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民國·魯迅 ┋ 閱讀:2571
春陰的下午,吉光屯唯一的茶館子裏的空氣又有些緊張了,人們的耳朵裏,仿佛還留著一種微細沈實的聲息——
“熄掉它罷!”
但當然並不是全屯的人們都如此。這屯上的居民是不大出行的,動一動就須查黃歷,看那上面是否寫著“不宜出行”;倘沒有寫,出去也須先走喜神方,迎吉利。不拘禁忌地坐在茶館裏的不過幾個以豁達自居的青年人,但在蟄居人的意中卻以為個個都是敗家子。
現在也無非就是這茶館裏的空氣有些緊張。
“還是這樣麽?”三角臉的拿起茶碗,問。
“聽說,還是這樣,”方頭說,“還是盡說‘熄掉它熄掉它’。眼光也越加發閃了。見鬼!這是我們屯上的一個大害,你不要看得微細。我們倒應該想個法子來除掉他!”
“除掉他,算什麽一回事。他不過是一個……。什麽東西!造廟的時候,他的祖宗就捐過錢,現在他卻要來吹熄長明燈。這不是不肖子孫?我們上縣去,送他忤逆!”闊亭捏了拳頭,在桌上一擊,慷慨地說。一隻斜蓋著的茶碗蓋子也噫的一聲,翻了身。
“不成。要送忤逆,須是他的父母,母舅……”方頭說。
“可惜他隻有一個伯父……”闊亭立刻頹唐了。
“闊亭!”方頭突然叫道。“你昨天的牌風可好?”
闊亭睜著眼看了他一會,沒有便答;胖臉的莊七光已經放開喉嚨嚷起來了:“吹熄了燈,我們的吉光屯還成什麽吉光屯,不就完了麽?老年人不都說麽:這燈還是梁武帝梁武帝(464—549):南朝梁的建立者。他是我國歷史上有名的篤信佛教的皇帝(下文中灰五嬸誤稱他為“梁五弟”)。點起的,一直傳下來,沒有熄過;連長毛長毛:滿清統治者對太平天國軍隊的蔑稱。為了對抗清政府剃發留辮的法令,太平天國起義軍都留發而不結辮,因此被稱為“長毛”。造反的時候也沒有熄過……。你看,嘖,那火光不是綠瑩瑩的麽?外路人經過這裏的都要看一看,都稱贊……。嘖,多麽好……。他現在這麽胡鬧,什麽意思?……”
“他不是發了瘋麽?你還沒有知道?”方頭帶些藐視的神氣說。
“哼,你聰明!”莊七光的臉上就走了油。
“我想:還不如用老法子騙他一騙。”灰五嬸,本店的主人兼工人,本來是旁聽著的,看見形勢有些離了她專註的本題了,便趕忙來岔開紛爭,拉到正經事上去。
“什麽老法子?”莊七光詫異地問。
“他不是先就發過一回瘋麽,和現在一模一樣。那時他的父親還在,騙了他一騙,就治好了。”
“怎麽騙?我怎麽不知道?”莊七光更其詫異地問。
“你怎麽會知道?那時你們都還是小把戲呢,單知道喝奶拉矢。便是我,那時也不這樣。你看我那時的一雙手呵,真是粉嫩粉嫩……”
“你現在也還是粉嫩粉嫩……”方頭說。
“放你媽的屁!”灰五嬸怒目地笑了起來,“莫胡說了。我們講正經話。他那時也還年青哩;他的老子也就有些瘋的。聽說:有一天他的祖父帶他進社廟去,教他拜社老爺,瘟將軍,王靈官社老爺,瘟將軍,王靈官:這些都是迷信傳說中神道的名稱。社老爺即土地神;瘟將軍是掌管瘟疫的神;王靈官是主管糾察的天將,道教廟宇中多奉為鎮守山門的神。老爺,他就害怕了,硬不拜,跑了出來,從此便有些怪。後來就像現在一樣,一見人總和他們商量吹熄正殿上的長明燈。他說熄了便再不會有蝗蟲和病痛,真是像一件天大的正事似的。大約那是邪祟附了體,怕見正路神道了。要是我們,會怕見社老爺麽?你們的茶不冷了麽?對一點熱水罷。好,他後來就自己闖進去,要去吹。他的老子又太疼愛他,不肯將他鎖起來。呵,後來不是全屯動了公憤,和他老子去吵鬧了麽?可是,沒有辦法,——幸虧我家的死鬼那時還在,給想了一個法:將長明燈用厚棉被一圍,漆漆黑黑地,領他去看,說是已經吹熄了。”
“唉唉,這真虧他想得出。”三角臉吐一口氣,說,不勝感服之至似的。
“費什麽這樣的手腳,”闊亭憤憤地說,“這樣的東西,打死了就完了,嚇!”
