萬眾橫行,是面謾也。且夷狄譬如禽獸,得其善言不足喜,惡言不足怒也。”高後曰:“善!”令大謁者張釋報書,深自謙遜以謝之,並遺以車二乘,馬二駟。冒頓復使使來謝,曰:“未嘗聞中國禮義,陛下幸而赦之。”因獻馬,遂和親。

夏,五月,立閩越君搖為東海王。搖與無諸,皆越王句踐之後也,從諸侯滅秦,功多,其民便附,故立之。都東甌,世號東甌王。

六月,發諸侯王、列侯徒隸二萬人城長安。

秋,七月,都廄災。

是歲,蜀湔氐反,擊平之。

四年(庚戌,公元前一九一年)

冬,十月,立皇後張氏。後,帝姊魯元公主女也,太後欲為重親,故以配帝。

春,正月,舉民孝、弟、力田者,復其身。

三月,甲子,皇帝冠,赦天下。

省法令妨吏民者;除挾書律。

帝以朝太後於長樂宮及間往,數蹕煩民,乃築復道於武庫南。奉常叔孫通諫曰:“此高帝月出遊衣冠之道也,子孫奈何乘宗廟道上行哉!”帝懼曰:“急壞之!”通曰:“人主無過舉。今已作,百姓皆知之矣。願陛下為原廟渭北,衣冠月出遊之,益廣宗廟,大孝之本。”上乃詔有司立原廟。

臣光曰:過者,人之所必不免也,惟聖賢為能知而改之。古之聖王,患其有過而不自知也,故設誹謗之木,置敢諫之鼓,豈畏百姓之聞其過哉!是以仲虺美成湯曰:“改過不吝。”傅說戒高宗曰:“無恥過作非。”由是觀之,則為人君者,固不以無過為賢,而以改過為美也。今叔孫通諫孝惠,乃雲“人主無過舉”,是教人君以文過遂非也,豈不繆哉!

長樂宮鴻臺災。

秋,七月,乙亥,未央宮淩室災;丙子,織室災。

五年(辛亥,公元前一九零年)

冬,雷;桃李華,棗實。

春,正月,復發長安六百裏內男女十四萬五千人城長安,三十日罷。

夏,大旱,江河水少,谿谷水絕。

秋,八月,己醜,平陽懿侯曹參薨。

六年(壬子,公元前一八九年)

冬,十月,以王陵為右丞相,陳平為左丞相。

齊悼惠王肥薨。

夏,留文成侯張良薨。

以周勃為太尉。

七年(癸醜,公元前一八八年)

冬,發車騎、材官詣滎陽,太尉灌嬰將。

春,正月,辛醜朔,日有食之。

夏,五月,丁卯,日有食之,既。

秋,八月,戊寅,帝崩於未央宮。大赦天下。九月,辛醜,葬安陵。

初,呂太後命張皇後取他人子養之,而殺其母,以為太子。既葬,太子即皇帝位,年幼;太後臨朝稱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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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纪四》简体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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