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民國·魯迅 ┋ 閱讀:2752
作者寫出創作來,對於其中的事情,雖然不必親歷過,最好是經歷過。詰難者問:那麽,寫殺人最好是自己殺過人,寫妓女還得去賣淫麽?答曰:不然。我所謂經歷,是所遇,所見,所聞,並不一定是所作,但所作自然也可以包含在裏面。天才們無論怎樣說大話,歸根結蒂,還是不能憑空創造。描神畫鬼,毫無對證,本可以專靠了神思,所謂“天馬行空”似的揮寫了,然而他們寫出來的,也不過是三隻眼,長頸子,就是在常見的人體上,增加了眼睛一隻,增長了頸子二三尺而已。這算什麽本領,這算什麽創造?
地球上不隻一個世界,實際上的不同,比人們空想中的陰陽兩界還厲害。這一世界中人,會輕蔑,憎惡,壓迫,恐怖,殺戮別一世界中人,然而他不知道,因此他也寫不出,於是他自稱“第三種人”,他“為藝術而藝術”,他即使寫了出來,也不過是三隻眼,長頸子而已。“再亮些”?不要騙人罷!你們的眼睛在哪裏呢?
偉大的文學是永久的,許多學者們這麽說。對啦,也許是永久的罷。但我自己,卻與其看薄凱契阿薄凱契阿(1313—1375):通譯薄伽丘,歐洲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作家,著有故事集《十日談》等。,雨果的書,寧可看契訶夫,高爾基的書,因為它更新,和我們的世界更接近。中國確也還盛行著《三國誌演義》和《水滸傳》,但這是為了社會還有三國氣和水滸氣的緣故。《儒林外史》作者的手段何嘗在羅貫中下,然而留學生漫天塞地以來,這部書就好像不永久,也不偉大了。偉大也要有人懂。
這裏的六個短篇,都是太平世界的奇聞,而現在卻是極平常的事情。因為極平常,所以和我們更密切,更有大關系。作者還是一個青年,但他的經歷,卻抵得太平天下的順民的一世紀的經歷,在轉輾的生活中,要他“為藝術而藝術”,是辦不到的。但我們有人懂得這樣的藝術,一點用不著誰來發愁。
這就是偉大的文學麽?不是的,我們自己並沒有這麽說。“中國為什麽沒有偉大文學產生?”我們聽過許多指導者的教訓了,但可惜他們獨獨忘卻了一方面的對於作者和作品的摧殘。“第三種人”教訓過我們,希臘神話裏說什麽惡鬼有一張床,捉了人去,給睡在這床上,短了,就拉長他,太長,便把他截短。左翼批評就是這樣的床,弄得他們寫不出東西來了。現在這張床真的擺出來了是指一九三四年五月國民黨“中央宣傳委員會圖書雜誌審查委員會”成立。,不料卻隻有“第三種人”睡得不長不短,剛剛合式。仰面唾天,掉在自己的眼睛裏,天下真會有這等事。
但我們卻有作家寫得出東西來,作品在摧殘中也更加堅實。不但為一大群中國青年讀者所支持,當《電網外》在《文學新地》上以《王伯伯》的題目發表後,就得到世界的讀者了。這就是作者已經盡了當前的任務,也是對於壓迫者的答復:文學是戰鬥的!
我希望將來還有看見作者的更多,更好的作品的時候。
一九三五年一月十六日,魯迅記於上海
本篇最初印入葉紫短篇小說集《豐收》。《豐收》收短篇小說六篇,《奴隸叢書》之一,一九三五年三月上海容光書局出版。葉紫(1910—1939),原名俞鶴林,湖南益陽人,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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