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民國·魯迅 ┋ 閱讀:3191
一月三十日《晨報副刊》上滿載著一些東西,現在有人稱它為“攻周專號”“攻周專號”:一九二六年一月三十日《晨報副刊》的全部篇幅,隻刊載徐誌摩的《關於下面一束通信告讀者們》和陳源的《閑話的閑話之閑話引出來的幾封信》,所以二月二日《京報副刊》上發表署名楊丹初的《問陳源》一文中,稱它為“陳源同徐誌摩兩個人湊成的攻周的專號”。,真是些有趣的玩意兒,倒可以看見紳士的本色。不知怎的,今天的《晨副》忽然將這事結束,照例用通信,李四光教授開場白,徐誌摩“詩哲”接後段,一唱一和,甩道“帶住!讓我們對著混鬥的雙方猛喝一聲,帶住!一九二六年二月三日《晨報副刊》以“結束閑話,結束廢話!”為題,發表了李四光和徐誌摩的通信。李四光在通信中說魯迅“東方文學家的風味,他似乎格外的充足,所以他拿起筆來,總要寫到露骨到底,才盡他的興會,弄到人家無故受累,他也管不著”。同時他又慨嘆“指導青年的人,還要彼此辱罵,制成一個惡劣的社會”。徐誌摩則說:“大學的教授們”,“負有指導青年重責的前輩”,是不該這樣“混鬥”的。因為“這不僅是紳士不紳士的問題,這是像受教育人不像的問題。……學生們看做他們先生的這樣丟醜,忍不住開口說話了。絕對沒關系人看了這情形也不耐煩了。”於是他便“對著混鬥的雙方猛喝”:“帶住!””了。還“聲明一句,本刊此後不登載對人攻擊的文字”雲。
他們的什麽“閑話……閑話”問題,本與我沒有什麽鳥相幹,“帶住”也好,放開也好,拉攏也好,自然大可以隨便玩把戲。但是,前幾天不是因為“令兄”關系,連我的“面孔”都攻擊過了麽?我本沒有去“混鬥”,倒是株連了我。現在我還沒有怎樣開口呢,怎麽忽然又要“帶住”了?從紳士們看來,這自然不過是“侵犯”了我“一言半語”,正無須“跳到半天空”,然而我其實也並沒有“跳到半天空”,隻是還不能這樣地謹聽指揮,你要“帶住”了,我也就“帶住”。
對不起,那些文字我無心細看,“詩哲”所說的要點,似乎是這樣鬧下去,要失了大學教授的體統,丟了“負有指導青年重責的前輩”的醜,使學生不相信,青年不耐煩了。可憐可憐,有臭趕緊遮起來。“負有指導青年重責的前輩”,有這麽多的醜可丟,有那麽多的醜怕丟麽?用紳士服將“醜”層層包裹,裝著好面孔,就是教授,就是青年的導師麽?中國的青年不要高帽皮袍,裝腔作勢的導師;要並無偽飾,——
倘沒有,也得少有偽飾的導師。倘有戴著假面,以導師自居的,就得叫他除下來,否則,便將它撕下來,互相撕下來。撕得鮮血淋漓,臭架子打得粉碎,然後可以談後話。這時候,即使隻值半文錢,卻是真價值;即使醜得要使人“惡心”,卻是真面目。略一揭開,便又趕忙裝進緞子盒裏去,雖然可以使人疑是鉆石,也可以猜作糞土,縱使外面滿貼著好招牌,法蘭斯呀,蕭伯訥陳西瀅在《現代評論》第卷第十八期(一九二五年四月十一日)《中山先生大殯給我的感想》,和同刊第二卷第四十八期(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七日)的《閑話》中,曾一再說到一九二一年夏天他在倫敦訪問蕭伯納的事。呀,……毫不中用的!
