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民國·魯迅 ┋ 閱讀:2294
首善之區首善之區:指首都。《漢書·儒林傳》載:“故教化之行也,建首善,自京師始。”這裏是指北洋軍閥時期的首都北京。的西城的一條馬路上,這時候什麽擾攘也沒有。火焰焰的太陽雖然還未直照,但路上的沙土仿佛已是閃爍地生光;酷熱滿和在空氣裏面,到處發揮著盛夏的威力。許多狗都拖出舌頭來,連樹上的烏老鴉也張著嘴喘氣,——但是,自然也有例外的。遠處隱隱有兩個銅盞相擊的聲音,使人憶起酸梅湯,依稀感到涼意,可是那懶懶的單調的金屬音的間作,卻使那寂靜更其深遠了。
隻有腳步聲,車夫默默地前奔,似乎想趕緊逃出頭上的烈日。
“熱的包子咧!剛出屜的……。”
十一二歲的胖孩子,細著眼睛,歪了嘴在路旁的店門前叫喊。聲音已經嘶嗄了,還帶些睡意,如給夏天的長日催眠。他旁邊的破舊桌子上,就有二三十個饅頭包子,毫無熱氣,冷冷地坐著。
“荷阿!饅頭包子咧,熱的……。”
像用力擲在墻上而反撥過來的皮球一般,他忽然飛在馬路的那邊了。在電桿旁,和他對面,正向著馬路,其時也站定了兩個人:一個是淡黃制服的掛刀的面黃肌瘦的巡警,手裏牽著繩頭,繩的那頭就拴在別一個穿藍布大衫上罩白背心的男人的臂膊上。這男人戴一頂新草帽,帽檐四面下垂,遮住了眼睛的一帶。但胖孩子身體矮,仰起臉來看時,卻正撞見這人的眼睛了。那眼睛也似乎正在看他的腦殼。他連忙順下眼,去看白背心,隻見背心上一行一行地寫著些大大小小的什麽字。
剎時間,也就圍滿了大半圈的看客。待到增加了禿頭的老頭子之後,空缺已經不多,而立刻又被一個赤膊的紅鼻子胖大漢補滿了。這胖子過於橫闊,占了兩人的地位,所以續到的便隻能屈在第二層,從前面的兩個脖子之間伸進腦袋去。
禿頭站在白背心的略略正對面,彎了腰,去研究背心上的文字,終於讀起來:
“嗡,都,哼,八,而,……”
胖孩子卻看見那白背心正研究著這發亮的禿頭,他也便跟著去研究,就隻見滿頭光油油的,耳朵左近還有一片灰白色的頭發,此外也不見得有怎樣新奇。但是後面的一個抱著孩子的老媽子卻想乘機擠進來了;禿頭怕失了位置,連忙站直,文字雖然還未讀完,然而無可奈何,隻得另看白背心的臉:草帽檐下半個鼻子,一張嘴,尖下巴。
又像用了力擲在墻上而反撥過來的皮球一般,一個小學生飛奔上來,一手按住了自己頭上的雪白的小布帽,向人叢中直鉆進去。但他鉆到第三——也許是第四——層,竟遇見一件不可動搖的偉大的東西了,擡頭看時,藍褲腰上面有一座赤條條的很闊的背脊,背脊上還有汗正在流下來。他知道無可措手,隻得順著褲腰右行,幸而在盡頭發見了一條空處,透著光明。他剛剛低頭要鉆的時候,隻聽得一聲“什麽”,那褲腰以下的屁股向右一歪,空處立刻閉塞,光明也同時不見了。
但不多久,小學生卻從巡警的刀旁邊鉆出來了。他詫異地四顧:外面圍著一圈人,上首是穿白背心的,那對面是一個赤膊的胖小孩,胖小孩後面是一個赤膊的紅鼻子胖大漢。他這時隱約悟出先前的偉大的障礙物的本體了,便驚奇而且佩服似的隻望著紅鼻子。胖小孩本是註視著小學生的臉的,於是也不禁依了他的眼光,回轉頭去了,在那裏是一個很胖的奶子,奶頭四近有幾枝很長的毫毛。
“他,犯了什麽事啦?……”
大家都愕然看時,是一個工人似的粗人,正在低聲下氣地請教那禿頭老頭子。
禿頭不作聲,單是睜起了眼睛看定他。他被看得順下眼光去,過一會再看時,禿頭還是睜起了眼睛看定他,而且別的人也似乎都睜了眼睛看定他。他於是仿佛自己就犯了罪似的局促起來,終至於慢慢退後,溜出去了。一個挾洋傘的長子就來補了缺;禿頭也旋轉臉去再看白背心。
長子彎了腰,要從垂下的草帽檐下去賞識白背心的臉,但不知道為什麽忽又站直了。於是他背後的人們又須竭力伸長了脖子;有一個瘦子竟至於連嘴都張得很大,像一條死鱸魚。
巡警,突然間,將腳一提,大家又愕然,趕緊都看他的腳;然而他又放穩了,於是又看白背心。長子忽又彎了腰,還要從垂下的草帽檐下去窺測,但即刻也就立直,擎起一隻手來拼命搔頭皮。
禿頭不高興了,因為他先覺得背後有些不太平,接著耳朵邊就有唧咕唧咕的聲響。他雙眉一鎖,回頭看時,緊挨他右邊,有一隻黑手拿著半個大饅頭正在塞進一個貓臉的人的嘴裏去。他也就不說什麽,自去看白背心的新草帽了。
忽然,就有暴雷似的一擊,連橫闊的胖大漢也不免向前一蹌踉。同時,從他肩膊上伸出一隻胖得不相上下的臂膊來,展開五指,拍的一聲正打在胖孩子的臉頰上。
“好快活!你媽的……”同時,胖大漢後面就有一個彌勒佛似的更圓的胖臉這麽說。
胖孩子也蹌踉了四五步,但是沒有倒,一手按著臉頰,旋轉身,就想從胖大漢的腿旁的空隙間鉆出去。胖大漢趕忙站穩,並且將屁股一歪,塞住了空隙,恨恨地問道:“什麽?”
