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波

作者:民國·魯迅 ┋ 閱讀:3524

臨河的土場上,太陽漸漸的收了它通黃的光線了。場邊靠河的烏桕樹葉,幹巴巴的才喘過氣來,幾個花腳蚊子在下面哼著飛舞。面河的農家的煙突裏,逐漸減少了炊煙,女人孩子們都在自己門口的土場上潑些水,放下小桌子和矮凳;人知道,這已經是晚飯的時候了。

老人男人坐在矮凳上,搖著大芭蕉扇閑談,孩子飛也似的跑,或者蹲在烏桕樹下賭玩石子。女人端出烏黑的蒸幹菜和松花黃的米飯,熱蓬蓬冒煙。河裏駛過文人的酒船,文豪見了,大發詩興,說,“無思無慮,這真是田家樂呵!”

一九一二年的魯迅,

辛亥革命後所攝

但文豪的話有些不合事實,就因為他們沒有聽到九斤老太的話。這時候,九斤老太正在大怒,拿破芭蕉扇敲著凳腳說:“我活到七十九歲了,活夠了,不願意眼見這些敗家相,——還是死的好。立刻就要吃飯了,還吃炒豆子,吃窮了一家子!”

伊的曾孫女兒六斤捏著一把豆,正從對面跑來,見這情形,便直奔河邊,藏在烏桕樹後,伸出雙丫角的小頭,大聲說:“這老不死的!”

九斤老太雖然高壽,耳朵卻還不很聾,但也沒有聽到孩子的話,仍舊自己說,“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這村莊的習慣有點特別,女人生下孩子,多喜歡用秤稱了輕重,便用斤數當作小名。九斤老太自從慶祝了五十大壽以後,便漸漸的變了不平家,常說伊年青的時候,天氣沒有現在這般熱,豆子也沒有現在這般硬;總之現在的時世是不對了。何況六斤比伊的曾祖,少了三斤,比伊父親七斤,又少了一斤,這真是一條顛撲不破的實例。所以伊又用勁說:“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伊的兒媳伊的兒媳:伊,指她。從上下文看,這裏的“兒媳”應是“孫媳”。七斤嫂子正捧著飯籃走到桌邊,便將飯籃在桌上一摔,憤憤的說,“你老人家又這麽說了。六斤生下來的時候,不是六斤五兩麽?你家的秤又是私秤,加重稱,十八兩秤;用了準十六,我們的六斤該有七斤多哩。我想便是太公和公公,也不見得正是九斤八斤十足,用的秤也許是十四兩……”

一代不如一代!”

七斤嫂還沒有答話,忽然看見七斤從小巷口轉出,便移了方向,對他嚷道,“你這死屍怎麽這時候才回來,死到哪裏去了!不管人家等著你開飯!”

七斤雖然住在農村,卻早有些飛黃騰達的意思。從他的祖父到他,三代不捏鋤頭柄了;他也照例的幫人撐著航船,每日一回,早晨從魯鎮進城,傍晚又回到魯鎮,因此很知道些時事:例如什麽地方,雷公劈死了蜈蚣精;什麽地方,閨女生了一個夜叉之類。他在村人裏面,的確已經是一名出場人物了。但夏天吃飯不點燈,卻還守著農家習慣,所以回家太遲,是該罵的。

七斤一手捏著象牙嘴白銅鬥六尺多長的湘妃竹煙管,低著頭,慢慢地走來,坐在矮凳上。六斤也趁勢溜出,坐在他身邊,叫他爹爹。七斤沒有應。

一代不如一代!”九斤老太說。

七斤慢慢地擡起頭來,嘆一口氣說,“皇帝坐了龍庭了。”

七斤嫂呆了一刻,忽而恍然大悟的道,“這可好了,這不是又要皇恩大赦了麽!”

七斤又嘆一口氣,說,“我沒有辮子。”

“皇帝要辮子麽?”

