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篇
天地合氣,萬物自生,猶夫婦合氣,子自生矣。萬物之生,含血之類,知饑知寒。見五谷可食,取而食之,見絲麻可衣,取而衣之。或說以為天生五谷以食人,生絲麻以衣人,此謂天為人作農夫桑女之徒也,不合自然,故其義疑,未可從也。試依道家論之。
天者,普施氣萬物之中,谷愈饑而絲麻救寒,故人食谷衣絲麻也。夫天之不故生五谷絲麻以衣食人,由其有災變不欲以譴告人也。物自生,而人衣食之;氣自變而人畏懼之。以若說論之,厭於人心矣。如天瑞為故,自然焉在?無為何居?
何以〔知〕天之自然也?以天無口目也。案有為者,口目之類也。口欲食而目欲視,有嗜欲於內,發之於外,口目求之,得以為利欲之為也。今無口目之欲,於物無所求索,夫何為乎?何以知天無口目也?以地知之。地以土為體,土本無口目。無地,夫婦也,地體無口目,亦知天口目也。使天體乎?宜與地同。使天氣乎,氣若雲煙。雲煙之屬,安得口目?
或曰:“凡動行之類,皆本有為。有欲故動,動則有為。今天動行與人相似,安得無為?”曰:天之動行也,施氣也,體動氣乃出,物乃生矣。由人動氣也,體動氣乃出,子亦生也。夫人之施氣也,非欲以生子,氣施而子自生矣。天動不欲以生物,而物自生,此則自然也。施氣不欲為物,而物自為,此則無為也。謂天自然無為者何?氣也。
或曰:“桓公知管仲賢,故委任之;如非管仲,亦將譴告之矣。使天遭堯、舜,必無譴告之變。”曰:天能譴告人君,則亦能故命聖君。擇才若堯、舜,受以王命,委以王事,勿復與知。今則不然,生庸庸之君,失道廢德,隨譴告之,何天不憚勞也!曹參為漢相,縱酒歌樂,不聽政治,其子諫之,笞之二百。當時天下無擾亂之變。淮陽鑄偽錢,吏不能禁,汲黯為太守,不壞一爐,不刑一人,
或曰:“太平之應,,河出圖,洛出書。不畫不就,不為不成。天地出之,有為之驗也。張良遊泗水之上,遇黃石公,授太公書,蓋天佐漢誅秦,故命令神石為鬼書授人,復為有為之效也。”曰:此皆自然也。夫天安得以筆黑而為圖書乎?天道自然,故圖書自成。晉唐叔虞、魯成季友生,文在其手,故叔曰“虞”,季曰“友”。宋仲子生,有文在其手,曰:“為魯夫人。”三者在母之時,文字成矣,而謂天為文字,在母之時,天使神持錐筆墨刻其身乎?自然之化,固疑難知,外若有為,內實自然。是以太史公紀黃石事,疑而不能實也。趙簡子夢上天,見一男子在帝之側,後出,見人當道,則前所夢見在帝側者也。論之以為趙國且昌之狀也。黃石授書,亦漢且興之象也。妖氣為鬼,鬼象人形,自然之道,非或為之也。
草木之生,華葉青蔥,皆有曲折,象類文章,謂天為文字,復為華葉乎?宋人或刻木為楮葉者,三年乃成。〔列〕子曰:“使〔天〕地三年乃成一葉,則萬物之有葉者寡矣。”如〔列〕子之言,萬物之葉自為生也。自為生也,故能並成。如天為之,其遲當若宋人刻楮葉矣。觀鳥獸之毛羽,毛羽之采色,通可為乎?鳥獸未能盡實。春觀萬物之生,秋觀其成,天地為之乎?物自然也。如謂天地為之,為之宜用手,天地安得
然雖自然,亦須有為輔助。耒耜耕耘,因春播種者,人為之也;及谷入地,日夜長〔大〕,人不能為也。或為之者,敗之道也。宋人有閔其苗之不長者,就而揠之,明日枯死。夫欲為自然者,宋人之徒也。
問曰:“人生於天地,天地無為。人稟天性者,亦當無為,而有為,何也?”曰:至德純渥之人,稟天氣多,故能則天,自然無為。稟氣薄少,不遵道德,不似天地,故曰不肖。不肖者,不似也。不似天地,不類聖賢,故有為也。天地為爐,造化為工,稟氣不一,安能皆賢?賢之純者,黃、老是也。黃者,黃帝也;老者,老子也。黃、老之操,身中恬淡,其治無為。正身共己,而陰陽自和,無心於為而物自化,無意於生而物自成。
《易》曰:“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垂衣裳者,垂拱無為也。孔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惟天為大,惟堯則之。”又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周公曰:“上帝引佚。”上帝,謂〔虞〕舜也。〔虞〕舜承安繼治,
儒家說夫婦之道,取法於天地,知夫婦法天地,不知推夫婦之道,以論天地之性,可謂惑矣。夫天覆於上,地偃於下,下氣烝上,上氣降下,萬物自生其中間矣。當其生也,天不須復與也,由子在母懷中,父不能知也。物自生,子自成,天地父母,何與知哉?及其生也,人道有教訓之義。天道無為,聽恣其性,故放魚於川,縱獸於山,從其性命之欲也。不驅魚令上陵,不逐獸令入淵者,何哉?拂詭其性,失其所宜也。夫百姓,魚獸之類也。上德治之,
禮者,忠信之薄,亂之首也。相譏以禮,故相譴告。三皇之時,坐者於於,行者居居,乍自以為馬,乍自以為牛,純德行而民瞳矇,曉惠之心未形生也。當時亦無災異,如有災異,不名曰譴告。何則?時人愚蠢,不知相繩責也。末世衰微,上下相非,災異時至,則造譴告之言矣。夫今之天,古之天也,非古之天厚,而今之天薄也,譴告之言生於今者,人以心準況之也。誥誓不及五帝,要盟不及三王,交質子不及五伯。德彌薄者信彌衰。心險而行诐,則犯約而負教;教約不行,則相譴告;譴告不改,舉兵相滅。由此言之,譴告之言,衰亂之語也,而謂之上天為之,斯蓋所以疑也。
且凡言譴告者,以人道驗之也。人道,君譴告臣,上天譴告君也,謂災異為譴告。夫人道,臣亦有諫君,以災異為譴告,而王者亦當時有諫上天之義,其效何在?茍謂天德優,人不能諫,優德亦宜玄默,不當譴告。萬石君子有過,不言,對案不食,至優之驗也。夫人之優者,猶能不言,皇天德大,而乃謂之譴告乎?夫天無為,故不言,災變時至,氣自為之。夫天地不能為,亦不能知也。腹中有寒,腹中疾痛,人不使也,氣自為之。夫天地之間,猶人背腹之中也。謂天為災變,凡諸怪異之類,無小大薄厚,皆天所為乎?牛生馬,桃生李,如論者之言,天神入牛腹中為馬,把李實提桃間乎?牢曰:“子雲:‘吾不試,故藝。’”又曰:“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人之賤不用於大者,類多伎能。天尊貴高大,安能撰為災變以譴告人?且吉兇蜚色見於面,人不能為,色自發也。天地猶人身,氣變猶蜚色。人不能為蜚色,天地安能為氣變!然則氣變之見,殆自然也。變自見,色自發,占候之家,因以言也。
夫寒溫、譴告、變動、招致,四疑皆已論矣。譴告於天道尤詭,故重論之,論之所以難別也。說合於人事,不入於道意。從道不隨事,雖違儒家之說,合黃、老之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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