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缜

《梁书》 > 卷四十八·儒林 > 范缜

范缜,字子真,南乡舞阴人也。晋安北将军汪六世孙。祖璩之,中书郎。父濛,早卒。缜少孤贫,事母孝谨。年未弱冠,闻沛国刘献聚众讲说。始往从之,卓越不群而勤学,献甚奇之,亲为之冠。在献门下积年,去来归家,恒芒矰布衣,徒行于路。献门多车马贵游,缜在其门,聊无耻愧。既长,博通经术,尤精《三礼》。性质直,好危言高论,不为士友所安。唯与外弟萧琛相善,琛名曰口辩,每服缜简诣。

起家齐宁蛮主簿,累迁尚书殿中郎。永明年中,与魏氏和亲,岁通聘好,特简才学之士,以为行人。缜及从弟云、萧琛、琅邪颜幼明、河东裴昭明相继将命,皆著名邻国。于时竟陵王子良盛招宾客,缜亦预焉。建武中,迁领军长史。出为宜都太守,母忧去职,归居于南州。义军至,缜墨绖来迎。高祖与缜有西邸之旧,见之甚悦。及建康城平,以缜为晋安太守,在郡清约,资公禄而已。视事四年,征为尚书左丞。缜去还,虽亲戚无所遗,唯饷前尚书令王亮。缜仕齐时,与亮同台为郎,旧相友,至是亮被摈弃在家。缜自迎王师,志在权轴,既而所怀未满,亦常怏怏,故私相亲结,以矫时云。后竟坐亮徙广州,语在亮传。

初,缜在齐世,尝侍竟陵王子良。子良精信释教,而缜盛称无佛。子良问曰:“君不信因果,世间何得有富贵,何得有贫贱?”缜答曰:“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溷粪之侧。坠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粪溷者,下官是也。贵贱虽复殊途,因果竟在何处?”子良不能屈,深怪之。缜退论其理,著《神灭论》曰:

或问予云:“神灭,何以知其灭也?”答曰:“神即形也,形即神也;是以形存则神存,形谢则神灭也。”

问曰:“形者无知之称,神者有知之名。知与无知,即事有异,神之与形,理不容一,形神相即,非所闻也。”答曰:“形者神之质,神者形之用;是则形称其质,神言其用;形之与神,不得相异也。”

问曰:“神故非质,形故非用,不得为异,其义安在?”答曰:“名殊而体一也。”

问曰:“名既已殊,体何得一?”答曰:“神之于质,犹利之于刀;形之于用,犹刀之于利;利之名非刀也,刀之名非利也。然而舍利无刀,舍刀无利。未闻刀没而利存,岂容形亡而神在?”

问曰:“刀之与利,或如来说;形之与神,其义不然。何以言之?木之质无知也,人之质有知也;人既有如木之质,而有异木之知,岂非木有一、人有二邪?”答曰:“异哉言乎!人若有如木之质以为形,又有异木之知以为神,则可如来论也。今人之质,质有知也;木之质,质无知也。人之质非木质也,木之质非人质也,安有如木之质而复有异木之知哉!”

问曰:“人之质所以异木质者,以其有知耳。人而无知,与木何异?”答曰:“人无无知之质,犹木无有知之形。”

问曰:“死者之形骸,岂非无知之质邪?”答曰:“是无人质。”

问曰:“若然者,人果有如木之质,而有异木之知矣。”答曰:“死者如木,而无异木之知;生者有异木之知,而无如木之质也。”

问曰:“死者之骨骼,非生之形骸邪?”答曰:“生形之非死形,死形之非生形,区已革矣。安有生人之形骸,而有死人之骨骼哉?”

问曰:“若生者之形骸,非死者之骨骼;非死者之骨骼,则应不由生者之形骸;不由生者之形骸,则此骨骼从何而至此邪?”答曰:“是生者之形骸,变为死者之骨骼也。”

问曰:“生者之形骸虽变为死者之骨骼,岂不因生而有死?则知死体犹生体也。”答曰:“如因荣木变为枯木,枯木之质,宁是荣木之体!”

问曰:“荣体变为枯体,枯体即是荣体;丝体变为缕体,缕体即是丝体,有何别焉?”答曰:“若枯即是荣,荣即是枯,应荣时凋零,枯时结实也。又荣木不应变为枯木,以荣即枯,无所复变也。荣枯是一,何不先枯后荣?要先荣后枯,何也?丝缕之义,亦同此破。”

问曰:“生形之谢,便应豁然都尽。何故方受死形,绵历未已邪?”答曰:“生灭之体,要有其次故也。夫惸而生者必惸而灭,渐而生者必渐而灭。惸而生者,飘骤是也;渐而生者,动植是也。有惸有渐,物之理也。”

问曰:“形即是神者,手等亦是邪?”答曰:“皆是神之分也。”

问曰:“若皆是神之分,神既能虑,手等亦应能虑也?”答曰:“手等亦应能有痛痒之知,而无是非之虑。”

