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節選)

作者:當代·沈從文 ┋ 閱讀:1367

兩省接壤處,十余年來主持地方軍事的,註重在安輯保守,處置還得法,並無變故發生。水陸商務既不至於受戰爭停頓,也不至於為土匪影響,一切莫不極有秩序,人民也莫不安分樂生。這些人,除了家中死了牛,翻了船,或發生別的死亡大變,為一種不幸所絆倒覺得十分傷心外,中國其他地方正在如何不幸掙紮中的情形,似乎就永遠不會為這邊城人民所感到。

邊城所在一年中最熱鬧的日子,是端午,中秋和過年。三個節日過去三五十年前如何興奮了這地方人,直到現在,還毫無什麽變化,仍能成為那地方居民最有意義的幾個日子。

端午日,當地婦女小孩子,莫不穿了新衣,額角上用雄黃蘸酒畫了個王字。任何人家到了這天必可以吃魚吃肉。大約上午十一點鐘左右,全茶峒[dòng]人就吃了午飯,把飯吃過後,在城裏住家的,莫不倒鎖了門,全家出城到河邊看劃船。河街有熟人的,可到河街吊腳樓門口邊看,不然就站在稅關門口與各個碼頭上看。河中龍船以長潭某處作起點,稅關前作終點。作比賽競爭。因為這一天軍官稅官以及當地有身分的人,莫不在稅關前看熱鬧。劃船的事各人在數天以前就早有了準備,分組分幫各自選出了若幹身體結實手腳伶俐的小夥子,在潭中練習進退。船隻的形式,與平常木船大不相同,形體一律又長又狹,兩頭高高翹起,船身繪著朱紅顏色長線,平常時節多擱在河邊幹燥洞穴裏,要用它時,拖下水去。每隻船可坐十二個到十八個槳手,一個帶頭的,一個鼓手,一個鑼手。槳手每人持一支短槳,隨了鼓聲緩促為節拍,把船向前劃去。坐在船頭上,頭上纏裹著紅布包頭,手上拿兩支小令旗,左右揮動,指揮船隻的進退。擂鼓打鑼的,多坐在船隻的中部,船一劃動便即刻蓬蓬鏜[tāng]鏜把鑼鼓很單純的敲打起來,為劃槳水手調理下槳節拍。一船快慢既不得不靠鼓聲,故每當兩船競賽到劇烈時,鼓聲如雷鳴,加上兩岸人吶喊助威,便使人想起梁紅玉老鸛 [guàn] 河時水戰擂鼓,牛臯水擒楊幺時也是水戰擂鼓。凡把船劃到前面一點的,必可在稅關前領賞,一匹紅,一塊小銀牌,不拘纏掛到船上某一個人頭上去,皆顯出這一船合作的光榮。好事的軍人,且當每次某一隻船勝利時,必在水邊放些表示勝利慶祝的五百響鞭炮。

賽船過後,城中的戍軍長官,為了與民同樂,增加這節日的愉快起見,便把三十隻綠頭長頸大雄鴨,頸膊上縛了紅布條子,放入河中,盡善於泅水的軍民人等,下水追趕鴨子。不拘誰把鴨子捉到,誰就成為這鴨子的主人。於是長潭換了新的花樣,水面各處是鴨子,各處有追趕鴨子的人。

船與船的競賽,人與鴨子的競賽,直到天晚方能完事。

掌水碼頭的龍頭大哥順順,年青時節便是一個泅水的高手,入水中去追逐鴨子,在任何情形下總不落空。但一到次子儺送年過十二歲時,已能入水閉鋪汆[cuān] 著到鴨子身邊,再忽然從水中冒水而出,把鴨子捉到,這作爸爸的便解嘲似的說:“好,這種事有你們來作,我不必再下水了。”於是當真就不下水與人來競爭捉鴨子。但下水救人呢,當作別論。凡幫助人遠離患難,便是入火,人到八十歲,也還是成為這個人一種不可逃避的責任!

