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寄

《陳書》 > 卷十三 > 虞寄

寄字次安,少聰敏。年數歲,客有造其父者,遇寄於門,因嘲之曰:“郎君姓虞,必當無智。”寄應聲答曰:“文字不辨,豈得非愚?”客大慚。入謂其父曰:“此子非常人,文舉之對不是過也。”及長,好學,善屬文。性沖靜,有棲遁之誌。弱冠舉秀才,對策高第。起家梁宣城王國左常侍。大同中,嘗驟雨,殿前往往有雜色寶珠,梁武觀之甚有喜色,寄因上《瑞雨頌》。帝謂寄兄荔曰:“此頌典裁清拔,卿家之士龍也。將如何擢用?”寄聞之,嘆曰:“美盛德之形容,以申擊壤之情耳。吾豈買名求仕者乎?”乃閉門稱疾,唯以書籍自娛。嶽陽王為會稽太守,引寄為行參軍,遷記室參軍,領郡五官掾。又轉中記室,掾如故。在職簡略煩苛,務存大體,曹局之內,終日寂然。

侯景之亂,寄隨兄荔入臺,除鎮南湘東王諮議參軍,加貞威將軍。京城陷,遁還鄉裏。及張彪往臨川,強寄俱行,寄與彪將鄭瑋同舟而載,瑋嘗忤彪意,乃劫寄奔於晉安。時陳寶應據有閩中,得寄甚喜。高祖平侯景,寄勸令自結,寶應從之,乃遣使歸誠。承聖元年,除和戎將軍、中書侍郎,寶應愛其才,托以道阻不遣。每欲引寄為僚屬,委以文翰,寄固辭,獲免。

及寶應結婚留異,潛有逆謀,寄微知其意,言說之際,每陳逆順之理,微以諷諫,寶應輒引說他事以拒之。又嘗令左右誦《漢書》,臥而聽之,至蒯通說韓信曰“相君之背,貴不可言”,寶應蹶然起曰“可謂智士”。寄正色曰:“覆酈驕韓,未足稱智;豈若班彪《王命》,識所歸乎?”寄知寶應不可諫,慮禍及己,乃為居士服以拒絕之。常居東山寺,偽稱腳疾,不復起,寶應以為假托,使燒寄所臥屋,寄安臥不動。親近將扶寄出,寄曰:“吾命有所懸,避欲安往?”所縱火者,旋自救之。寶應自此方信。

及留異稱兵,寶應資其部曲,寄乃因書極諫曰:

東山虞寄致書於明將軍使君節下:寄流離世故,飄寓貴鄉,將軍待以上賓之禮,申以國士之眷,意氣所感,何日忘之。而寄沈痼彌留,忄妻陰將盡,常恐卒填溝壑,涓塵莫報,是以敢布腹心,冒陳丹款,願將軍留須臾之慮,少思察之,則瞑目之日,所懷畢矣。

夫安危之兆,禍福之機,匪獨天時,亦由人事。失之毫厘,差以千裏。是以明智之士,據重位而不傾,執大節而不失,豈惑於浮辭哉?將軍文武兼資,英威不世,往因多難,仗劍興師,援旗誓眾,抗威千裏,豈不以四郊多壘,共謀王室,匡時報主,寧國庇民乎?此所以五尺童子,皆願荷戟而隨將軍者也。及高祖武皇肇基草昧,初濟艱難。於時天下沸騰,民無定主,豺狼當道,鯨鯢橫擊,海內業業,未知所從。將軍運動微之鑒,折從衡之辯,策名委質,自托宗盟,此將軍妙算遠圖,發於衷誠者也。及主上繼業,欽明睿聖,選賢與能,群臣輯睦,結將軍以維城之重,崇將軍以裂土之封。豈非宏謨廟略,推赤心於物也?屢申明詔,款篤殷勤,君臣之分定矣,骨肉之恩深矣。不意將軍惑於邪說,遽生異計,寄所以疾首痛心,泣盡繼之以血。萬全之策,竊為將軍惜之。寄雖疾侵耄及,言無足采,千慮一得,請陳愚算。願將軍少戢雷霆,賒其晷刻,使得盡狂瞽之說,披肝膽之誠,則雖死之日,由生之年也。