“皇帝要辮子。”

“你怎麽知道呢?”七斤嫂有些著急,趕忙的問。

“鹹亨酒店裏的人,都說要的。”

七斤嫂這時從直覺上覺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妙了,因為鹹亨酒店是消息靈通的所在。伊一轉眼瞥見七斤的光頭,便忍不住動怒,怪他恨他怨他;忽然又絕望起來,裝好一碗飯,搡在七斤的面前道,“還是趕快吃你的飯罷!哭喪著臉,就會長出辮子來麽?”

太陽收盡了它最末的光線了,水面暗暗地回復過涼氣來;土場上一片碗筷聲響,人人的脊梁上又都吐出汗粒。七斤嫂吃完三碗飯,偶然擡起頭,心坎裏便禁不住突突地發跳。伊透過烏桕葉,看見又矮又胖的趙七爺正從獨木橋上走來,而且穿著寶藍色竹布的長衫。

趙七爺是鄰村茂源酒店的主人,又是這三十裏方圓以內的唯一的出色人物兼學問家;因為有學問,所以又有些遺老的臭味。他有十多本金聖嘆批評的《三國誌》金聖嘆批評的《三國誌》:金聖嘆(1609—1661),明末清初文人,曾批註《水滸》《西廂記》等書,他把所加的序文、讀法和評語等稱為“聖嘆外書”。《三國演義》是元末明初羅貫中所著,後經清代毛宗崗改編,附加評語,卷首有假托為金聖嘆所作的序,首回前亦有“聖嘆外書”字樣,通常就都把這評語認為金聖嘆所作。,時常坐著一個字一個字的讀;他不但能說出五虎將姓名,甚而至於還知道黃忠表字漢升和馬超表字孟起。革命以後,他便將辮子盤在頂上,像道士一般;常常嘆息說,倘若趙子龍在世,天下便不會亂到這地步了。七斤嫂眼睛好,早望見今天的趙七爺已經不是道士,卻變成光滑頭皮,烏黑發頂;伊便知道這一定是皇帝坐了龍庭,而且一定須有辮子,而且七斤一定是非常危險。因為趙七爺的這件竹布長衫,輕易是不常穿的,三年以來,隻穿過兩次:一次是和他嘔氣的麻子阿四病了的時候,一次是曾經砸爛他酒店的魯大爺死了的時候;現在是第三次了,這一定又是於他有慶,於他的仇家有殃了。

七斤嫂記得,兩年前七斤喝醉了酒,曾經罵過趙七爺是“賤胎”,所以這時便立刻直覺到七斤的危險,心坎裏突突地發起跳來。

趙七爺一路走來,坐著吃飯的人都站起身,拿筷子點著自己的飯碗說,“七爺,請在我們這裏用飯!”七爺也一路點頭,說道“請請”,卻一徑走到七斤家的桌旁。

七斤們連忙招呼,七爺也微笑著說“請請”,一面細細的研究他們的飯菜。

“好香的菜幹,——聽到了風聲了麽?”趙七爺站在七斤的後面七斤嫂的對面說。

“皇帝坐了龍庭了。”七斤說。

七斤嫂看著七爺的臉,竭力陪笑道,“皇帝已經坐了龍庭,幾時皇恩大赦呢?”

“皇恩大赦?——大赦是慢慢的總要大赦罷。”七爺說到這裏,聲色忽然嚴厲起來,“但是你家七斤的辮子呢,辮子?這倒是要緊的事。你們知道:長毛時候,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

七斤和他的女人沒有讀過書,不很懂得這古典的奧妙,但覺得有學問的七爺這麽說,事情自然非常重大,無可挽回,便仿佛受了死刑宣告似的,耳朵裏嗡的一聲,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一代不如一代,——”九斤老太正在不平,趁這機會,便對趙七爺說,“現在的長毛,隻是剪人家的辮子,僧不僧,道不道的。從前的長毛,這樣的麽?我活到七十九歲了,活夠了。從前的長毛是——整匹的紅緞子裹頭,拖下去,拖下去,一直拖到腳跟;王爺是黃緞子,拖下去,黃緞子;紅緞子,黃緞子,——我活夠了,七十九歲了。”

