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暢
張暢,字少微,吳郡吳人,吳興太守邵兄子也。父祎,少有孝行,歷宦州府,為瑯邪王國郎中令。從瑯邪王至洛。還京都,高祖封藥酒一罌付祎,使密加鴆毒。祎受命,既還,於道自飲而卒。
暢少與從兄敷、演、敬齊名,為後進之秀。起家為太守徐佩之主簿,佩之被誅,暢馳出奔赴,制服盡哀,為論者所美。弟牧嘗為猘犬所傷,醫雲宜食蝦蟆膾,牧甚難之,暢含笑先嘗,牧因此乃食,創亦即愈。州辟從事,衡陽王義季征虜行參軍,彭城王義康平北主簿,司徒祭酒,尚書主客郎。未拜,又除度支左民郎,江夏王義恭征北記室參軍、晉安太守。又為義季安西記室參軍、南義陽太守,臨川王義慶衛軍從事中郎,揚州治中別駕從事史,太子中庶子。
世祖鎮彭城,暢為安北長史、沛郡太守。元嘉二十七年,索虜托跋燾南侵,太尉江夏王義恭總統諸軍,出鎮彭、泗。時燾親率大眾,已至蕭城,去彭城十數裏。彭城眾力雖多,而軍食不足,義恭欲棄彭城南歸,計議彌日不定。時歷城眾少食多,安北中兵參軍沈慶之建議,欲以車營為函箱陣,精兵為外翼。奉二王及妃媛直趨歷城;分兵配護軍蕭思話留守。太尉長史何勖不同,欲席卷奔郁洲,自海道還京都。義恭去意已判,唯二議未決,更集群僚謀之。眾鹹惶擾,莫有異議。暢曰:“若歷城、郁洲有可致之理,下官敢不高贊。今城內乏食,百姓鹹有走情,但以關扃嚴固,欲去莫從耳。若一旦動腳,則各自散走,欲至所在,何由可得。今軍食雖寡,朝夕猶未窘罄,量其欲盡,臨時更為諸宜,豈有舍萬安之術,而就危亡之道。若此計必用,下官請以頸血汗公馬蹄!”世祖既聞暢議,謂義恭曰:“阿父既為總統,去留非所敢幹。道民忝為城主,而損威延寇,其為愧恧,亦已深矣。委鎮奔逃,實無顏復奉朝廷,期與此城共其存沒,張長史言不可異也。”暢言既堅,世祖又贊成其議,義恭乃止。
時太祖遣員外散騎侍郎徐爰乘驛至彭城取米谷定最,爰既去,城內遣騎送之。燾聞知,即遣數百騎急追,爰已過淮,僅得免。初爰去,城內聞虜遣追,慮爰見禽,失米最,慮知城內食少,義恭憂懼無計,猶欲奔走。爰既免,其日虜大眾亦至彭城。
燾始至,仍登城南亞父冢,於戲馬臺立氈屋。先是,燾未至,世祖遣將馬文恭向蕭城,為虜所破,文恭走得免,隊主蒯應見執。至小市門曰:“魏主致意安北,遠來疲乏,若有甘蔗及酒,可見分。”時防城隊主梁法念答曰:“當為啟聞。”應乃自陳蕭城之敗。又問應:“虜主自來不?”曰:“來。”問:“今何在?”應舉手指西南。又曰:“士馬多少?”答雲:“四十余萬。”法念以燾語白世祖,世祖遣人答曰:“知行路多乏,今付酒二器,甘蔗百挺。聞彼有駱駝,可遣送。”
明旦,燾又自上戲馬臺,復遣使至小市門曰:“魏主致意安北,安北可暫出門,欲與安北相見。我亦不攻此城,安北何勞苦將士在城上。又騾、驢、駱駝,是北國所出,今遣送,並致雜物。”又語小市門隊主曰:“既有餉物,君可移度南門受之。”燾送駱駝、騾、馬及貂裘、雜飲食,既至南門,門先閉,請龠未出。暢於城上視之,虜使問:“是張長史邪?”暢曰:“君何得見識?”虜使答雲:“君聲名遠聞,足使我知。”暢因問虜使姓,答雲:“我是鮮卑,無姓。且道亦不可。”暢又問:“君居何任?”