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娜
孔生雪笠,聖裔也。為人蘊藉,工詩。有執友令天臺,寄函招之。生往,令適卒,落拓不得歸,寓菩陀寺,傭為寺僧抄錄。寺西百余步有單先生第,先生故公子,以大訟蕭條,眷口寡,移而鄉居,宅遂曠焉。
一日大雪崩騰,寂無行旅。偶過其門,一少年出,豐采甚都。見生,趨與為禮,略致慰問,即屈降臨。生愛悅之,慨然從入。屋宇都不甚廣,處處悉懸錦幕,壁上多古人書畫。案頭書一冊,簽曰《瑯嬛瑣記》。翻閱一過,皆
昧爽,即有僮子熾炭火於室。少年先起入內,生尚擁被坐。僮入白:“太翁來。”生驚起。一叟入,鬢發皤然,向生殷謝曰:“先生不棄頑兒,遂肯賜教。小子
時盛暑溽熱,移齋園亭。生胸間腫起如桃,一夜如碗,痛楚呻吟。公子朝夕省視,眠食俱廢。又數日創劇,益絕食飲。太翁亦至,相對太息。公子曰:“兒前夜思先生清恙,嬌娜妹子能療之,遣人於外祖母處呼令歸。何久不至?”俄僮入白:“娜姑至,姨與松姑同來。”父子即趨入內。少間,引妹來視生。年約十三四,嬌波流慧,細柳生姿。生望見艷色,嚬呻頓忘,精神為之一爽。公子便言:“此兄良友,不啻同胞也,妹子好醫之。”女乃斂羞容,揄長袖,就榻診視。把握之間,覺芳氣勝蘭。女笑曰:“宜有是疾,心脈動矣。然癥雖危,可治;但膚塊已凝,非伐皮削肉不可。”乃脫臂上金釧安患處,徐徐按下之。創突起寸許,高出釧外,而根際余腫,盡束在內,不似前如碗闊矣。乃一手啟羅衿,解佩刀,刃薄於紙,把釧握刃,輕輕附根而割,紫血流溢,沾染床席。生貪近嬌姿,不惟不覺其苦,且恐速竣割事,偎傍不久。未幾割斷腐肉,團團然如樹上削下之癭。又呼水來,為洗割處。口吐紅丸如彈大,著肉上按令旋轉。才一周,覺熱火蒸騰;再一周,習習作癢;三周已,遍體清涼,沁入骨髓。女收丸入咽,曰:“愈矣!”趨步出。
生躍起走謝,沈痼若失。而懸想容輝,苦不自已。自是廢卷癡坐,無復聊賴。公子已窺之,曰:“弟為兄物色得一佳耦。”問:“何人?”曰:“亦弟眷屬。”生凝思良久,但雲:“勿須也!”面壁吟曰:“
一夕公子謂生曰:“切磋之惠,無日可以忘之。近單公子解訟歸,索宅甚急,意將棄此而西。勢難復聚,因而離緒縈懷。”生願從之而去。公子勸還鄉閭,生難之。公子曰:“勿慮,可即送君行。”無何,太翁引松娘至,以黃金百兩贈生。公子以
後生舉進士,授延安司李,攜家之任。母以道遠不行。松娘生一男名小宦。生以忤直指罷官,掛礙不得歸。偶獵郊野,逢一美少年跨驪駒,頻頻瞻視。細看則皇甫公子也。攬轡停驂,
一日公子有憂色,謂生曰:“天降兇殃,能相救否?”生不知何事,但銳自任。公子趨出,招一家俱入,羅拜堂上。生大駭,亟問。公子曰:“余非人類,狐也。今有雷霆之劫。君肯以身赴難,一門可望生全;不然,請抱子而行,無相累。”生矢共生死。乃使仗劍於門,囑曰:“雷霆轟擊,勿動也!”生如所教。果見陰雲晝暝,昏黑如。回視舊居,無復閎,惟見高冢巋然,巨穴無底。方錯愕間,霹靂一聲,擺簸山嶽,急雨狂風,老樹為拔。生目眩耳聾,屹不少動。忽於繁煙黑絮之中,見一鬼物,利喙長爪,自穴攫一人出,隨煙直上。瞥睹衣履,念似嬌娜。乃急躍離地,以劍擊之,隨手墮落。忽而崩雷暴裂,生仆遂斃。
少間晴霽,嬌娜已能自蘇。見生死於旁,大哭曰:“孔郎為我而死,我何生矣!”松娘亦出,共舁生歸。嬌娜使松娘捧其首,先以金簪撥其齒,自乃撮其頤,以舌度紅丸入,又接吻而呵之。紅丸隨氣入喉,格格作響,移時豁然而蘇。見眷口,恍如夢悟。於是一門團圓,驚定而喜。生以幽曠不可久居,議同旋裏。滿堂交贊,惟嬌娜不樂。生請與吳郎俱,又慮翁媼不肯離幼子。終日議不果。忽吳家一小奴,汗流氣促而至。驚致研詰,則吳郎家亦同日遭劫,一門俱沒。嬌娜頓足悲傷,涕不可止。共慰勸之。而同歸之計遂決。
生入城,勾當數日,遂連夜趣裝。既歸以閑園寓公子,恒返關之;生及松娘至,始發扃。生與公子兄妹,棋酒談宴若一家然。小宦長成,貌韶秀,有狐意。出遊都市,共知為狐兒也。
異史氏曰:“余於孔生,不羨其得艷妻,而羨其得膩友也。觀其容,可以療饑;聽其聲,可以解頤。得此良友,時一談宴,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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