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回 東平府誤陷九紋龍 宋公明義釋雙槍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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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宋江不負晁蓋遺言,要把主位,讓與盧員外。眾人不伏。宋江又道:“目今山寨錢糧缺少,梁山泊東,有兩個州府,卻有錢糧:一處是東平府,一處是東昌府。我們自來不曾攪擾他那裏百姓。今去問他借糧,可寫下兩個鬮兒,我和盧員外各拈一處。如先打破城子的,便做梁山泊主,如何?”吳用道:"也好。"盧俊義道:"休如此說。隻是哥哥為梁山泊主,某聽從差遣。"

此時不由盧俊義,當下便喚鐵面孔目裴宣,寫下兩個鬮兒。焚香對天祈禱已罷,各拈一個。宋江拈著東平府,盧俊義拈著東昌府。眾皆無語。

當日設筵飲酒中間,宋江傳令,調撥人馬。宋江部下:林沖、花榮、劉唐、史進、徐寧、燕順、呂方、郭盛、韓滔、彭屺、孔明、孔亮、解珍、解寶、王矮虎、一丈青、張青、孫二娘、孫新、顧大嫂、石勇、郁保四、王定六、段景住,大小頭領二十五員,馬步軍兵一萬;水軍頭領三員,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領水軍駕船接應。盧俊義部下:吳用、公孫勝、關勝、呼延灼、朱仝、雷橫、索超、楊誌、單廷、魏定國、宣贊、郝思文、燕青、楊林、歐鵬、淩振、馬麟、鄧飛、施恩、樊瑞、項充、李袞、時遷、白勝,大小頭領二十五員,馬步軍兵一萬;水軍頭領三員,李俊、童威、童猛,引水手駕船接應。其余頭領並中傷者看守寨柵。

分派已定。宋江與眾頭領去打東平府;盧俊義與眾頭領去打東昌府。眾多頭領各自下山。此是三月初一日的話,日暖風和,草青沙軟,正好廝殺。

卻說宋江領兵前到東平府,離城隻有四十裏路,地名安山鎮,紮住軍馬。宋江道:“東平府太守程萬裏和一個兵馬都監,乃是河東上黨郡人氏。此人姓董,名平,善使雙槍,人皆稱為‘雙槍將’;有萬夫不當之勇。雖然去打他城子,也和他通些禮數,差兩個人,一封戰書去那裏下。若肯歸降,免致動兵;若不聽從,那時大行殺戮,使人無怨。誰敢與我先去下書?”

隻見部下走過郁保四道:“小人認得董平,情願去下書。”又見部下轉過王定六道:“小弟新來,也並不曾與山寨中出力,今日情願幫他去走一遭。”宋江大喜,隨即寫了戰書與郁保四、王定六兩個去下。書上隻說借糧一事。

且說東平府程太守聞知宋江起軍馬到了安山鎮駐紮,便請本州兵馬都監雙槍將董平商議軍情重事。

正坐間,門人報道:“宋江差人下戰書。”程太守教喚至。郁保四、王定六當堂廝見了,將書呈上。程萬裏看罷來書,對董都監說道:“要借本府錢糧,此事如何?”董平聽了大怒,叫推出去,即便斬首。程太守說道:“不可!自古‘兩國相戰,不斬來使’。於禮不當。隻將二人各打二十訊棍,發回原寨,看他如何。”

董平怒氣未息,喝把郁保四、王定六一索捆翻,打得皮開肉綻,推出城去。兩個回到大寨,哭告宋江說:“董平那廝無禮,好生眇視大寨!”

宋江見打了兩個,怒氣填胸,便要平吞州郡。先叫郁保四、王定六上車,回山將息。隻見紋龍史進起身說道:“小弟舊在東平府時,與院子裏一個娼妓有交,喚做李睡蘭,往來情熟。我如今多將些金銀,潛地入城,借他家裏安歇。約時定日,哥哥可打城池。隻待董平出來交戰,我便爬去更鼓樓上放起火來。裏應外合,可成大事。”宋江道:“最好。”史進隨即收拾金銀,安在包袱裏,身邊藏了暗器,拜辭起身。宋江道:“兄弟善覷方便,我且頓兵不動。”