李四光教授先勸我“十年讀書十年養氣”。還一句紳士話罷:盛意可感。書是讀過的,不止十年,氣也養過的,不到十年,可是讀也讀不好,養也養不好。我是李教授所早認為應當“投畀豺虎”者之一,此時本已不必溫言勸諭,說什麽“弄到人家無故受累”,難道真以為自己是“公理”的化身,判我以這樣巨罰之後,還要我叩謝天恩麽?還有,李教授以為我“東方文學家的風味,似乎格外的充足,……所以總要寫到露骨到底,才盡他的興會。”我自己的意見卻絕不同。我正因為生在東方,而且生在中國,所以“中庸”“穩妥”的余毒,還淪肌浹髓,比起法國的勃羅亞勃羅亞(lbloy,1846—1917):法國作家,著有《失望者》《一個專事拆毀的工程師的話》等。他常在文章中用極毒辣的語言攻擊當時文學界和新聞界的著名人物。——他簡直稱大報的記者為“蛆蟲”——來,真是“小巫見大巫”,使我自慚究竟不及白人之毒辣勇猛。即以李教授的事為例罷:一,因為我知道李教授是科學家,不很“打筆墨官司”的,所以隻要可以不提,便不提;隻因為要回敬貴會友這裏是指王世傑,他也是“教育界公理維持會”(後改名“國立女子大學後援會”)的成員。他曾叫嚷“北大教授在女師大兼充主任者已有五人,實屬違法,應加以否認”。對此,魯迅指出:“北大教授兼國立京師圖書館副館長月薪至少五六百元的李四光,不也是正在坐中‘維持公理’,而且演說的麽?使之何以為情?”(見《華蓋集·“公理”的把戲》)一杯酒,這才說出“兼差”的事來。二,關於兼差和薪水一節,已在《語絲》(六五)上答復了,但也還沒有“寫到露骨到底”。
我自己也知道,在中國,我的筆要算較為尖刻的,說話有時也不留情面。但我又知道人們怎樣地用了公理正義的美名,正人君子的徽號,溫良敦厚的假臉,流言公論的武器,吞吐曲折的文字,行私利己,使無刀無筆的弱者不得喘息。倘使我沒有這筆,也就是被欺侮到赴訴無門的一個;我覺悟了,所以要常用,尤其是用於使麒麟皮下露出馬腳。萬一那些虛偽者居然覺得一點痛苦,有些省悟,知道技倆也有窮時,少裝些假面目,則用了陳源教授的話來說,就是一個“教訓”。
隻要誰露出真價值來,即使隻值半文,我決不敢輕薄半句。但是,想用了串戲的方法來哄騙,那是不行的;我知道的,不和你們來敷衍。
“詩哲”為援助陳源教授起見,似乎引過羅曼羅蘭的話,大意是各人的身上都有鬼,但人卻隻知道打別人身上的鬼。“詩哲”是指徐誌摩,他在一九二六年一月二十日《晨報副刊》發表的《再添幾句閑話的閑話乘便妄想解圍》中說:“我真的覺得沒有一件事情你可以除外你自己專罵旁人的。……我們心裏的心裏,你要是有膽量望裏看的話,那一種可能的惡、孽、罪,不曾犯過?誰也不能比誰強得了多少,老實說。……引申這個意義,我們就可以懂得羅曼·羅蘭‘abovethebattlefield’的喊聲。鬼是可怕的;他不僅附在你敵人的身上,那是你瞅得見的,他也附在你自己的身上,這你往往看不到,要打鬼的話,你就得連你自己身上的一起打了去,才是公平。”
沒有細看,說不清了,要是差不多,那就是一並承認了陳源教授的身上也有鬼,李四光教授自然也難逃。他們先前是自以為沒有鬼的。假使真知道了自己身上也有鬼,“帶住”的事可就容易辦了。隻要不再串戲,不再擺臭架子,忘卻了你們的教授的頭銜,且不做指導青年的前輩,將你們的“公理”的旗插到“糞車”上去,將你們的紳士衣裝拋到“臭毛廁”裏去,除下假面具,赤條條地站出來說幾句真話就夠了!
二月三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六年二月七日北京《京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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