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民國·魯迅 ┋ 閱讀:2684
疲勞到沒有法子的時候,也偶然佩服了超出現世的作家,要模仿一下來試試。然而不成功。超然的心,是得像貝類一樣,外面非有殼不可的。而且還得有清水。淺間山淺間山:日本的火山,過去常有人去投火山口自殺;也是遊覽地區,山下設有旅館。邊,倘是客店,那一定是有的罷,但我想,卻未必有去造“象牙之塔”的人的。
為了希求心的暫時的平安,作為窮余的一策,我近來發明了別樣的方法了,這就是騙人。
去年的秋天或是冬天,日本的一個水兵,在閘北被暗殺了。指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九日晚日本水兵中山秀雄在上海竇樂安路被暗殺。忽然有了許多搬家的人,汽車租錢之類,都貴了好幾倍。搬家的自然是中國人,外國人是很有趣似的站在馬路旁邊看。我也常常去看的。一到夜裏,非常之冷靜,再沒有賣食物的小商人了,隻聽得有時從遠處傳來著犬吠。然而過了兩三天,搬家好像被禁止了。警察拚死命的在毆打那些拉著行李的大車夫和洋車夫,日本的報章日本的報章:指當時在上海發行的日文報紙。,中國的報章,都異口同聲的對於搬了家的人們給了一個“愚民”的徽號。這意思就是說,其實是天下太平的,隻因為有這樣的“愚民”,所以把頗好的天下,弄得亂七八糟了。
我自始至終沒有動,並未加入“愚民”這一夥裏。但這並非為了聰明,卻隻因為懶惰。也曾陷在五年前的正月的上海戰爭上海戰爭:指一九三二年的“一·二八”戰爭。——日本那一面,好像是喜歡稱為“事變”似的——的火線下,而且自由早被剝奪自由早被剝奪:指作者被通緝的事情。一九三○年二月作者參加發起中國自由運動大同盟,國民黨浙江省黨部即呈請國民黨中央通緝“墮落文人魯迅”。,奪了我的自由的權力者,又拿著這飛上空中了,所以無論跑到哪裏去,都是一個樣。中國的人民是多疑的。無論哪一國人,都指這為可笑的缺點。然而懷疑並不是缺點。總是疑,而並不下斷語,這才是缺點。我是中國人,所以深知道這秘密。其實,是在下著斷語的,而這斷語,乃是:到底還是不可信。但後來的事實,卻大抵證明了這斷語的的確。中國人不疑自己的多疑。所以我的沒有搬家,也並不是因為懷著天下太平的確信,說到底,仍不過為了無論哪裏都一樣的危險的緣故。五年以前翻閱報章,看見過所記的孩子的死屍的數目之多,和從不見有記著交換俘虜的事,至今想起來,也還是非常悲痛的。
虐待搬家人,毆打車夫,還是極小的事情。中國的人民,是常用自己的血,去洗權力者的手,使他又變成潔凈的人物的,現在單是這模樣就完事,總算好得很。
但當大家正在搬家的時候,我也沒有整天站在路旁看熱鬧,或者坐在家裏讀世界文學史之類的心思。走遠一點,到電影院裏散悶去。一到那裏,可真是天下太平了。這就是大家搬家去住的處所指當時上海的“租界”地區。。我剛要跨進大門,被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捉住了。是小學生,在募集水災的捐款,因為冷,連鼻子尖也凍得通紅。我說沒有零錢,她就用眼睛表示了非常的失望。我覺得對不起人,就帶她進了電影院,買過門票之後,付給她一塊錢。她這回是非常高興了,稱贊我道,“你是好人”,還寫給我一張收條。隻要拿著這收條,就無論到哪裏,都沒有再出捐款的必要。於是我,就是所謂“好人”,也輕松的走進裏面了。
看了什麽電影呢?現在已經絲毫也記不起。總之,大約不外乎一個英國人,為著祖國,征服了印度的殘酷的酋長,或者一個美國人,到亞非利加去,發了大財,和絕世的美人結婚之類罷。這樣的消遣了一些時光,傍晚回家,又走進了靜悄悄的環境。聽到遠地裏的犬吠聲。女孩子的滿足的表情的相貌,又在眼前出現,自己覺得做了好事情了,但心情又立刻不舒服起來,好像嚼了肥皂或者什麽一樣。
誠然,兩三年前,是有過非常的水災的,這大水和日本的不同,幾個月或半年都不退。但我又知道,中國有著叫作“水利局”的機關,每年從人民收著稅錢,在辦事。但反而出了這樣的大水了。我又知道,有一個團體演了戲來籌錢,因為後來隻有二十幾元,衙門就發怒不肯要。連被水災所害的難民成群的跑到安全之處來,說是有害治安,就用機關槍去掃射的話也都聽到過。恐怕早已統統死掉了罷。然而孩子們不知道,還在拼命的替死人募集生活費,募不到,就失望,募到手,就喜歡。而其實,一塊來錢,是連給水利局的老爺買一天的煙卷也不夠的。我明明知道著,卻好像也相信款子真會到災民的手裏似的,付了一塊錢。實則不過買了這天真爛漫的孩子的歡喜罷了。我不愛看人們的失望的樣子。
倘使我那八十歲的母親,問我天國是否真有,我大約是會毫不躊躕,答道真有的罷。
然而這一天的後來的心情卻不舒服。好像是又以為孩子和老人不同,騙她是不應該似的,想寫一封公開信,說明自己的本心,去消釋誤解,但又想到橫豎沒有發表之處,於是中止了,時候已是夜裏十二點鐘。到門外去看了一下。
已經連人影子也看不見。隻在一家的檐下,有一個賣餛飩的,在和兩個警察談閑天。這是一個平時不大看見的特別窮苦的肩販,存著的材料多得很,可見他並無生意。用兩角錢買了兩碗,和我的女人兩個人分吃了。算是給他賺一點錢。
莊子曾經說過:“幹下去的(曾經積水的)車轍裏的鮒魚,彼此用唾沫相濕,用濕氣相噓,”——然而他又說,“倒不如在江湖裏,大家互相忘卻的好。”
可悲的是我們不能互相忘卻。而我,卻愈加恣意的騙起人來了。如果這騙人的學問不畢業,或者不中止,恐怕是寫不出圓滿的文章來的。但不幸而在既未卒業,又未中止之際,遇到山本社長了。因為要我寫一點什麽,就在禮儀上,答道“可以的”。因為說過“可以”,就應該寫出來,不要使他失望,然而,到底也還是寫了騙人的文章。
寫著這樣的文章,也不是怎麽舒服的心地。要說的話多得很,但得等候“中日親善”更加增進的時光。不久之後,恐怕那“親善”的程度,竟會到在我們中國,認為排日即國賊——因為說是共產黨利用了排日的口號,使中國滅亡的緣故——而到處的斷頭臺上,都閃爍著太陽的圓圈太陽的圓圈:指日本的國旗。的罷,但即使到了這樣子,也還不是披瀝真實的心的時光。
單是自己一個人的過慮也說不定:要彼此看見和了解真實的心,倘能用了筆,舌,或者如宗教家之所謂眼淚洗明了眼睛那樣的便當的方法,那固然是非常之好的,然而這樣便宜事,恐怕世界上也很少有。這是可以悲哀的。一面寫著漫無條理的文章,一面又覺得對不起熱心的讀者了。
臨末,用血寫添幾句個人的預感,算是一個答禮罷。
二月二十三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六年四月號日本《改造》月刊。原稿為日文,後由作者譯成中文,發表於一九三六年六月上海《文學叢報》月刊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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