七斤嫂站起身,自言自語的說,“這怎麽好呢?這樣的一班老小,都靠他養活的人,……”

趙七爺搖頭道,“那也沒法。沒有辮子,該當何罪,書上都一條一條明明白白寫著的。不管他家裏有些什麽人。”

七斤嫂聽到書上寫著,可真是完全絕望了;自己急得沒法,便忽然又恨到七斤。

伊用筷子指著他的鼻尖說,“這死屍自作自受!造反的時候,我本來說,不要撐船了,不要上城了。他偏要死進城去,滾進城去,進城便被人剪去了辮子。從前是絹光烏黑的辮子,現在弄得僧不僧道不道的。這囚徒自作自受,帶累了我們又怎麽說呢?這活死屍的囚徒……”

村人看見趙七爺到村,都趕緊吃完飯,聚在七斤家飯桌的周圍。七斤自己知道是出場人物,被女人當大眾這樣辱罵,很不雅觀,便隻得擡起頭,慢慢地說道:“你今天說現成話,那時你……”

“你這活死屍的囚徒……”

看客中間,八一嫂是心腸最好的人,抱著伊的兩周歲的遺腹子,正在七斤嫂身邊看熱鬧;這時過意不去,連忙解勸說,“七斤嫂,算了罷。人不是神仙,誰知道未來事呢?便是七斤嫂,那時不也說,沒有辮子倒也沒有什麽醜麽?況且衙門裏的大老爺也還沒有告示,……”

七斤嫂沒有聽完,兩個耳朵早通紅了;便將筷子轉過向來,指著八一嫂的鼻子,說,“阿呀,這是什麽話呵!八一嫂,我自己看來倒還是一個人,會說出這樣昏誕糊塗話麽?那時我是,整整哭了三天,誰都看見;連六斤這小鬼也都哭,……”六斤剛吃完一大碗飯,拿了空碗,伸手去嚷著要添。七斤嫂正沒好氣,便用筷子在伊的雙丫角中間,直紮下去,大喝道,“誰要你來多嘴!你這偷漢的小寡婦!”

撲的一聲,六斤手裏的空碗落在地上了,恰巧又碰著一塊磚角,立刻破成一個很大的缺口。七斤直跳起來,撿起破碗,合上檢查一回,也喝道:“入娘的!”一巴掌打倒了六斤。六斤躺著哭,九斤老太拉了伊的手,連說著“一代不如一代”,一同走了。

八一嫂也發怒,大聲說,“七斤嫂,你‘恨棒打人’……”

趙七爺本來是笑著旁觀的;但自從八一嫂說了“衙門裏的大老爺沒有告示”這話以後,卻有些生氣了。這時他已經繞出桌旁,接著說,“‘恨棒打人’,算什麽呢。大兵是就要到的。你可知道,這回保駕的是張大帥張大帥:指張勛,張勛(1854—1923)江西奉新人,北洋軍閥之一。原為清朝軍官,辛亥革命後,表示忠於清王朝,他和所部官兵仍留著辮子,被稱為辮子軍。一九一七年七月一日他在北京扶持清廢帝溥儀復辟,史稱“張勛復辟”。,張大帥就是燕人張翼德的後代,他一支丈八蛇矛,就有萬夫不當之勇,誰能抵擋他,”他兩手同時捏起空拳,仿佛握著無形的蛇矛模樣,向八一嫂搶進幾步道,“你能抵擋他麽!”

