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荔
虞荔字山披,會稽余姚人也。祖權,梁廷尉卿、永嘉太守。父檢,平北始興王諮議參軍。
荔幼聰敏,有誌操。年九歲,隨從伯闡候太常陸倕,倕問五經十事,荔對無遺失,倕甚異之。又嘗詣征士何胤,時太守衡陽王亦造之,胤言於王,王欲見荔,荔辭曰:“未有板刺,無容拜謁。”王以荔有高尚之誌,雅相欽重,還郡,即辟爲主簿,荔又辭以年小不就。及長,美風儀,博覽墳籍,善屬文。仕梁爲西中郎法曹外兵參軍,兼丹陽詔獄正。
梁武帝於城西置士林館,荔乃制碑奏上,帝命勒之於館,仍用荔爲士林學士。尋爲司文郎,遷通直散騎侍郎,兼中書舍人。時左右之任,多參權軸,內外機務,互有帶掌,唯荔與顧協泊然靜退,居於西省,但以文史見知。尋領大著作。
及侯景之亂,荔率親屬入臺,除鎮西諮議參軍,舍人如故。臺城陷,逃歸鄉裏。侯景平,元帝征爲中書侍郎。貞陽侯僭位,授揚州別駕,並不就。
張彪之據會稽,荔時在焉。及文帝平彪,武帝及文帝並書招之,迫切不得已,乃應命至都,而武帝崩,文帝嗣位,除太子中庶子,仍侍太子讀。尋領大著作。
初,荔母隨荔入臺,卒於臺內,尋而城陷,情禮不申,由是終身蔬食布衣,不聽音樂。雖任遇隆重,而居止儉素,淡然無營。文帝深器之,常引在左右,朝夕顧訪。荔性沈密,少言論,凡所獻替,莫有見其際者。
第二弟寄,寓於閩中,依陳寶應,荔每言之輒流涕。文帝哀而謂曰:“我亦有弟在遠,此情甚切,他人豈知。”乃敕寶應求寄,寶應終不遣。荔因以感疾,帝欲數往臨視,令將家口入省。荔以禁中非私居之所,乞停城外,帝不許,乃令住蘭臺。乘輿再三臨問,手敕中使相望於道。又以蔬食積久,非羸疾所堪,乃敕曰:“卿年事已多,氣力稍減,方欲仗委,良須克壯。今給卿魚肉,不得固從所執。”荔終不從。卒,贈侍中,諡曰德子。及喪柩還鄉裏,上親出臨送,當時榮之。子世基、世南,並少知名。
寄字次安,少聰敏。年數歲,客有造其父,遇寄於門,嘲曰:“郎子姓虞,必當無智。”寄應聲曰:“文字不辨,豈得非愚!”客大慚。入謂其父:“此子非常人,文舉之對,不是過也。”
及長,好學,善屬文。性沖靜,有棲遁誌。弱冠舉秀才,對策高第。起家梁宣城王國左常侍。大同中,嘗驟雨,殿前往往有雜色寶珠,梁武觀之,甚有喜色,寄因上瑞雨頌。帝謂寄兄荔曰:“此頌典裁清拔,卿之士龍也,將如何擢用?”寄聞之嘆曰:“美盛德之形容,以申擊壤之情耳,吾豈買名求仕者乎?”乃閉門稱疾,唯以書籍自娛。嶽陽王察爲會稽太守,寄爲中記室,領郡五官掾。在職簡略煩苛,務存大體,曹局之內,終日寂然。
侯景之亂,寄隨兄荔入臺,及城陷,遁還鄉裏。張彪往臨川,強寄俱行。寄與彪將鄭瑋同舟而載,瑋嘗忤彪意,乃劫寄奔晉安。時陳寶應據有閩中,得寄甚喜。陳武帝平侯景,寄勸令自結,寶應從之,乃遣使歸誠。承聖元年,除中書侍郎,寶應愛其才,托以道阻不遣。每欲引寄爲僚屬,委以文翰,寄固辭獲免。