且說史進轉入城中,逕到西瓦子李睡蘭家。大伯見是史進,吃了一驚;接入裏面,叫女兒出來廝見。李睡蘭引去樓上坐了,便問史進道:“一向如何不見你頭影?聽得你在梁山泊做了大王,官司出榜捉你。這兩日街上亂哄哄地,說宋江要來打城借糧,你如何卻到這裏?”史進道:“我實不瞞你說:我如今在梁山泊做了頭領,不曾有功。如今哥哥要來打城借糧,我把你家備細說了。我如今特地來做細作,有一包金銀相送與你,切不可走漏了消息。明日事完,一發帶你一家上山快活。”李睡蘭葫蘆提應承,收了金銀,且安排些酒肉相待,卻來和大伯商量道:“他往常做客時,是個好人,在我家出入不妨。如今他做了歹人,倘或事發,不是耍處。”大伯說道:“梁山泊宋江這夥好漢,不是好惹的;但打城池,無有不破。若還出了言語,他們有日打破城子入來,和我們不幹罷!”

虔婆便罵道:“老蠢物!你省得甚麼人事!自古道:‘蜂刺入懷,解衣去趕。’天下通例,自首者即免本罪!你快去東平府裏首告,拿了他去,省得日後負累不好!”大伯道:“他把許多金銀與我家,不與他擔些幹系,買我們做甚麼?”

虔婆罵道:‘老畜生!你這般說,卻似放屁!我這行院人家坑陷了千千萬萬的人,豈爭他一個!你若不去首告,我親自去衙前叫屈,和你也說在裏面!’大伯道:‘你不要性發,且叫女兒款住他,休得“打草驚蛇”,吃他走了。待我去報與做公的先來拿了,卻去首官。’

且說史進見這李睡蘭上樓來,覺得面色紅白不定。史進便問道:‘你家莫不有甚事,這般失驚打怪?’李睡蘭道:‘卻才上胡梯,踏了個空,爭些兒跌了一交,因此心慌撩亂。’

爭不過一盞茶時,隻聽得胡梯邊腳步響,有人奔上來;窗外吶聲喊,數十個做公的搶到樓上把史進似抱頭獅子綁將下樓來,逕解到東平府裏廳上。程太守看了大罵道:‘你這廝膽包身體!怎敢獨自個來做細作?若不是李睡蘭父親首告,誤了我一府良民!快招你的情由,宋江教你來怎地?’

史進隻不言語。董平便道:‘這等賊骨頭,不打如何肯招!’程太守喝道:‘與我加力打這廝!’兩邊走過獄卒牢子,先將冷水來噴腿上,兩腿各打一百大棍。史進由他拷打,隻不言語。董平道:‘且把這廝長枷木送在死囚裏,等拿了宋江,一並解京施行!’

卻說宋江自從史進去了,備細寫書與吳用知道。吳用看了宋公明來書,說史進去娼妓李睡蘭家做細作,大驚。急與盧俊義說知,連夜來見宋江,問道:‘誰叫史進去來?’宋江道:‘他自願去。說這李行首是他舊日的婊子,好生情重,因此前去。’

吳用道:‘兄長欠些主張,若吳某在此,決不教去。從來娼妓之家,迎新送舊,陷了多少好人。更兼水性無定,縱有恩情,也難出虔婆之手。此人今去必然吃虧!’

宋江便問吳用請計。吳用便叫顧大嫂:‘勞煩你去走一遭;可扮做貧婆,潛入城中,隻做求乞的。若有些動靜,火急便回。若是史進陷在牢中,你可去告獄卒,隻說:“有舊情恩念,我要與他送一口飯。”入牢中,暗與史進說知:“我們月盡夜,黃昏前後,必來打城。你可就水火之處安排脫身之計。”月盡夜,你就城中放火為號,此間進兵,方好成事。——兄長可先打汶上縣,百姓必然都奔東平府;卻叫顧大嫂雜在數內,乘勢入城,便無人知覺。’

吳用設計已罷,上馬便回東昌府去了。宋江點起解珍、解寶,引五百余人,攻打汶上縣。果然百姓扶老攜幼,鼠竄狼奔,都奔東平府來。

卻說顧大嫂頭髻蓬松,衣服藍縷,雜在眾人裏面,入城來,街求乞。到州衙前,打聽得史進果然在牢中。次日,提著飯罐,隻在司獄司前往來伺候。見一個年老公人從牢裏出來,顧大嫂看著便拜,淚如雨下。那年老公人問道:‘你這貧婆哭做甚麼?’顧大嫂道:‘牢中監的史大郎是我舊的主人,自從離了,又早十年。隻說道在江湖上做買賣,不知為甚事陷在牢裏?眼見得無人送飯。老身叫化得這一口兒飯,特要與他充饑。哥哥怎生可憐見,引進則個。強如造七層寶塔!’那公人道:‘他是梁山泊強人,犯著該死的罪,誰敢帶你入去。’顧大嫂道:‘便是一刀一剮,自教他瞑目而受。隻可憐見引老身入去送這口兒飯,也顯得舊日之情!’說罷又哭。

