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仲舒傳
董仲舒,廣川人也。少治《春秋》,孝景時為博士。下帷講誦,弟子傳以久次相授業,或莫見其面。蓋
武帝即位,舉賢良文學之士前後百數,而仲舒以賢良對策焉。制曰:“朕獲承至尊休德,傳之亡窮,而施之罔極,任大而守重,是以夙夜不皇康寧,永惟萬事之統,猶懼有闕。故廣延四方之豪俊,郡國諸侯公選賢良修潔博習之士,欲聞大道之要,至論之極。今子大夫褎然為舉首,朕甚嘉之。子大夫其精心致思,朕垂聽而問焉。
蓋聞五帝三王之道,改制作樂而天下洽和,百王同之。當虞氏之樂莫盛於《韶》,於周莫盛於《勺》。聖王已沒,鐘鼓管弦之聲未衰,而大道微缺,陵夷至乎桀、紂之行,王道大壞矣。夫五百年之間,守文之君,當塗之士,欲則先王之法以戴翼其世者甚眾,然猶不能反,日以仆滅,至後王而後止,豈其所持操或誖繆而失其統與?固天降命不查復反,必推之於大衰而後息與?烏乎!凡所為屑屑,
子大夫明先聖之業,習俗化之變,終始之序,講聞高誼之日久矣,其明以諭朕。科別其條,勿猥勿並,取之於術,慎其所出。乃其不正不直,不忠不極,枉於執事,書之不泄,興於朕躬,毋悼後害。子大夫其盡心,靡有所隱,朕將親覽焉。
仲舒對曰:陛下發德音,下明詔,求天命與情性,皆非愚臣之所能及也。臣謹案《春秋》之中,視前世已行之事,以觀天人相與之際,甚可畏也。國家將有失道之敗,而天乃先出災害以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尚不知變,而傷敗乃至。以此見天心之仁愛人君而欲止其亂也。自非大亡道之世者,天盡欲扶持而全安之,事在強勉而已矣。強勉學習,則聞見博而知益明;強勉行道,則德日起而大有功:此皆可使還至而有效者也。《詩》曰“
道者,所繇適於治之路也,仁義禮樂皆其具也。故聖王已沒,而子孫長久安寧數百歲,此皆禮樂教化之功也。王者未作樂之時,乃用先五之樂宜於世者,而以深入教化於民。教化之情不得,雅頌之樂不成,故王者功成作樂,樂其德也。樂者,所以變民風,化民俗也;其變民也易,其化人也著。故聲發於和而本於情,接於肌膚,臧於骨髓。故王道雖微缺,而管弦之聲未衰也。夫虞氏之不為政久矣,然而樂頌遺風猶有存者,是以孔子在齊而聞《韶》也。夫人君莫不欲安存而惡危亡,然而政亂國危者甚眾,所任者非其人,而所繇者非其道,是以政日以仆滅也。夫周道衰於幽、厲,非道亡也,幽、厲不繇也。至於宣王,思昔先王之德,興滯補弊,明文、武之功業,周道粲然復興,詩人美之而作,上天晁之,為生賢佐,後世稱通,至今不絕。此
臣聞天之所大奉使之王者,必有非人
臣聞命者天之令也,性者生之質也,情者人之欲也。或夭或壽,或仁或鄙,陶冶而成之,不能粹美,有治亂之所在,故不齊也。孔子曰:“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故堯、舜行德則民仁壽,桀、紂行暴則民鄙夭。未上之化下,下之從上,猶泥之在鈞,唯甄者之所為,猶金之在熔,唯冶者之所鑄。“綏之斯俫,動之斯和”,此之謂也。
臣謹案《春秋》之文,求王道之端,得之於正。正次王,王次春。春者,天之所為也;正者,王之所為也。其意曰,上承天之所為,而下以正其所為,正王道之端雲爾。然則王者欲有所為,宜求其端於天。天道之大者在陰陽。陽為德,陰為刑;刑主殺而德主生。是故陽常居大夏,而以生育養長為事;陰常居大冬,而積於空虛不用之處。以此見天之任德不任刑也。天使陽出布施於上而主歲功,使陰入伏於下而時出佐陽;陽不得陰之助,亦不能獨成歲。終陽以成歲為名,此天意也。王者承天意以從事,故任德教而不任刑。刑者不可任以治世,猶陰之不可任以成歲也。為政而任刑,不順於天,故先王莫之肯為也。今廢先王德教之官,而獨任執法之吏治民,毋乃任刑之意與!孔子曰:“
臣謹案《春秋》謂一元之意,一者萬物之所從始也,元者辭之所謂大也。謂一為元者,視大始而欲正本也。《春秋》深探其本,而反自貴者始。故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萬民,正萬民以正四方。四方正,遠近莫敢不壹於正,而亡有邪氣奸其間者。是以陰陽調而風雨時,群生和而萬民殖,五谷孰而草木茂,天地之間被潤澤而大豐美,四海之內聞盛德而皆徠臣,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畢至,而王道終矣。