及寶應結昏留異,潛有逆謀,寄微知其意,言說之際,每陳逆順之理,微以諷諫。寶應輒引說他事以拒之。又嘗令左右讀漢書,臥而聽之,至蒯通說韓信曰“相君之背,貴不可言”,寶應蹶然起曰:“可謂智士。”寄正色曰:“覆酈驕韓,未足稱智,豈若班彪王命識所歸乎?”寄知寶應不可諫,慮禍及己,乃爲居士服以拒絕之。常居東山寺,僞稱腳疾,不復起。寶應以爲假托,遣人燒寄所臥屋,寄安臥不動。親近將扶寄出,寄曰:“吾命有所懸,避欲安往?”所縱火者,旋自救之。寶應自此方信之。
及留異稱兵,寶應資其部曲,寄乃因書極諫曰:
東山居士虞寄致書於明將軍使君節下:寄流離艱故,飄寓貴鄉,將軍待以上賓之禮,申以國士之眷,意氣所感,何日忘之。而寄沈痼彌留,愒陰將盡,常恐卒填溝壑,涓塵莫報,是以敢布腹心,冒陳丹款,願將軍留須臾之慮,少思察之,則冥目之日,所懷畢矣。
夫安危之兆,禍福之機,匪獨天時,亦由人事。失之毫厘,差以千裏。是以明智之士,據重位而不傾,執大節而不失,豈惑於浮辭哉。將軍文武兼資,英威動俗,往因多難,仗劍興師,援旗誓衆,抗威千裏。豈不以四郊多壘,共謀王室,匡時報主,寧國庇人乎。此所以五尺童子,皆願荷戟而隨將軍者也。及高祖武皇帝肇基草昧,初濟艱難,於時天下沸騰,人無定主,豺狼當道,鯨鯢橫擊,海內業業,未知所從。將軍運動微之鑒,折從衡之辯,策名委質,自托宗盟,此將軍妙算遠圖,發於衷誠者也。及主上繼業,欽明睿聖,選賢與能,群臣輯睦,結將軍以維城之重,崇將軍以裂土之封,豈非宏謨廟略,推赤心於物者也。屢申明詔,款篤殷勤,君臣之分定矣,骨肉之恩深矣。不意將軍惑於邪說,翻然異計,寄所以疾首痛心,泣盡繼之以血,萬全之策,竊爲將軍惜之。寄雖疾侵耄及,言無足采,千慮一得,請陳愚算。願將軍少戢雷霆,賒其晷刻,使得盡狂瞽之說,披肝膽之誠,則雖死之日,猶生之年也。
自天厭梁德,多難薦臻,寰宇分崩,英雄互起,不可勝紀,人人自以爲得之。然夷兇翦亂,拯溺扶危,四海樂推,三靈眷命,揖讓而居南面者,陳氏也。豈非歷數有在,惟天所授,當璧應運,其事甚明,一也。主上承基,明德遠被,天綱再張,地維重紐。夫以王琳之強,侯瑱之力,進足以搖蕩中原,爭衡天下,退足以屈強江外,雄張偏隅。然或命一旅之師,或資一士之說,琳即瓦解冰泮,投身異域,瑱則厥角稽顙,委命闕庭。斯又天假之威,而除其患,其事甚明,二也。今將軍以藩戚之重,擁東南之衆,盡忠奉上,戮力勤王,豈不勛高竇融,寵過吳芮,析珪判野,南面稱孤,其事甚明,三也。且聖朝棄瑕忘過,寬厚待人,改過自新,鹹加敘擢。至如余孝頃、潘純陀、李孝欽、歐陽頠等,悉委以心腹,任以爪牙,胸中豁然,曾無纖芥。況將軍釁非張繡,罪異畢諶,當何慮於危亡,何失於富貴?此又其事甚明,四也。方今周、齊鄰睦,境外無虞,並兵一向,匪朝伊夕。非有劉、項競逐之機,楚、趙連從之事,可得雍容高拱,坐論西伯,其事甚明,五也。且留將軍狼顧一隅,亟經摧衄,聲實虧喪,膽氣衰沮。高瓖、向文政、留瑜、黃子玉此數人者,將軍所知,首鼠兩端,唯利是視,其餘將帥亦可見矣。孰能被堅執銳,長驅深入,系馬埋輪,奮不顧命,以先士卒者乎?此又其事甚明,六也。且將軍之強,孰如侯景?將軍之衆,孰如王琳?武皇滅侯景於前,今上摧王琳於後,此乃天時,非復人力。且兵革已後,人皆厭亂,其孰能棄墳墓,捐妻子,出萬死不顧之計,從將軍於白刃之間乎?此又其事甚明,七也。