“那怎麽行?”她吃驚地看著他,連忙搖手道,“那怎麽行!他的祖父不是捏過印靶子捏過印靶子:做過實缺官的意思。——作者原註。的麽?”
闊亭們立刻面面相覷,覺得除了“死鬼”的妙法以外,也委實無法可想了。
“後來就好了的!”她又用手背抹去一些嘴角上的白沫,更快地說,“後來全好了的!他從此也就不再走進廟門去,也不再提起什麽來,許多年。不知道怎麽這回看了賽會之後不多幾天,又瘋了起來了。哦,同先前一模一樣。午後他就走過這裏,一定又上廟裏去了。你們和四爺商量商量去,還是再騙他一騙好。那燈不是梁五弟點起來的麽?不是說,那燈一滅,這裏就要變海,我們就都要變泥鰍麽?你們快去和四爺商量商量罷,要不……”
“我們還是先到廟前去看一看。”方頭說著,便軒昂地出了門。
闊亭和莊七光也跟著出去了。三角臉走得最後,將到門口,回過頭來說道:“這回就記了我的賬!入他……。”
灰五嬸答應著,走到東墻下拾起一塊木炭來,就在墻上畫有一個小三角形和一串短短的細線的下面,劃添了兩條線。
他們望見社廟的時候,果然一並看到了幾個人:一個正是他,兩個是閑看的,三個是孩子。
但廟門卻緊緊地關著。
“好!廟門還關著。”闊亭高興地說。
他們一走近,孩子們似乎也都膽壯,圍近去了。本來對了廟門立著的他,也轉過臉來對他們看。
他也還如平常一樣,黃的方臉和藍布破大衫,隻在濃眉底下的大而且長的眼睛中,略帶些異樣的光閃,看人就許多工夫不眨眼,並且總含著悲憤疑懼的神情。短的頭發上粘著兩片稻草葉,那該是孩子暗暗地從背後給他放上去的,因為他們向他頭上一看之後,就都縮了頸子,笑著將舌頭很快地一伸。
他們站定了,各人都互看著別個的臉。
“你幹什麽?”但三角臉終於走上一步,詰問了。
“我叫老黑開門,”他低聲,溫和地說,“就因為那一盞燈必須吹熄。你看,三頭六臂的藍臉,三隻眼睛,長帽,半個的頭,牛頭和豬牙齒,都應該吹熄……吹熄。吹熄,我們就不會有蝗蟲,不會有豬嘴瘟……。”
“唏唏,胡鬧!”闊亭輕蔑地笑了出來,“你吹熄了燈,蝗蟲會還要多,你就要生豬嘴瘟!”
“唏唏!”莊七光也陪著笑。
一個赤膊孩子擎起他玩弄著的葦子,對他瞄準著,將櫻桃似的小口一張,道:“罷!”
“你還是回去罷!倘不,你的伯伯會打斷你的骨頭!燈麽,我替你吹。你過幾天來看就知道。”闊亭大聲說。
他兩眼更發出閃閃的光來,盯一般看定闊亭的眼,使闊亭的眼光趕緊辟易了。
“你吹?”他嘲笑似的微笑,但接著就堅定地說,“不能!不要你們。我自己去熄,此刻去熄!”