答雲:“鮮卑官位不同,不可輒道,然亦足與君相敵耳。”虜使復問:“何為匆匆杜門絕橋?”暢答曰:“二王以魏主營壘未立,將士疲勞,此精甲十萬,人思致命,恐輕相淩踐,故且閉城耳。待彼休息士馬,然後共治戰場,克日交戲。”虜使曰:“君當以法令裁物,何用發橋,復何足以十萬誇人。我亦有良馬逸足,若雲騎四集,亦可以相拒。”暢曰:“侯王設嶮,何但法令而已邪。我若誇君,當言百萬。所以言十萬者,政二王左右素所畜養者耳。此城內有數州士庶,二徒營伍,猶所未論。我本鬥智,不鬥馬足。且冀之北土,馬之所生,君復何以逸足見誇邪!”虜使曰:“不爾。城守,君之所長;野戰,我之所長。我之恃馬,猶如君之恃城耳。”城內有具思者,嘗在北國,義恭遣視之,思識是虜尚書李孝伯。思因問:“李尚書,若行途有勞。”孝伯曰:“此事應相與共知。”思答:“緣共知,所以有勞。”孝伯曰:“感君至意。”
既開門,暢屏卻人仗,出對孝伯,並進餉物。虜使雲:“貂裘與太尉,駱駝、騾與安北,蒲陶酒雜飲,叔侄共嘗。”燾又乞酒並甘橘。暢宣世祖問:“致意魏主,知欲相見,常遲面寫。但受命本朝,過蒙籓任,人臣無境外之交,恨不暫悉。且城守備防,邊鎮之常,但悅以使之,故勞而無怨耳。太尉、鎮軍得所送物,魏主意,知復須甘橘,今並付如別。太尉以北土寒鄉,皮絝褶脫是所須,今致魏主。螺杯、雜粽,南土所珍,鎮軍今以相致。”此信未去,燾復遣使令孝伯傳語曰:“魏主有詔語太尉、安北,近以騎至,車兩在後,今端坐無為,有博具可見借。”暢曰:“博具當為申啟。但向語二王,已非遜辭,且有詔之言,政可施於彼國,何得稱之於此。”孝伯曰:“詔之與語,朕之與我,並有何異。”暢曰:“若辭以通,可如來談;既言有所施,則貴賤有等。向所稱詔,非所敢聞。”孝伯又曰:“太尉、安北是人臣與非?”暢曰:“是也。”孝伯曰:“鄰國之君,何為不稱詔於鄰國之臣?”暢曰:“君之此稱,尚不可聞於中華,況在諸王之貴,而猶曰鄰國之君邪。”孝伯曰:“魏主言太尉、鎮軍並皆年少,分闊南信,殊當憂邑。若欲遣信者,當為護送;脫須騎者,亦當以馬送之。”暢曰:“此方間路甚多,使命日夕往來,不復以此勞魏主。”孝伯曰:“亦知有水路,似為白賊所斷。”暢曰:“君著白衣,故稱白賊邪?”孝伯大笑曰:“今之白賊,亦不異黃巾、赤眉。”暢曰:“黃巾、赤眉,似不在江南。”孝伯曰:“雖不在江南,亦不在青、徐也。”暢曰:“今者青、徐,實為有賊,但非白賊耳。”虜使雲:“向借博具,何故不出?”暢曰:“二王貴遠,啟聞難徹。”孝伯曰:“周公握發吐哺,二王何獨貴遠?”暢曰:“握發吐飡,本施中國耳。”孝伯曰:“賓有禮,主則擇之。”暢曰:“昨見眾賓至門,未為有禮。”俄頃送博具出,因以與之。
燾又遣人雲:“魏主致意安北,程天祚一介常人,誠知非宋朝之美,近於汝陽身被九創,落在殿外,我手牽而出之。凡人骨肉分張,並思集聚,輒已語之,但其弟苦辭。今令與來使相見。”程天福謂使人曰:“兄受命汝陽,不能死節,各在一國,何煩相見。”燾又送氈各一領,鹽各九種,並胡豉:“凡此諸鹽,各有所宜。白鹽是魏主自所食。黑鹽治腹脹氣懣,細刮取六銖,以酒服之。胡鹽治目痛。柔鹽不食,治馬脊創。赤鹽、駁鹽、臭鹽、馬齒鹽四種,並不中食。胡豉亦中啖。黃甘幸彼所豐,可更見分。”又雲:“魏主致意太尉、安北,何不遣人來至我間。