孔子曰:“
聖王之繼亂世也,掃除其跡而悉去之,復修教化而崇起之。教化已明,習俗已成,子孫循之,行五六百歲尚未敗也。至周之末世,大為亡道,以失天下。秦繼其後,獨不能改,又益甚之,重禁文學,不得挾書,棄捐禮誼而惡聞之,其心欲盡滅先聖之道,而顓為自恣茍簡之治,故立為天子十四歲而國破亡矣。自古以來,未嘗有以亂濟亂,大敗天下之民如秦者也。其遺毒余烈,至今未滅,使習俗薄惡,人民嚚頑,抵冒殊扞,孰爛如此之甚者也。孔子曰:“腐朽之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圬也。”今漢繼秦之後,如朽木、糞墻矣,雖欲善治之,
天子覽其對而異焉,乃復冊之曰:制曰:蓋聞虞舜之時,遊於巖郎之上,垂拱無為,而
蓋儉者不造玄黃旌旗之飾。及至周室,設兩觀,乘大路,
殷人執五刑以督奸,傷肌膚以懲惡。成、康不式,四十余年天下不犯,
烏乎!朕夙寤晨興,惟前帝王之憲,永思所以奉至尊,章洪業,皆在力本任賢。今朕親耕籍田以為農先,勸孝弟,崇有德,使者
仲舒對曰:臣聞堯受命,以天下為憂,而未以位為樂也,故誅逐亂臣,務求賢聖,是以得舜、禹、稷、卨、咎繇。眾聖輔德,賢能佐職,教化大行,天下和洽,萬民皆安仁樂誼,
臣聞制度文采玄黃之飾,所以明尊卑,異貴賤,而勸有德也。故《春秋》受命所先制者,改正朔,易服色,所以應天也。然則官至旌旗之制,有法而然者也。故孔子曰:“奢則不遜,儉則固。”儉非聖人之中制也。臣聞
臣聞聖王之治天下也,少則習之學,長則材諸位,爵祿以養其德,刑罰以威其惡,故民曉於禮誼而恥犯其上。武王行大誼,平殘賊,周公作禮樂以文之,至於成康之隆,
今陛下並有天下,海內莫不率服,廣覽兼聽,極群下之知,盡天下之美,至德昭然,施於方外。夜郎、康居,殊方萬裏,說德歸誼,此太平之致也。然而功不加於百姓者,殆王心來加焉。曾子曰:“尊其所聞,則高明矣;行其所知,則光大矣。高明光大,不在於它,在乎加之意而已。”願陛下因用所聞,設誠於內而致行之,則三王何異哉!
陛下親耕籍田以為農先,夙寤晨興,憂勞萬民,思維往古,而務以求賢,此亦堯、舜之用心也,然而未雲獲者,士素不厲也。夫不素養士而欲求賢,譬猶不琢玉而求文采也。故養士之大者,莫大乎太學;太學者,賢士之所關也,教化之本原也。今以一郡一國之眾,對亡應書者,是王道往往而絕也。臣願陛下興太學,置明師,以養天下之士,數考問以盡其材,則英俊宜可得矣。今之郡守、縣令,民之師帥,所使承流而宣化也;故師帥不賢,則主德不宣,恩澤不流。今吏既亡教訓於下,或不承用主上之法,暴虐百姓,與奸為市,貧窮孤弱,冤苦失職,甚不稱陛下之意。是以陰陽錯繆,氛氣棄塞,群生寡遂,黎民未濟,皆長吏不明,使至於此也。
夫長吏多出於郎中、中郎,吏二千石子弟選郎吏,又以富訾,未必賢也。且古所謂功者,以任官稱職為差,非謂
於是天子復冊之。
制曰:蓋聞“善言天者必有征於人,善言古者必有驗於今”。故朕垂問乎天人之應,上嘉唐虞,下悼桀、紂,
仲舒復對曰:臣聞《論語》曰:“
冊曰:“善言天者必有征於人,善言古者必有驗於今。”臣聞天者群物之祖也。故遍覆包函而無所殊,建日月風雨以和之,經陰陽寒暑以成之。故聖人法天而立道,亦溥愛而亡私,布德施仁以厚之,設誼立禮以導之。春者天之所以生也,仁者君之所以愛也;夏者天之所以長也,德者君之所以養也;霜者天之所以殺也,刑者君之所以罰也。繇此言之,天人之征,古今之道也。孔子作《春秋》,上揆之天道,下質諸人情,參之於古,考之於今。故《春秋》之所譏,災害之所加也;《春秋》之所惡,怪異之所施也。書邦家之過,兼災異之變;以此見人之所為,其美惡之極,乃與天地流通而往來相應,此亦言天之一端也。古者修教訓之官,務以德善化民,民已大化之後,天下常亡一人之獄矣。今世廢而不修,亡以化民,民以故棄行誼而死財利,是以犯法而罪多,一歲之獄以萬千數。以此見古之不可不用也,故《春秋》變古則譏之。天令之謂命,命非聖人不行;質樸之謂性,性非教化不成;人欲之謂情,情非度制不節。是故王者上謹於承天意,以順命也;下務明教化民,以成性也;正法度之宜,別上下之序,以防欲也;修此三者,而大本舉矣。人
冊曰:“上嘉唐、虞,下悼桀、紂,