那老公人尋思道:‘若是個男子漢,難帶他入去;一個婦人家,有甚利害!’當時引顧大嫂直入牢中來,看見史進項帶沈枷,腰纏鐵索。史進見了顧大嫂,吃了一驚,做聲不得。顧大嫂一頭假啼哭,一頭餵飯。別的節級便來喝道:‘這是該死的歹人!“獄不通風”,誰放你來送飯!即忙出去,饒你兩棍!’顧大嫂更住不得,隻說得:‘月盡夜……叫你……自掙紮。’

史進再要問時,顧大嫂被小節級打出牢門。史進隻聽得‘月盡夜’三個字。原來那個三月卻是大盡。到二十九,史進在牢中,見兩個節級說話,問道:‘今朝是幾時?’那個小節級卻錯記了,回說道:‘今日是月盡,夜晚些買帖孤魂紙來燒。’史進得了這話,巴不得晚。一個小節級吃得半醉,帶史進到水火坑邊,史進哄小節級道:‘背後的是誰?’賺得他回頭,掙脫了枷,隻一枷梢,把那小節級面上正著一下,打倒在地。就拾磚頭敲開木,睜著鶻眼,搶到亭心裏;幾個公人都酒醉了被史進迎頭打著,死的死了,走的走了。拔開牢門,隻等外面救應。又把牢中應有罪人盡數放了,總有五六十人,就在牢內發起喊來。

有人報知太守。程萬裏驚得面如土色,連忙便請兵馬都監商議。董平道:‘城中必有細作,且差多人圍困了這賊!我卻乘此機會,領軍出城,去捉宋江;相公便緊守城池,搓數十公人圍定牢門,休教走了!’董平上馬,點軍去了。程太守便點起一應節級、虞候、押番,各執槍棒,去太牢前吶喊。史進在牢裏不敢輕去。外廂的人又不敢進去。顧大嫂隻叫得苦。

卻說都監董平,點起兵馬,四更上馬,殺奔宋江寨來。伏路小軍報知宋江。宋江道:‘此必是顧大嫂在城中又吃虧了。他既殺來,準備迎敵。’號令一下,諸軍都起。當時天色方明,卻好接著董平軍馬。兩下擺開陣勢。董平出馬——原來董平心靈機巧,三教九流,無所不通;品竹調弦,無有不會;山東、河北皆號他為‘風流雙槍將’。

宋江在陣前看了董平這表人品,一見便喜。又見他箭壺中插一面小旗,上寫一聯道:‘英雄雙槍將,風流萬戶侯。’宋江遣韓滔出馬迎敵。韓滔手執鐵槊,直取董平。董平那對鐵槍,神出鬼沒,人不可當。宋江再叫金槍手徐寧仗鐮槍前去替回韓滔。徐寧飛馬便出,接住董平廝殺。兩個在戰場上戰到五十余合,不分勝敗。交戰良久,宋江恐怕徐寧有失,便教鳴金收軍。徐寧勒馬回來,董平手舉雙槍,直追殺入陣來。宋江乘勢鞭梢一展,四下軍兵一齊圍住。

宋江勒馬上高阜處看望,隻見董平圍在陣內。他若投東,宋江便把號旗望東指,軍馬向東來圍他;他若投西,號旗便望西指,軍馬便向西來圍他。董平在陣中橫沖直撞,兩枝槍,直殺到申牌巳後,沖開條路,殺出去了。宋江不趕。董平因見交戰不勝,當晚收軍回城去了。宋江連夜起兵,直抵城下,團團調兵圍住。顧大嫂在城中未敢放火,史進又不敢出來。兩下拒住。