问曰:“知之与虑,为一为异?”答曰:“知即是虑。浅则为知,深则为虑。”

问曰:“若尔,应有二虑;虑既有二,神有二乎?”答曰:“人体惟一,神何得二。”

问曰:“若不得二,安有痛痒之知,复有是非之虑?”答曰:“如手足虽异,总为一人。是非痛痒虽复有异,亦总为一神矣。”

问曰:“是非之虑,不关手足,当关何处?”答曰:“是非之虑,心器所主。”

问曰:“心器是五藏之心,非邪?”答曰:“是也。”

问曰:“五藏有何殊别,而心独有是非之虑乎?”答曰:“七窍亦复何殊,而司用不均。”

问曰:“虑思无方,何以知是心器所主?”答曰:“五藏各有所司,无有能虑者,是以知心为虑本。”

问曰:“何不寄在眼等分中?”答曰:“若虑可寄于眼分,眼何故不寄于耳分邪?”

问曰:“虑体无本,故可寄之于眼分;眼自有本,不假寄于佗分也。”答曰:“眼何故有本而虑无本;苟无本于我形,而可遍寄于异地。亦可张甲之情,寄王乙之躯;李丙之性,托赵丁之体。然乎哉?不然也。”

问曰:“圣人形犹凡人之形,而有凡圣之殊,故知形神异矣。”答曰:“不然。金之精者能昭,秽者不能昭,有能昭之精金,宁有不昭之秽质。又岂有圣人之神而寄凡人之器,亦无凡人之神而托圣人之体。是以八采、重瞳,勋、华之容;龙颜、马口,轩、皞之状;形表之异也。比干之心,七窍列角;伯约之胆,其大若拳;此心器之殊也。是知圣人定分,每绝常区,非惟道革群生,乃亦形超万有。凡圣均体,所未敢安。”

问曰:“子云圣人之形必异于凡者。敢问阳货类仲尼,项籍似大舜;舜、项、孔、阳,智革形同,其故何邪?”答曰:“珉似玉而非玉,鸡类凤而非凤;物诚有之,人故宜尔。项、阳貌似而非实似,心器不均,虽貌无益。”

问曰:“凡圣之殊,形器不一,可也。圣人员极,理无有二;而丘、旦殊姿,汤、文异状,神不侔色,于此益明矣。”答曰:“圣同于心器,形不必同也,犹马殊毛而齐逸,玉异色而均美。是以晋棘、荆和,等价连城;骅骝、騄骊,俱致千里。”

问曰:“形神不二,既闻之矣,形谢神灭,理固宜然。敢问经云‘为之宗庙,以鬼飨之’,何谓也?”答曰:“圣人之教然也。所以弭孝子之心,而厉偷薄之意,神而明之,此之谓矣。”

问曰:“伯有被甲,彭生豕见,坟素著其事,宁是设教而已邪?”答曰:“妖怪茫茫,或存或亡,强死者众,不皆为鬼。彭生、伯有,何独能然;乍为人豕,未必齐、郑之公子也。”

问曰:“《易》称‘故知鬼神之情状,与天地相似而不违’。又曰:‘载鬼一车。’其义云何?”答曰:“有禽焉,有兽焉,飞走之别也;有人焉,有鬼焉,幽明之别也。人灭而为鬼,鬼灭而为人,则未之知也。”

问曰:“知此神灭,有何利用邪?”答曰:“浮屠害政,桑门蠹俗。风惊雾起,驰荡不休。吾哀其弊,思拯其溺。夫竭财以赴僧,破产以趋佛,而不恤亲戚,不怜穷匮者何?良由厚我之情深,济物之意浅。是以圭撮涉于贫友,吝情动于颜色;千钟委于富僧,欢意畅于容发。岂不以僧有多稌之期,友无遗秉之报,务施阙于周急,归德必于在己。又惑以茫昧之言,惧以阿鼻之苦,诱以虚诞之辞,欣以兜率之乐。故舍逢掖,袭横衣,废俎豆,列瓶钵;家家弃其亲爱,人人绝其嗣续。致使兵挫于行间,吏空于官府,粟罄于惰游,货殚于泥木。所以奸宄弗胜,颂声尚拥,惟此之故,其流莫已,其病无限。若陶甄禀于自然,森罗均于独化;忽焉自有,恍尔而无,来也不御,去也不追,乘夫天理,各安其性。小人甘其垄亩,君子保其恬素;耕而食,食不可穷也;蚕而衣,衣不可尽也;下有余以奉其上,上无为以待其下,可以全生,可以匡国,可以霸君,用此道也。”

此论出,朝野喧哗,子良集僧难之而不能屈。

缜在南累年,追还京。既至,以为中书郎、国子博士,卒官。文集十卷。

子胥,字长才。传父学,起家太学博士。胥有口辩,大同中,常兼主客郎,对接北使。迁平西湘东王谘议参军,侍宣城王读。出为鄱阳内史,卒于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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