天保、儺送兩人皆是當地泅水劃船好選手。

端午又快來了,初五劃船,河街上初一開會,就決定了屬於河街的那隻船當天入水。天保恰好在那天應向上行,隨了陸路商人過川東龍潭送節貨,故參加的就隻儺送。十六個結實如牛犢的小夥子,帶了香燭、鞭炮、同一個用生牛皮蒙好繪有朱紅太極圖的高腳鼓,到了擱船的河上遊山洞邊,燒了香燭,把船拖入水後,各人上了船,燃著鞭炮,擂著鼓,這船便如一枝箭似的,很迅速的向下遊長潭射去。

那時節還是上午,到了午後,對河漁人的龍船也下了水,兩隻龍船就開始預習種種競賽的方法。水面上第一次聽到了鼓聲,許多人從這鼓聲中,感到了節日臨近的歡悅。住臨河吊腳樓對遠方人有所等待有所盼望的,也莫不因鼓聲想到遠人。在這個節日裏,必然有許多船隻可以趕回,也有許多船隻隻合在半路過節,這之間,便有些眼目所難見的人事哀樂,在這小山城河街間,讓一些人開心,也讓一些人皺眉。

蓬蓬鼓聲掠水越山到了渡船頭那裏時,最先註意到的是那隻黃狗。那黃狗汪汪的吠著,受了驚似的繞屋亂走,有人過渡時,便隨船渡過河東岸去,且跑到那小山頭向城裏一方面大吠。

翠翠正坐在門外大石上用棕葉編蚱蜢蜈蚣玩,見黃狗先在太陽下睡著,忽然醒來便發瘋似的亂跑,過了河又回來,就問它罵它:

“狗,狗,你做什麽!不許這樣子!”

可是一會兒那聲音被她發現了,她於是也繞屋跑著,且同黃狗一塊兒渡過了小溪,站在小山頭聽了許久,讓那點迷人的鼓聲,把自己帶到一個過去的節日裏去。

還是兩年前的事。五月端陽,渡船頭祖父找人作了代替,便帶了黃狗同翠翠進城,過大河邊去看劃船。河邊站滿了人,四隻朱色長船在潭中滑著,龍船水剛剛漲過,河中水皆豆綠,天氣又那麽明朗,鼓聲蓬蓬響著,翠翠抿著嘴一句話不說,心中充滿了不可言說的快樂。河邊人太多了一點,各人皆盡張著眼睛望河中,不多久,黃狗還在身邊,祖父卻擠得不見了。

翠翠一面註意劃船,一面心想“過不久祖父總會找來的”。但過了許久,祖父還不來,翠翠便稍稍有點兒著慌了。先是兩人同黃狗進城前一天,祖父就問翠翠:“明天城裏劃船,倘若一個人去看,人多怕不怕?”翠翠就說:“人多我不怕,但自己隻是一個人可不好玩。”於是祖父想了半天,方想起一個住在城中的老熟人,趕夜裏到城裏去商量,請那老人來看一天渡船,自己卻陪翠翠進城玩一天。且因為那人比渡船老人更孤單,身邊無一個親人,也無一隻狗,因此便約好了那人早上過家中來吃飯,喝一杯雄黃酒。第二天那人來了,吃了飯,把職務委托那人以後,翠翠等便進了城。到路上時,祖父想起什麽似的,又問翠翠,“翠翠,翠翠,人那麽多,好熱鬧,你一個人敢到河邊看龍船嗎?”翠翠說:“怎麽不敢?可是一個人有什麽意思。”到了河邊後,長潭裏的四隻紅船,把翠翠的註意力完全占去了,身邊祖父似乎也可有可無了。祖父心想:“時間還早,到收場時,至少還得三個時刻。溪邊的那個朋友,也應當來看看年青人的熱鬧,回去一趟,換換地位還趕得及。”因此就問翠翠,“人太多了,站在這裏看,不要動,我到別處去有事情,無論如何總趕得回來伴你回家。”翠翠正為兩隻競速並進的船迷著,祖父說的話毫不思索就答應了。祖父知道黃狗在翠翠身邊,也許比他自己在她身邊還穩當,於是便回家看船去了。

