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堰河——我的保姆

作者:當代·艾青 ┋ 閱讀:1933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莊的名字,

她是童養媳,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我是地主的兒子;

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長大了的

大堰河的兒子。

大堰河以養育我而養育她的家,

而我,是吃了你的奶而被養育了的,

大堰河啊,我的保姆。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的被雪壓著的草蓋的墳墓,

你的關閉了的故居檐頭的枯死的瓦菲,

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園地,

你的門前的長了青苔的石椅,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懷裏,撫摸我;

在你搭好了竈火之後,

在你拍去了圍裙上的炭灰之後,

在你嘗到飯已煮熟了之後,

在你把烏黑的醬碗放到烏黑的桌子上之後,

在你補好了兒子們的為山腰的荊棘扯破的衣服之後,

在你把小兒被柴刀砍傷了的手包好之後,

在你把夫兒們的襯衣上的虱子一顆顆地掐死之後,

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顆雞蛋之後,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懷裏,撫摸我。

我是地主的兒子,

在我吃光了你大堰河的奶之後,

我被生我的父母領回到自己的家裏。

啊,大堰河,你為什麽要哭?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裏的新客了!

我摸著紅漆雕花的家具,

我摸著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紋,

我呆呆地看著檐頭的我不認得的“天倫敘樂”的匾,

我摸著新換上的衣服的絲的和貝殼的紐扣,

我看著母親懷裏的不熟識的妹妹,

我坐著油漆過的安了火缽的炕凳,

我吃著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飯,

但,我是這般忸怩(niǔní)不安!因為我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裏的新客了。

大堰河,為了生活,

在她流盡了她的乳汁之後,

她就開始用抱過我的兩臂勞動了;

她含著笑,洗著我們的衣服,

她含著笑,提著菜籃到村邊的結冰的池塘去,

她含著笑,切著冰屑悉索的蘿蔔,

她含著笑,用手掏著豬吃的麥糟,

她含著笑,扇著燉肉的爐子的火,

她含著笑,背了團箕到廣場上去,

曬好那些大豆和小麥,

大堰河,為了生活,

在她流盡了她的乳液之後,

她就用抱過我的兩臂,勞動了。

大堰河,深愛著她的乳兒;

在年節裏,為了他,忙著切那冬米的糖,

為了他,常悄悄地走到村邊的她的家裏去,

為了他,走到她的身邊叫一聲“媽”,

大堰河,把他畫的大紅大綠的關雲長

貼在竈邊的墻上,

大堰河,會對她的鄰居誇口贊美她的乳兒;

大堰河曾做了一個不能對人說的夢:

在夢裏,她吃著她的乳兒的婚酒,

坐在輝煌的結彩的堂上,

而她的嬌美的媳婦親切的叫她“婆婆”

。.....

大堰河,深愛著她的乳兒!

大堰河,在她的夢沒有做醒的時候已死了。

她死時,乳兒不在她的旁側,

她死時,平時打罵她的丈夫也為她流淚,

五個兒子,個個哭得很悲,

她死時,輕輕地呼著她的乳兒的名字,

大堰河,已死了,

她死時,乳兒不在她的旁側。

大堰河,含淚的去了!

同著四十幾年的人世生活的淩侮,

同著數不盡的奴隸的淒苦,

同著四塊錢的棺材和幾束稻草,

同著幾尺長方的埋棺材的土地,

同著一手把的紙錢的灰,

大堰河,她含淚的去了。

這是大堰河所不知道的:

她的醉酒的丈夫已死去,

大兒做了土匪,

第二個死在炮火的煙裏,

第三,第四,第五

在師傅和地主的叱罵聲裏過著日子。

而我,我是在寫著給予這不公道的世界的咒語。

當我經了長長的漂泊回到故土時,

在山腰裏,田野上,

兄弟們碰見時,是比六七年前更要親密!

這,這是為你,靜靜地睡著的大堰河

所不知道的啊!

大堰河,今天,你的乳兒是在獄裏,

寫著一首呈給你的贊美詩,

呈給你黃土下紫色的靈魂,

呈給你擁抱過我的直伸著的手,

呈給你吻過我的唇,

呈給你泥黑的溫柔的臉顏,

呈給你養育了我的乳房,

呈給你的兒子們,我的兄弟們,

呈給大地上一切的,

我的大堰河般的保姆和她們的兒子,

呈給愛我如愛她自己的兒子般的大堰河。

大堰河,

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長大了的

你的兒子,

我敬你

愛你!

一九三三年一月十四日,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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