八一嫂正氣得抱著孩子發抖,忽然見趙七爺滿臉油汗,瞪著眼,準對伊沖過來,便十分害怕,不敢說完話,回身走了。趙七爺也跟著走去,眾人一面怪八一嫂多事,一面讓開路,幾個剪過辮子重新留起的便趕快躲在人叢後面,怕他看見。趙七爺也不細心察訪,通過人叢,忽然轉入烏桕樹後,說道“你能抵擋他麽!”跨上獨木橋,揚長去了。

村人們呆呆站著,心裏計算,都覺得自己確乎抵不住張翼德,因此也決定七斤便要沒有性命。七斤既然犯了皇法,想起他往常對人談論城中的新聞的時候,就不該含著長煙管顯出那般驕傲模樣,所以對七斤的犯法,也覺得有些暢快。他們也仿佛想發些議論,卻又覺得沒有什麽議論可發。嗡嗡的一陣亂嚷,蚊子都撞過赤膊身子,闖到烏桕樹下去做市;他們也就慢慢地走散回家,關上門去睡覺。七斤嫂咕噥著,也收了家夥和桌子矮凳回家,關上門睡覺了。

七斤將破碗拿回家裏,坐在門檻上吸煙;但非常憂愁,忘卻了吸煙,象牙嘴六尺多長湘妃竹煙管的白銅鬥裏的火光,漸漸發黑了。他心裏但覺得事情似乎十分危急,也想想些方法,想些計劃,但總是非常模糊,貫穿不得:“辮子呢辮子?丈八蛇矛。一代不如一代!皇帝坐龍庭。破的碗須得上城去釘好。誰能抵擋他?書上一條一條寫著。入娘的!……”

第二日清晨,七斤依舊從魯鎮撐航船進城,傍晚回到魯鎮,又拿著六尺多長的湘妃竹煙管和一個飯碗回村。他在晚飯席上,對九斤老太說,這碗是在城內釘合的,因為缺口大,所以要十六個銅釘,三文一個,一總用了四十八文小錢。

九斤老太很不高興的說,“一代不如一代,我是活夠了。三文錢一個釘;從前的釘,這樣的麽?從前的釘是……我活了七十九歲了,——”

此後七斤雖然是照例日日進城,但家景總有些黯淡,村人大抵回避著,不再來聽他從城內得來的新聞。七斤嫂也沒有好聲氣,還時常叫他“囚徒”。

過了十多日,七斤從城內回家,看見他的女人非常高興,問他說,“你在城裏可聽到些什麽?”

“沒有聽到些什麽。”

“皇帝坐了龍庭沒有呢?”

“他們沒有說。”

“鹹亨酒店裏也沒有人說麽?”

“也沒人說。”

“我想皇帝一定是不坐龍庭了。我今天走過趙七爺的店前,看見他又坐著念書了,辮子又盤在頂上了,也沒有穿長衫。”

“……”

“你想,不坐龍庭了罷?”

“我想,不坐了罷。”

現在的七斤,是七斤嫂和村人又都早給他相當的尊敬,相當的待遇了。到夏天,他們仍舊在自家門口的土場上吃飯;大家見了,都笑嘻嘻的招呼。九斤老太早已做過八十大壽,仍然不平而且健康。六斤的雙丫角,已經變成一支大辮子了;伊雖然新近裹腳,卻還能幫同七斤嫂做事,捧著十八個銅釘十八個銅釘:據上文應是“十六個”。魯迅在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致李霽野的信中曾說:“六斤家隻有這一個釘過的碗,釘是十六或十八,我也記不清了。總之兩數之一是錯的,請改成一律。”的飯碗,在土場上一瘸一拐的往來。

一九二○年十月據《魯迅日記》,本篇當作於一九二○年八月五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年九月《新青年》第八卷第一號。

【按語】一條小小的辮子,卻在江南某水鄉引起一場不小的風波。作為曾經的清王朝統治建立和消亡的標誌之一的辮子,在作者眼裏,又是傳統文化和國民精神枷鎖的一種象征和國民革命與危機的一種征兆。作者以獨特的視角,深刻的思想蘊涵,雋永的藝術魅力,以小見大,通過描述辮子引起的這場風波,展示辛亥革命後中國農村封閉、愚昧、保守的真實面貌,揭露出缺乏精神信仰和追求的“無特操”的國民性弱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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