祖父到了那渡船處時,見代替他的老朋文,正站在白塔下註意聽遠處鼓聲。

祖父喊他,請他把船拉過來,兩人渡過小溪仍然站到白塔下去。那人問老船夫為什麽又跑回來,祖父就說想替他一會兒故把翠翠留在河邊,自己趕回來,好讓他也過河邊去看看熱鬧,且說,“看得好,就不必再回來,隻須見了翠翠問她一聲,翠翠到時自會回家的。小丫頭不敢回家,你就伴她走走!”但那替手對於看龍船已無什麽興味,卻願意同老船夫在這溪邊大石上各自再喝兩杯燒酒。老船夫十分高興,把酒葫蘆取出,推給城中來的那一個。兩人一面談些端午舊事,一面喝酒,不到一會,那人卻在巖石上為燒酒醉倒了。

人既醉倒了,無從入城,祖父為了責任又不便與渡船離開,留在河邊的翠翠便不能不著急了。

河中劃船的決了最後勝負後,城裏軍官已派人駕小船在潭中放了一群鴨子,祖父還不見來。翠翠恐怕祖父也正在什麽地方等著她,因此帶了黃狗各處人叢中擠著去找尋祖父,結果還是不得祖父的蹤跡。後來看看天快要黑了,軍人扛了長凳出城看熱鬧的,皆已陸續扛了那凳子回家。潭中的鴨子隻剩下三五隻,捉鴨人也漸漸的少了。落日向上遊翠翠家中那一方落去,黃昏把河面裝飾了一層薄霧。翠翠望到這個景致,忽然起了一個怕人的想頭,她想:“假若爺爺死了?”

她記起祖父囑咐她不要離開原來地方那一句話,便又為自己解釋這想頭的錯誤,以為祖父不來必是進城去或到什麽熟人處去,被人拉著喝酒,故一時不能來的。正因為這也是可能的事,她又不願在天未斷黑以前,同黃狗趕回家去,隻好站在那石碼頭邊等候祖父。

再過一會,對河那兩隻長船已泊到對河小溪裏去不見了,看龍船的人也差不多全散了。吊腳樓有娼妓的人家,已上了燈,且有人敲小斑鼓彈月琴唱曲子。另外一些人家,又有劃拳行酒的吵嚷聲音。同時停泊在吊腳樓下的一些船隻,上面也有人在擺酒炒菜,把青菜蘿蔔之類,倒進滾熱油鍋裏去時發出唦——的聲音。河面已朦朦朧朧,看去好象隻有一隻白在潭中浮著,也隻剩一個人追著這隻鴨子。

翠翠還是不離開碼頭,總相信祖父會來找她,同她一起回家。

吊腳樓上唱曲子聲音熱鬧了一些, 隻聽到下面船上有人說話, 一個水手說:

“金亭,你聽你那鋪子陪川東莊客喝酒唱曲子,我賭個手指,說這是她的聲音!”

另一個水手就說:“她陪他們喝酒唱曲子,心裏可想我。她知道我在船上!”先前那一個又說:“身體讓別人玩著,心還想著你;你有什麽憑據?”另一個說:“有憑據。”於是這水手吹著唿哨,作出一個古怪的記號,一會兒,樓上歌聲便停止了。歌聲停止後,兩個水手皆笑了。兩人接著便說了些關於那個女人的一切,使用了不少粗鄙字眼,翠翠很不習慣把這種話聽下去,但又不能走開。且聽水手之一說,樓上婦人的爸爸是在棉花坡被人殺死的,一共殺了十七刀。翠翠心中那個古怪的想頭:“爺爺死了呢?”便仍然占據到心裏有一忽兒。