歷觀前古,鑒之往事,子陽、季孟傾覆相尋,餘善、右渠危亡繼及,天命可畏,山川難恃。況將軍欲以數郡之地,當天下之兵,以諸侯之資,拒天子之命,強弱逆順,可得侔乎?此又其事甚明,八也。且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不愛其親,豈能及物?留將軍身縻國爵,子尚王姬,猶且棄天屬而弗顧,背明君而孤立,危急之日,豈能同憂共患,不背將軍者乎?至於師老力屈,懼誅利賞,必有韓、智晉陽之謀,張、陳井陘之事。此又其事甚明,九也。且北軍萬裏遠鬥,鋒不可當,將軍自戰其地,人多顧後,梁安背向爲心,修忤匹夫之力,衆寡不敵,將帥不侔,師以無名而出,事以無機而動,以此稱兵,未知其利。夫以漢朝吳、楚,晉室穎、顒,連城數十,長戟百萬,拔本塞源,自圖家國,其有成功者乎?此又其事甚明,十也。
爲將軍計者,莫若不遠而復,絕親留氏,秦郎、快郎,隨遣入質,釋甲偃兵,一遵詔旨。且朝廷許以鐵券之要,申以白馬之盟,朕不食言,誓之宗社。寄聞明者鑒未形,智者不再計,此成敗之效,將軍勿疑,吉兇之幾,間不容發。方今蕃維尚少,皇子幼沖,凡預宗枝,皆蒙寵樹。況以將軍之地,將軍之才,將軍之名,將軍之勢,而能克修蕃服,北面稱臣,寧與劉澤同年而語其功業哉?豈不身與山河等安,名與金石相弊?願加三思,慮之無忽。
寄氣力綿微,余陰無幾,感恩懷德,不覺狂言,鈇鉞之誅,甘之如薺。寶應覽書大怒。或謂寶應曰:“虞公病篤,言多錯謬。”寶應意乃小釋。亦以寄人望,且容之。及寶應敗走,夜至蒲田,顧謂其子扞秦曰:“早從虞公計,不至今日。”扞秦但泣而已。寶應既禽,凡諸賓客微有交涉者皆誅,唯寄以先識免禍。
初,沙門慧標涉獵有才思,及寶應起兵,作五言詩以送之曰:“送馬猶臨水,離旗稍引風。好看今夜月,當照紫微宮。”寶應得之甚悅。慧標以示寄,寄一覽便止,正色無言。慧標退,寄謂所親曰:“標公既以此始,必以此終。”後竟坐是誅。
文帝尋敕都督章昭達發遣寄還朝,及至,謂曰:“管寧無恙,甚慰勞懷。”頃之,帝謂到仲舉曰:“衡陽王既出合,須得一人旦夕遊處,兼掌書記,宜求宿士有行業者。”仲舉未知所對,帝曰:“吾自得之。”乃手敕用寄。寄入謝,帝曰:“所以暫屈卿遊蕃,非止以文翰相煩,乃令以師表相事也。”後除東中郎建安王諮議,加戎昭將軍。寄乃辭以疾,不堪旦夕陪列。王於是令長停公事,其有疑議,就以決之,但朔旦箋修而已。太建八年,加太中大夫,後卒。
寄少篤行,造次必於仁厚,雖僮豎未嘗加以聲色。至臨危執節,則辭氣凜然,白刃不憚也。自流寓南土,與兄荔隔絕,因感氣病。每得荔書,氣輒奔劇,危殆者數矣。前後所居官,未嘗至秩滿,裁期月,便自求解退。常曰:“知足不辱,吾知足矣。”及謝病私庭,每諸王爲州將,下車必造門致禮,命釋鞭板,以幾杖侍坐。嘗出遊近寺,閭裏傳相告語,老幼羅列,望拜道左。或言誓爲約者,但指寄便不欺,其至行所感如此。所制文筆,遭亂並多散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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