冊曰:“三王之教所祖不同,而皆有失,或謂久而不易者道也,意豈異哉?”臣聞夫樂而不亂復而不厭者謂之道;道者萬世之弊,弊者道之失也。先王之道必有偏而不起之處,故政有眊而不行,舉其偏者以補其弊而已矣。三王之道所祖不同,非其相反,將以救溢扶衰,所遭之變然也。故孔子曰:“亡為而治者,其舜乎!”改正朔,易服色,以順天命而已;其余盡循堯道,何更為哉!故王者有改制之名,亡變道之實。然夏上忠,殷上敬,周上文者,所繼之救,當用此也。孔子曰:“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此言百王之用,以此三者矣。夏因於虞,而獨不言所損益者,其道如一而所上同也。道之大原出於天,
陛下有明德嘉道,湣世欲之靡薄,悼王道之不昭,故舉賢良
夫天亦有所分予,予之齒者去其角,傅其翼者兩其足,是所受大者不得取小也。古之所予祿者,不食於力,不動於末,是亦受大者不得取小,與天同意者也。夫已受大,又取小,天不能足,而況人乎!此民之所以囂囂苦不足也。身寵而載高位,家溫而食厚祿,因乘富貴之資力,以與民爭利於下,民安能如之哉!是故眾其奴婢,多其牛羊,廣其田宅,博其產業,畜其積委,務此而亡已,以迫蹴民,民日削月浸,浸以大窮。富者奢侈羨溢,貧者窮急愁苦;窮急愁苦而不上救,則民不樂生;民不樂生,尚不避死,安能避罪!此刑罰之所以蕃而奸邪不可勝者也。故受祿之家,食祿而已,不與民爭業,然後利可均布,而民可家足。此上天之理,而亦太古之道,天子之所宜法以為制,大夫之所當循以為行也。故公儀子相魯,之其家見織帛,怒而出其妻,食於舍而茹葵,慍而拔其葵,曰:“吾已食祿,又奪園夫紅女利乎!”古之
《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統;法制數變,下不知所守。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並進。邪辟之說滅息,然後統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
對既畢,天子以仲舒為江都相,事易王。易王,帝兄,素驕,好勇。仲舒以禮誼匡正,王敬重焉。久之,王問仲舒曰:“粵王勾踐與大夫泄庸、種、蠡謀伐吳,遂滅之。孔子稱殷有三仁,寡人亦以為粵有三仁。桓公決疑於管仲,寡人決疑於君。”仲舒對曰:“臣愚不足以奉大對。聞昔者魯君問柳下惠:‘吾欲伐齊,何如?’柳下惠曰:‘不可。’歸而有憂色,曰:‘吾聞伐國不問仁人,此言何為至於我哉!’徒見問耳,且猶羞之,況設詐以伐吳乎?由此言之,粵本無一仁。夫仁人者,
仲舒治國,以《春秋》災異之變推陰陽所以錯行,故求雨,閉諸陽,縱諸陰,其止雨反是;行之一國,未嘗不得所欲。中廢為中大夫。先是遼東高廟、長陵高園殿災,仲舒居家推說其意,草稿未上,主父偃候仲舒,私見,嫉之,竊其書而奏焉。上召視諸儒,仲舒弟子呂步舒不知其師書,以為大愚。於是下仲舒吏,當死,詔赦之,仲舒遂不敢復言災異。
仲舒為人廉直。是時方外攘四夷,公孫弘治《春秋》不如仲舒,而弘希世用事,位至公卿。仲舒以弘為從諛,弘嫉之。膠西王亦上兄也,尤縱恣,數害吏二千石。弘乃言於上曰:“獨董仲舒可使相膠西王。”膠西王聞仲舒大儒,善待之。仲舒恐久獲罪,病免。凡相兩國,輒事驕王,正身以率下,數上疏諫爭,教令國中,所居而治。及去位歸居,終不問家產業,以修學著書為事。
仲舒在家,朝廷如有大議,使使者及廷尉張湯就其家而問之,其對皆有明法。自武帝初立,魏其、武安侯為相而隆儒矣。及仲舒對冊,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學校之官,州郡舉茂材孝廉,皆自仲舒發之。年老,以壽終於家,家徙茂陵,子及孫皆以學至大官。
仲舒所著,皆明經術之意,及上疏條教,凡百二十三篇。而說《春秋》事得失,《聞舉》、《玉杯》、《蕃露》、《清明》、《竹林》之屬,復數十篇,十余萬言,皆傳於後世。掇其切當世施朝廷者著於篇。
贊曰:劉向稱:“董仲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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