原來程太守有個女兒,十分顏色,董平無妻。累累使人去求為親,程萬裏不允。因此,日常間有些言和意不和。董平當晚領軍入城;其日,使個就裏的人,乘勢來問這頭親事。程太守回說:‘我是文官,他是武官,相贅為婿,正當其理。隻是如今賊寇臨城,事在危急,若還便許,被人恥笑。待得退了賊兵,保護城池無事,那時議親,亦未為晚。’那人把這話回復董平。董平雖是口裏應道:‘說得是’,隻是心中躊躇,不十分歡喜,恐怕他日後不肯。

這裏宋江連夜攻打得緊,太守催請出戰。董平大怒,披掛上馬,帶領三軍,出城交戰。宋江親在陣前門旗下,喝道:‘量你這個寡將,怎當我手下雄兵十萬,猛將千員;汝但早來就降,可以免汝一死!’董平大怒,回道:‘文面小吏,該死狂徒,怎敢亂言!’說罷,手舉雙槍,直奔宋江。左有林沖,右有花榮,兩將齊出,各使軍器來戰董平。約數合,兩將便走。宋江軍馬佯敗,四散而奔。

董平要逞驍勇,拍馬趕來。宋江等卻好退到壽春縣界。宋江前面走,董平後面追。離城有十數裏,前至一個村鎮,兩邊都是草屋,中間一條驛路。董平不知是計,隻顧縱馬趕來。宋江因見董平了得,隔夜已使王矮虎、一丈青、張青、孫二娘四個帶一百余人,先在草屋兩邊埋伏,卻拴數條絆馬索在路上,又用薄土遮蓋,隻等來時鳴鑼為號,絆馬索齊起,準備捉這董平。

董平正趕之間,來到那裏,隻聽得背後孔明、孔亮大叫:‘勿傷吾主!’卻好到草屋前,一聲鑼響,兩邊門扇齊開,拽起繩索。那馬卻待回頭,背後絆馬索齊起,將馬絆倒,董平落馬。

左邊撞出一丈青、王矮虎,右邊走出張青、孫二娘,一齊都上,把董平捉了。頭盔、衣甲、雙槍、隻馬,盡數奪了。兩個女頭領將董平捉住,用麻繩背翦綁了。兩個女將,各執鋼刀,監押董平來見宋江。

卻說宋江過了草屋,勒住馬,立在綠楊樹下,迎見這兩個女頭領解著董平。宋江隨即喝退兩個女將:‘我教你去相請董平將軍,誰教你們綁縛他來!’二女將諾諾而退。宋江慌忙下馬,自來解其繩索,便脫護甲錦袍,與董平穿著,納頭便拜。董平慌忙答禮。

宋江道:‘倘蒙將軍不棄微賤,就為山寨之主。’董平答道:‘小將被擒之人,萬死猶輕。若得容恕安身,已為萬幸!若言山寨為主,小將受驚不小。’宋江道:‘敝寨缺少糧食,特來東平府借糧,別無他意。’董平道:‘程萬裏那廝原是童貫門下門館先生;得此美任,安得不害百姓?若是兄長肯容董平回去,賺開城門,殺入城中,共取錢糧,以為報效。’

宋江大喜。便令一行人將過盔甲槍馬,還了董平,披掛上馬。董平在前,宋江軍馬在後,卷起旗,都往東平城下。董平軍馬在前,大叫:‘城上快開城門!’把門軍士將火把照時,認得是董都監,隨即大開城門,放下吊橋。

董平拍馬先入,砍斷鐵鎖;背後宋江等長驅人馬殺入城來。都到東平府裏。急傳將令:不許殺害百姓、放火燒人房屋。董平逕奔私衙,殺了程太守一家人口,奪了這女兒。宋江先叫開了大牢,救出史進。便開府庫,盡數取了金銀財帛;大開倉廒,裝載糧米上車;先使人護送上梁山泊金沙灘,交割與三阮頭領接遞上山。史進自引人去瓦子西裏李睡蘭家,把虔婆老幼,一門大小,碎屍萬段。宋江將太守家私散居民,仍給沿街告示,曉諭百姓:害民州官已自殺戳;汝等良民各安生理。告示已罷,收拾回軍。大小將校再到安山鎮,隻見白日鼠白勝飛奔前來,報說東昌府交戰之事。

宋江聽罷,神眉剔豎,怪眼圓睜,大叫:‘眾多兄弟不要回山,且跟我來!’正是:重驅水泊英雄將,再奪東昌錦繡城。

畢竟宋江復引軍馬怎地救應,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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