胖孩子就像小鼠子落在捕機裏似的,倉皇了一會,忽然向小學生那一面奔去,推開他,沖出去了。小學生也返身跟出去了。
“嚇,這孩子……。”總有五六個人都這樣說。
待到重歸平靜,胖大漢再看白背心的臉的時候,卻見白背心正在仰面看他的胸脯;他慌忙低頭也看自己的胸脯時,隻見兩乳之間的窪下的坑裏有一片汗,他於是用手掌拂去了這些汗。
然而形勢似乎總不甚太平了。抱著小孩的老媽子因為在騷擾時四顧,沒有留意,頭上梳著的喜鵲尾巴似的“蘇州俏”“蘇州俏”:舊時婦女所梳的一種發髻式樣,先流行於蘇州一帶,故有此稱。便碰了站在旁邊的車夫的鼻梁。車夫一推,卻正推在孩子上;孩子就扭轉身去,向著圈外,嚷著要回去了。老媽子先也略略一蹌踉,但便即站定,旋轉孩子來使他正對白背心,一手指點著,說道:“阿,阿,看呀!多麽好看哪!……”
空隙間忽而探進一個戴硬草帽的學生模樣的頭來,將一粒瓜子之類似的東西放在嘴裏,下顎向上一磕,咬開,退出去了。這地方就補上了一個滿頭油汗而粘著灰土的橢圓臉。
挾洋傘的長子也已經生氣,斜下了一邊的肩膊,皺眉疾視著肩後的死鱸魚。大約從這麽大的大嘴裏呼出來的熱氣,原也不易招架的,而況又在盛夏。禿頭正仰視那電桿上釘著的紅牌上的四個白字,仿佛很覺得有趣。胖大漢和巡警都斜了眼研究著老媽子的鉤刀般的鞋尖。
“好!”
什麽地方忽有幾個人同聲喝彩。都知道該有什麽事情起來了,一切頭便全數回轉去。連巡警和他牽著的犯人也都有些搖動了。
“剛出屜的包子咧!荷阿,熱的……。”
路對面是胖孩子歪著頭,瞌睡似的長呼;路上是車夫們默默地前奔,似乎想趕緊逃出頭上的烈日。大家都幾乎失望了,幸而放出眼光去四處搜索,終於在相距十多家的路上,發見了一輛洋車停放著,一個車夫正在爬起來。
圓陣立刻散開,都錯錯落落地走過去。胖大漢走不到一半,就歇在路邊的槐樹下;長子比禿頭和橢圓臉走得快,接近了。車上的坐客依然坐著,車夫已經完全爬起,但還在摩自己的膝髁。周圍有五六個人笑嘻嘻地看他們。
“成麽?”車夫要來拉車時,坐客便問。
他隻點點頭,拉了車就走;大家就惘惘然目送他。起先還知道那一輛是曾經跌倒的車,後來被別的車一混,知不清了。
馬路上就很清閑,有幾隻狗伸出了舌頭喘氣;胖大漢就在槐陰下看那很快地一起一落的狗肚皮。
老媽子抱了孩子從屋檐陰下蹩過去了。胖孩子歪著頭,擠細了眼睛,拖長聲音,瞌睡地叫喊——
“熱的包子咧!荷阿!……剛出屜的……。”
一九二五年三月十八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五年四月十三日北京《語絲》周刊第二十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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