兩個水手還正在談話,潭中那隻白鴨慢慢的向翠翠所在的碼頭邊遊來,翠翠想:“再過來些我就捉住你!”於是靜靜的等著,但那鴨子將近岸邊三丈遠近時,卻有個人笑著, 喊那船上水手。 原來水中還有個人,那人已把鴨子捉到手,卻慢慢的“踹水”遊近岸邊的。船上人聽到水面的喊聲,在隱約裏也喊道:“二老,二老,你真幹,你今天得了五隻吧。”那水上人說:“這家夥狡猾得很,現在可歸我了。”“你這時捉鴨子,將來捉女人,一定有同樣的本領。”水上那一個不再說什麽,手腳並用的拍著水傍了碼頭。濕淋淋的爬上岸時,翠翠身旁的黃狗,仿佛警問水中人似的,汪汪的叫了幾聲,那人方註意到翠翠。碼頭上已無別的人,那人問:

“是誰人?”

“是翠翠!”

“翠翠又是誰?”

“是碧溪岨[jū]撐渡船的孫女。”

“你在這兒做什麽?”

“我等我爺爺。我等他來好回家去。”

“等他來他可不會來,你爺爺一定到城裏軍營裏喝了酒,醉倒後被人擡回去了!”

“他不會。他答應來,他就一定會來的。”

“這裏等也不成。到我家裏去,到那邊點了燈的樓上去,等爺爺來找你好不好?”

翠翠誤會邀他進屋裏去那個人的好意,正記著水手說的婦人醜事,她以為那男子就是要她上有女人唱歌的樓上去,本來從不罵人,這時正因等候祖父太久了,心中焦急得很,聽人要她上去,以為欺侮了她,就輕輕的說:

“你個悖時砍腦殼的!”

話雖輕輕的,那男的卻聽得出,且從聲音上聽得出翠翠年紀,便帶笑說:“怎麽,你罵人!你不願意上去,要呆在這兒,回頭水裏大魚來咬了你,可不要叫喊!”

翠翠說:“魚咬了我也不管你的事。”

那黃狗好象明白翠翠被人欺侮了,又汪汪的吠起來。那男子把手中白鴨舉起,向黃狗嚇了一下,便走上河街去了。黃狗為了自己被欺侮還想追過去,翠翠便喊:

“狗,狗,你叫人也看人叫!”翠翠意思仿佛隻在告給狗“那輕薄男子還不值得叫”,但男子聽去的卻是另外一種好意,男的以為是她要狗莫向好人叫,放肆的笑著,不見了。

又過了一陣,有人從河街拿了一個廢纜做成的火炬,喊叫著翠翠的名字來找尋她,到身邊時翠翠卻不認識那個人。那人說:老船夫回到家中,不能來接她,故搭了過渡人口信來,問翠翠要她即刻就回去。翠翠聽說是祖父派來的,就同那人一起回家,讓打火把的在前引路,黃狗時前時後,一同沿了城墻向渡口走去。翠翠一面走一面問那拿火把的人,是誰問他就知道她在河邊。那人說是二老問他的,他是二老家裏的夥計,送翠翠回家後還得回轉河街。

翠翠說:“二老他怎麽知道我在河邊?”

那人便笑著說:“他從河裏捉鴨子回來,在碼頭上見你,他說好意請你上家裏坐坐,等候你爺爺,你還罵過他!”

翠翠帶了點兒驚訝輕輕的問:“二老是誰?”

那人也帶了點兒驚訝說:“二老你都不知道?就是我們河街上的儺送二老!就是嶽雲!他要我送你回去!”

儺送二老在茶峒地方不是一個生疏的名字!