彼此之情,雖不可盡,要須見我小大,知我老少,觀我為人。若諸佐不可遣,亦可使僮幹來。”暢又宣旨答曰:“魏主形狀才力,久為來往所見。李尚書親自銜命,不患彼此不盡,故不復遺使信。”又雲:“魏主恨向所送馬,殊不稱意。安北若須大馬,當更送之,脫須蜀馬,亦有佳者。”暢曰:“安北不乏良駟,送自彼意,非此所求。”義恭餉燾炬燭十挺,世祖亦致錦一匹,曰:“知更須黃甘,誠非所吝。但送不足周彼一軍,向給魏主,未應便乏,故不復重付。”燾復求甘蔗、安石榴,暢曰:“石榴出自鄴下,亦當非彼所乏。”孝伯又曰:“君南土膏粱,何為著屩。君而著此,使將士雲何?”暢曰:“膏粱之言,誠為多愧。但以不武,受命統軍,戎陣之間,不容緩服。”孝伯又曰:“長史,我是中州人,久處北國,自隔華風,相去步武,不得致盡,邊皆是北人聽我語者,長史當深得我。”孝伯又曰:“永昌王,魏主從弟,自復常鎮長安,今領精騎八萬,直造淮南,壽春久閉門自固,不敢相禦。向送劉康祖頭,彼之所見。王玄謨甚是所悉,亦是常才耳。南國何意作如此任使,以致奔敗。自入此境七百余裏,主人竟不能一相拒逆。鄒山之險,君家所憑,前鋒始得接手,崔邪利便藏入穴,我間諸將倒曳腳而出之,魏主賜其生命,今從在此。復何以輕脫遣馬文恭至蕭縣,使望風退撓邪。君家民人甚相忿怨,雲清平之時,賦我租帛,至有急難,不能相拯。”暢曰:“知永昌已過淮南,康祖為其所破,比有信使,無此消息。王玄謨南土偏將,不謂為才,但以人為前驅引導耳。大軍未至而河冰向合,玄謨量宜反旆,未為失機,但因夜回師,致戎馬小亂耳。我家玄謨鬥城,陳憲小將,魏主傾國,累旬不克。胡盛之偏裨小帥,眾無一旅,始濟融水,魏國君臣奔迸,僅得免脫,滑臺之師,無所多愧。鄒山小戍,雖有微險,河畔之民,多是新附,始慕聖化,奸盜未息,亦使崔邪利撫之而已,今沒虜手,何損於國。魏主自以十萬師而制一崔邪利,方復足言邪。聞蕭、相百姓,並依山險,聊遣馬文恭以十隊示之耳。文恭謂前以三隊出,還走後,大營嵇玄敬以百騎至留城,魏軍奔敗。輕敵致此,亦非所衄。王境人民,列居河畔,二國交兵,當互加撫養,而魏師入境,肆行殘虐,事生意外,由彼無道。官不負民,民何怨人。知入境土,百無相拒,此自上由太尉神算,次在鎮軍聖略。經國之要,雖不豫聞,然用兵有機,間亦不容相語。”孝伯曰:“魏主當不圍此城,自率眾軍,直造瓜步。南事若辦,彭城不待圍;若不捷,彭城亦非所須也。我今當南飲江湖,以療渴耳。”暢曰:“去留之事,自適彼懷。若虜馬遂得飲江,便為無復天道。各應反命,遲復更悉。”暢便回還,孝伯追曰:“長史深自愛敬,相去步武,恨不執手。”暢因復謂曰:“善將愛,冀蕩定有期,相見無遠。君若得還宋朝,今為相識之始。”孝伯曰:“待此未期。”燾又遣就二王借箜篌、琵琶、箏、笛等器及棋子,義恭答曰:“受任戎行,不賫樂具。在此燕會,政使鎮府命妓,有弦百條,是江南之美,今以相致。”世祖曰:“任居方嶽,初不此經慮,且樂人常器,又觀前來諸王贈別,有此琵琶,今以相與。棋子亦付。”孝伯言辭辯贍,亦北土之美也。暢隨宜應答,吐屬如流,音韻詳雅,風儀華潤,孝伯及左右人並相視嘆息。