自天厭梁德,多難薦臻,寰宇分崩,英雄互起,不可勝紀,人人自以為得之。然夷兇翦亂,拯溺扶危,四海樂推,三靈眷命,揖讓而居南面者,陳氏也。豈非歷數有在,惟天所授,當璧應運?其事甚明一也。主上承基,明德遠被,天綱再張,地維重紐。夫以王琳之強,侯瑱之力,進足以搖蕩中原,爭衡天下,退足以屈強江外,雄長偏隅。然或命一旅之師,或資一士之說,琳則瓦解冰泮,投身異域,瑱則厥角稽顙,委命闕廷。斯又天假之威,而除其患。其事甚明二也。今將軍以籓戚之重,東南之眾,盡忠奉上,戮力勤王,豈不勛高竇融,寵過吳芮,析圭判野,南面稱孤?其事甚明三也。且聖朝棄瑕忘過,寬厚得人,改過自新,鹹加敘擢。至於余孝頃、潘純陀、李孝欽、歐陽頠等,悉委以心腹,任以爪牙,胸中豁然,曾無纖芥。況將軍釁非張繡,罪異畢諶,當何慮於危亡,何失於富貴?此又其事甚明四也。方今周、齊鄰睦,境外無虞,並兵一向,匪朝伊夕,非劉、項競逐之機,楚、趙連從之勢,何得雍容高拱,坐論西伯?其事甚明五也。且留將軍狼顧一隅,亟經摧衄,聲實虧喪,膽氣衰沮。高瓖、向文政、留瑜、黃子玉,此數人者,將軍所知,首鼠兩端,唯利是視;其餘將帥,亦可見矣。孰能被堅執銳,長驅深入,系馬埋輪,奮不顧命,以先士卒者乎?此又其事甚明六也。且將軍之強,孰如侯景?將軍之眾,孰如王琳?武皇滅侯景於前,今上摧王琳於後,此乃天時,非復人力。且兵革已後,民皆厭亂,其孰能棄墳墓,捐妻子,出萬死不顧之計,從將軍於白刃之間乎?此又其事甚明七也。歷觀前古,鑒之往事,子陽、季孟,傾覆相尋,餘善、右渠,危亡繼及,天命可畏,山川難恃。況將軍欲以數郡之地,當天下之兵,以諸侯之資,拒天子之命,強弱逆順,可得侔乎?此又其事甚明八也。且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不愛其親,豈能及物?留將軍身縻國爵,子尚王姬,猶且棄天屬而弗顧,背明君而孤立,危急之日,豈能同憂共患,不背將軍者乎?至於師老力屈,懼誅利賞,必有韓、智晉陽之謀,張、陳井陘之勢。此又其事甚明九也。且北軍萬裏遠鬥,鋒不可當,將軍自戰其地,人多顧後。梁安背向為心,修旿匹夫之力,眾寡不敵,將帥不侔,師以無名而出,事以無機而動,以此稱兵,示知其利。夫以漢朝吳、楚,晉室穎、颙,連城數十,長戟百萬,拔本塞源,自圖家國,其有成功者乎?此又其事甚明十也。

為將軍計者,莫若不遠而復,絕親留氏,秦郎、快郎,隨遣入質,釋甲偃兵,一遵詔旨。且朝廷許以鐵券之要,申以白馬之盟,朕弗食言,誓之宗社。寄聞明者鑒未形,智者不再計,此成敗之效,將軍勿疑。吉兇之幾,間不容發。方今籓維尚少,皇子幼沖,凡預宗枝,皆蒙寵樹。況以將軍之地,將軍之才,將軍之名,將軍之勢,而能克修籓服,北面稱臣,寧與劉澤同年而語其功業哉?豈不身與山河等安,名與金石相敝?願加三思,慮之無忽。

寄氣力綿微,餘陰無幾,感恩懷德,不覺狂言,鈇鉞之誅,甘之如薺。

寶應覽書大怒。或謂寶應曰:“虞公病勢漸篤,言多錯謬。”寶應意乃小釋。亦為寄有民望,且優容之。及寶應敗走,夜至蒲田,顧謂其子扞秦曰:“早從虞公計,不至今日。”扞秦但泣而已。寶應既擒,凡諸賓客微有交涉者,皆伏誅,唯寄以先識免禍。

初,沙門慧摽涉獵有才思,及寶應起兵,作五言詩以送之,曰:“送馬猶臨水,離旗稍引風。好看今夜月,當入紫微宮。”寶應得之甚悅。慧摽賫以示寄,寄一覽便止,正色無言。摽退,寄謂所親曰:“摽既以此始,必以此終。”後竟坐是誅。

文帝尋敕都督章昭達以理發遣,令寄還朝。及至,即日引見,謂寄曰:“管寧無恙?”其慰勞之懷若此。頃之,文帝謂到仲舉曰:“衡陽王既出閣,雖未置府僚,然須得一人旦夕遊處,兼掌書記,宜求宿士有行業者。”仲舉未知所對,文帝曰:“吾自得之。”乃手敕用寄,寄入謝,文帝曰:“所以暫屈卿遊籓者,非止以文翰相煩,乃令以師表相事也。”尋兼散騎常侍,聘齊,寄辭老疾,不行,除國子博士。頃之,又表求解職歸鄉裏,文帝優旨報答,許其東還。仍除東揚州別駕,寄又以疾辭。高宗即位,征授揚州治中及尚書左丞,並不就。乃除東中郎建安王諮議,加戎昭將軍,又辭以疾,不任旦夕陪列。王於是特令停王府公事,其有疑議,就以決之,但朔望箋修而已。太建八年,加太中大夫,將軍如故。十一年卒,時年七十。

寄少篤行,造次必於仁厚,雖僮豎未嘗加以聲色,至於臨危執節,則辭氣凜然,白刃不憚也。自流寓南土,與兄荔隔絕,因感氣病,每得荔書,氣輒奔劇,危殆者數矣。前後所居官,未嘗至秩滿,才期年數月,便自求解退。常曰:“知足不辱,吾知足矣。”及謝病私庭,每諸王為州將,下車必造門致禮,命釋鞭板,以幾杖侍坐。常出遊近寺,閭裏傳相告語,老幼羅列,望拜道左。或言誓為約者,但指寄便不欺,其至行所感如此。所制文筆,遭亂多不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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