翠翠想起自己先前罵人那句話,心裏又吃驚又害羞,再也不說什麽,默默的隨了那火把走去。

翻過了小山岨,望得見對溪家中火光時,那一方面也看見了翠翠方面的火把,老船夫即刻把船拉過來,一面拉船一面啞聲兒喊問:“翠翠,翠翠,是不是你?”翠翠不理會祖父,口中卻輕輕的說:“不是翠翠,不是翠翠,翠翠早被大河裏鯉魚吃去了。”翠翠上了船,二老派來的人,打著火把走了,祖父牽著船問:“翠翠,你怎麽不答應我,生我的氣了嗎?”

翠翠站在船頭還是不作聲。翠翠對祖父那一點兒埋怨,等到把船拉過了溪,一到了家中,看明白了醉倒的另一個老人後,就完事了。但另一件事,屬於自己不關祖父的,卻使翠翠沈默了一個夜晚。

兩年日子過去了。

這兩年來兩個中秋節,恰好都無月亮可看,凡在這邊城地方,因看月而起整夜男女唱歌的故事,皆不能如期舉行,故兩個中秋留給翠翠的印象,極其平淡無奇。

兩個新年卻照例可以看到軍營裏與各鄉來的獅子龍燈,在小教場迎春,鑼鼓喧闐[ tián]大熱鬧。到了十五夜晚,城中舞龍耍獅子的鎮筸[gān]兵士,還各自赤裸著肩膊,往各處去歡迎炮仗煙火。城中軍營裏,稅關局長公館,河街上一些大字號,莫不預先截老毛竹筒,或鏤空棕櫚樹根株,用洞硝拌和磺炭鋼砂,一千捶八百捶把煙火做好。好勇取樂的軍士,光赤著個上身,玩著燈打著鼓來了,小鞭炮如落雨的樣子,從懸到長竿尖端的空中落到玩燈的肩背上,鑼鼓催動急促的拍子,大家皆為這事情十分興奮。鞭炮放過一陣後,用長凳綁著的大筒燈火,在敞坪一端燃起了引線,先是噝噝的流瀉白光,慢慢的這白光便吼嘯起來,作出如雷如虎驚人的聲音,白光向上空沖去,高至二十丈,下落時便灑散著滿天花雨。玩燈的兵士,在火花中繞著圈子,儼然毫不在意的樣子。翠翠同他的祖父,也看過這樣的熱鬧,留下一個熱鬧的印象,但這印象不知為什麽原因,總不如那個端午所經過的事情甜而美。

翠翠為了不能忘記那件事,上年一個端午又同祖父到城邊河街去看了半天船,一切玩得正好時,忽然落了行雨,無人衣衫不被雨濕透。為了避雨,祖孫二人同那隻黃狗,走到順順吊腳樓上去,擠在一個角隅裏。有人扛凳子從身邊過去,翠翠認得那人是去年打了火把送她回家的人,就告給祖父:

“爺爺,那個人去年送我回家,他拿了火把走路時,真象個嘍羅!”

祖父當時不作聲,等到那人回頭又走過面前時,就一把抓住那個人,笑嘻嘻說:

“嗨嗨,你這個人!要你到我家喝一杯也不成,還怕酒裏有毒,把你這個真命天子毒死!”

那人一看是守渡船的,且看到了翠翠,就笑了。“翠翠,你大長了!二老說你在河邊大魚會吃你,我們這裏河中的魚,現在可吞不下你了。”

翠翠一句話不說,隻是抿起嘴唇笑著。

這一次雖在這嘍羅長年口中聽到個“二老”名字,卻不曾見及這個人。從祖父與那長年談話裏,翠翠聽明白了二老是在下遊六百裏外青浪灘過端午的。但這次不見二老卻認識了“大老”,且見著了那個一地出名的順順。大老把河中的鴨子捉回家裏後,因為守渡船的老家夥稱贊了那隻肥鴨兩次,順順就要大老把鴨子給翠翠。且知道祖孫二人所過的日子十分拮據,節日裏自己不能包粽子,又送了許多尖角粽子。