虜尋攻彭城南門,並放火,暢躬自前戰,身先士卒。及燾自瓜步北走,經彭城下過,遣人語城內:“食盡且去,須麥熟更來。”義恭大懼,閉門不敢追。虜期又至,議欲芟麥剪苗,移民堡聚,眾論並不同,復更會議。鎮軍錄事參軍王孝孫獨曰:“虜不能復來,既自可保,如其更至,此議亦不可立。百姓閉在內城,饑饉日久,方春之月,野采自資,一入堡聚,餓死立至。民知必死,何可制邪?虜若必來,芟麥無晚。”四坐默然,莫之敢對。暢曰:“孝孫之議,實有可尋。”鎮軍府典簽董元嗣侍世祖側,進曰:“王錄事議不可奪,實如來論。”別駕王子夏因曰:“此論誠然。”暢斂板白世祖曰:“下官欲命孝孫彈子夏。”世祖曰:“王別駕有何事邪?”暢曰:“芟麥移民,可謂大議,一方安危,事系於此。子夏親為州端,曾無同異,及聞元嗣之言,則歡笑酬答,阿意左右,何以事君。”子夏大慚,元嗣亦有慚色。義恭之議遂寢。太祖聞暢屢有正議,甚嘉之。世祖猶停彭城,召暢先反,並使履行盱眙城,欲立大鎮。時虜聲雲當出襄陽,故以暢為南譙王義宣司空長史、南郡太守。又欲暢代劉興祖為青州及彭城都督,並不果。
三十年,元兇弒逆,義宣發哀之日,即便舉兵,暢為元佐,居僚首,哀容俯仰,廕映當時。舉哀畢,改服,著黃韋絝褶,出射堂簡人,音姿容止,莫不矚目,見之者皆願為盡命。事平,征為吏部尚書,夷道縣侯,食邑千戶。義宣既有異圖,蔡超等以暢民望,勸義宣留之,乃解南蠻校尉以授暢,加冠軍將軍,領丞相長史。暢遣門生荀僧寶下都,因顏竣陳義宣釁狀。僧寶有私貨停巴陵,不時下,會義宣起兵,津徑斷絕,僧寶遂不得去。義宣將為逆,遣嬖人翟靈寶謂暢:“朝廷簡練舟甲,意在西討,今欲發兵自衛。”暢曰:“必無此理,請以死保之。”靈寶知暢不回,勸義宣殺以徇眾。即遣召暢,止於東齋,彌日不與相見,賴司馬竺超民保持,故獲全免。既而進號撫軍,別立軍部,以收民望。暢雖署文檄,而飲酒常醉,不省文書。隨義宣東下,梁山戰敗,義宣奔走,暢於兵亂自歸,為軍人所掠,衣服都盡。值右將軍王玄謨乘輿出營,暢已得敗衣,排玄謨上輿,玄謨意甚不悅,諸將欲殺之,隊主張世營救得免。送京師,下廷尉,削爵土,配左右尚方。尋見原。復起為都官尚書,轉侍中,代子淹領太子右衛率。
孝建二年,出為會稽太守。大明元年,卒官,時年五十。顏竣表世祖:“張暢遂不救疾。東南之秀,蚤樹風範,聞問淒愴,深切常懷。”謚曰宣子。暢愛弟子輯,臨終遺命與輯合墳。
子浩,官至義陽王昶征北諮議參軍。浩弟淹,世祖南中郎主簿。世祖即立,為黃門郎,封廣晉縣子,食邑五百戶。太子右衛率,東陽太守。逼郡吏燒臂照佛,民有罪使禮佛,動至數千拜。免官禁錮。起為光祿勛,臨川內史。太宗泰始初,與晉安王子勛同逆,率眾至鄱陽,軍敗見殺。
暢弟悅,亦有美稱。歷中書吏部郎,侍中,臨海王子頊前軍長史、南郡太守。晉安王子勛建偽號於尋陽,召為吏部尚書,與鄧琬共輔偽政。事敗,殺琬歸降,事在《琬傳》。復為太子庶子,仍除巴陵王休若衛軍長史、襄陽太守。四年,即代休若為雍州刺史、寧遠將軍。復為休若征西長史、南郡太守。六年,太宗於巴郡置三巴校尉,以悅補之,加持節、輔師將軍,領巴郡太守。未拜,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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