那水上名人同祖父談話時,翠翠雖裝作眺望河中景致,耳朵卻把每一句話聽得清清楚楚。那人向祖父說翠翠長得很美,問過翠翠年紀,又問有不有人家。祖父則很快樂的誇獎了翠翠不少,且似乎不許別人來關心翠翠的婚事,故一到這件事便閉口不談。

回家時,祖父抱了那隻白鴨子同別的東西,翠翠打火把引路。兩人沿城墻走去,一面是城,一面是水。祖父說:“順順真是個好人,大方得很。大老也很好。這一家人都好!”翠翠說:“一家人都好,你認識他們一家人嗎?”祖父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所在,因為今天太高興一點,便笑著說:“翠翠,假若大老要你做媳婦,請人來做媒,你答應不答應?”翠翠就說:“爺爺,你瘋了!再說我就生你的氣!”

祖父話雖不說了,心中卻很顯然的還轉著這些可笑的不好的念頭。翠翠著了惱,把火炬向路兩旁亂晃著,向前怏怏的走去了。

“翠翠,莫鬧,我摔到河裏去,鴨子會走脫的!”

“誰也不希罕那隻鴨子!”

祖父明白翠翠為什麽事不高興,祖父便唱起搖櫓人駛船下灘時催櫓的歌聲,聲音雖然啞沙沙的,字眼兒卻穩穩當當毫不含糊。翠翠一面聽著一面向前走去,忽然停住了發問:

“爺爺,你的船是不是正在下青浪灘呢?”

祖父不說什麽,還是唱著,兩人皆記順順家二老的船正在青浪灘過節,但誰也不明白另外一個人的記憶所止處。祖孫二人便沈默的一直走還家中。到了渡口,那代理看船的,正把船泊在岸邊等候他們。幾人渡過溪到了家中,剝粽子吃,到後那人要進城去,翠翠趕即為那人點上火把,讓他有火把照路。人過了小溪上小山時,翠翠同祖父在船上望著,翠翠說:

“爺爺,看嘍羅上山了啊!”

祖父把手攀引著橫纜,註目溪面的薄霧,仿佛看到了什麽東西,輕輕的籲了一口氣。祖父靜靜的拉船過對岸家邊時,要翠翠先上岸去,自己卻守在船邊,因為過節,明白一定有鄉下人上城裏看龍船,還得乘黑趕回家去。

白日裏,老船夫正在渡船上同個賣皮紙的過渡人有所爭持。一個不能接受所給的錢,一個卻非把錢送給老人不可。正似乎因為那個過渡人送錢氣派,使老船夫受了點壓迫,這撐渡船人就儼然生氣似的,迫著那人把錢收回,使這人不得不把錢捏在手裏。但船攏岸時,那人跳上了碼頭,一手銅錢向船艙裏一撒,卻笑瞇瞇的匆匆忙忙走了。老船夫手還得拉著船讓別人上岸,無法去追趕那個人,就喊小山頭的孫女:

“翠翠,翠翠,幫我拉著那個賣皮紙的小夥子,不許他走!”

翠翠不知道是怎麽會事,當真便同黃狗去攔那第一個下山人。那人笑著說:

“不要攔我!……”

正說著,第二個商人趕來了,就告給翠翠是什麽事情。翠翠明白了,更拉著賣紙人衣服不放,隻說:“不許走!不許走!”黃狗為了表示同主人的意見一致,也便在翠翠身邊汪汪汪的吠著。其余商人皆笑著,一時不能走路。祖父氣籲籲的趕來了,把錢強迫塞到那人手心裏,且搭了一大束草煙到那商人擔子上去,搓著兩手笑著說:“走呀!你們上路走!”那些人於是全笑著走了。

翠翠說:“爺爺,我還以為那人偷你東西同你打架!”

祖父就說:

“他送我好些錢。我才不要這些錢!告他不要錢,他還同我吵,不講道理!”

翠翠說:“全還給他了嗎?”

祖父抿著嘴把頭搖搖,裝成狡猾得意神氣笑著,把紮在腰帶上留下的那枚單銅子取出,送給翠翠。且說:

“他得了我們那把煙葉,可以吃到鎮筸城!”

遠處鼓聲又蓬蓬的響起來了,黃狗張著兩個耳朵聽著。翠翠問祖父,聽不聽到什麽聲音。祖父一註意,知道是什麽聲音了,便說:

“翠翠,端午又來了。你記不記得去年天保大老送你那隻肥鴨子。早上大老同一群人上川東去,過渡時還問你。你一定忘記那次落的行雨。我們這次若去,又得打火把回家;你記不記得我們兩人用火把照路回家?”

翠翠還正想起兩年前的端午一切事情哪。但祖父一問,翠翠卻微帶點兒惱著的神氣,把頭搖搖,故意說:“我記不得,我記不得。”其實她那意思就是“我怎麽記不得?!”

祖父明白那話裏意思,又說:“前年還更有趣,你一個人在河邊等我,差點兒不知道回來,我還以為大魚會吃掉你!”

提起舊事翠翠嗤的笑了。

“爺爺,你還以為大魚會吃掉我?是別人家說我,我告給你的!你那天隻是恨不得讓城中的那個爺爺把裝酒的葫蘆吃掉!你這種記性!”

“我人老了,記性也壞透了。翠翠,現在你人長大了,一個人一定敢上城看船,不怕魚吃掉你了。”

“人大了就應當守船哩。”

“人老了才當守船。”

“人老了應當歇憩!”

“你爺爺還可以打老虎,人不老!”祖父說著,於是,把膀子彎曲起來,努力使筋肉在局束中顯得又有力又年青,且說:“翠翠,你不信,你咬。”

翠翠睨著腰背微駝白發滿頭的祖父,不說什麽話。遠處有吹嗩吶的聲音,她知道那是什麽事情,且知道嗩吶方向,要祖父同她下了船,把船拉過家中那邊岸旁去。為了想早早的看到那迎婚送親的喜轎,翠翠還爬到屋後塔下去眺望。過不久,那一夥人來了,兩個吹嗩吶的,四個強壯鄉下漢子,一頂空花轎,一個穿新衣的團總兒子模樣的青年,另外還有兩隻羊,一個牽羊的孩子,一壇酒,一盒糍粑,一個擔禮物的人。一夥人上了渡船後,翠翠同祖父也上了渡船,祖父拉船,翠翠卻傍花轎站定,去欣賞每一個人的臉色與花轎上的流蘇。攏岸後,團總兒子模樣的人,從扣花抱肚裏掏出了一個小紅紙包封,遞給老船夫。這是規矩,祖父再不能說不接收了。但得了錢祖父卻說話了,問那個人,新娘是什麽地方人,明白了,又問姓什麽,明白了,又問多大年紀,一起皆弄明白了。吹嗩吶的一上岸後又把嗩吶嗚嗚喇喇吹起來,一行人便翻山走了。祖父同翠翠留在船上,感情仿佛皆追著那嗩吶聲音走去,走了很遠的路方回到自己身邊來。

祖父掂著那紅紙包封的分量說:“翠翠,宋家堡子裏新嫁娘隻十五歲。”

翠翠明白祖父這句話的意思所在,不作理會,靜靜的把船拉動起來。

到了家邊,翠翠跑回家去取小小竹子做的雙管嗩吶,請祖父坐在船頭吹“娘送女”曲子給她聽,她卻同黃狗躺到門前大巖石上蔭處看天上的雲。白日漸長,不知什麽時節,祖父睡著了,翠翠同黃狗也睡著了。

●边城(节选)(简体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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