闊亭便立刻頹唐得酒醒之後似的無力;方頭卻已站上去了,慢慢地說道:“你是一向懂事的,這一回可是太糊塗了。讓我來開導你罷,你也許能夠明白。就是吹熄了燈,那些東西不是還在麽?不要這麽傻頭傻腦了,還是回去!睡覺去!”
“我知道的,熄了也還在。”他忽又現出陰鷙的笑容,但是立即收斂了,沈實地說道,“然而我隻能姑且這麽辦。我先來這麽辦,容易些。我就要吹熄它,自己熄!”他說著,一面就轉過身去竭力地推廟門。
“餵!”闊亭生氣了,“你不是這裏的人麽?你一定要我們大家變泥鰍麽?回去!你推不開的,你沒有法子開的!吹不熄的!還是回去好!”
“我不回去!我要吹熄它!”
“不成!你沒法開!”
“……”
“你沒法開!”
“那麽,就用別的法子來。”他轉臉向他們一瞥,沈靜地說。
“哼,看你有什麽別的法。”
“……”
“看你有什麽別的法!”
“我放火。”
“什麽?”闊亭疑心自己沒有聽清楚。
“我放火!”
沈默像一聲清磬,搖曳著尾聲,周圍的活物都在其中凝結了。但不一會,就有幾個人交頭接耳,不一會,又都退了開去;兩三人又在略遠的地方站住了。廟後門的墻外就有莊七光的聲音喊道:“老黑呀,不對了!你廟門要關得緊!老黑呀,你聽清了麽?關得緊!我們去想了法子就來!”
但他似乎並不留心別的事,隻閃爍著狂熱的眼光,在地上,在空中,在人身上,迅速地搜查,仿佛想要尋火種。
方頭和闊亭在幾家的大門裏穿梭一般出入了一通之後,吉光屯全局頓然擾動了。
許多人們的耳朵裏,心裏,都有了一個可怕的聲音:“放火!”但自然還有多少更深的蟄居人的耳朵裏心裏是全沒有。然而全屯的空氣也就緊張起來,凡有感得這緊張的人們,都很不安,仿佛自己就要變成泥鰍,天下從此毀滅。他們自然也隱約知道毀滅的不過是吉光屯,但也覺得吉光屯似乎就是天下。
這事件的中樞,不久就湊在四爺的客廳上了。坐在首座上的是年高德韶的郭老娃,臉上已經皺得如風幹的香橙,還要用手捋著下頦上的白胡須,似乎想將他們拔下。
“上半天,”他放松了胡子,慢慢地說,“西頭,老富的中風,他的兒子,就說是:因為,社神不安,之故。這樣一來,將來,萬一有,什麽,雞犬不寧,的事,就難免要到,府上……是的,都要來到府上,麻煩。”
“是麽,”四爺也捋著上唇的花白的鮎魚須,卻悠悠然,仿佛全不在意模樣,說,“這也是他父親的報應呵。他自己在世的時候,不就是不相信菩薩麽?我那時就和他不合,可是一點也奈何他不得。現在,叫我還有什麽法?”
“我想,隻有,一個。是的,有一個。明天,捆上城去,給他在那個,那個城隍廟裏,擱一夜,是的,擱一夜,趕一趕,邪祟。”
闊亭和方頭以守護全屯的勞績,不但第一次走進這一個不易瞻仰的客廳,並且還坐在老娃之下和四爺之上,而且還有茶喝。他們跟著老娃進來,報告之後,就隻是喝茶,喝幹之後,也不開口,但此時闊亭忽然發表意見了:
“這辦法太慢!他們兩個還管著呢。最要緊的是馬上怎麽辦。如果真是燒將起來……”
郭老娃嚇了一跳,下巴有些發抖。
“如果真是燒將起來……”方頭搶著說。
“那麽,”闊亭大聲道,“就糟了!”
一個黃頭發的女孩子又來沖上茶。闊亭便不再說話,立即拿起茶來喝。渾身一抖,放下了,伸出舌尖來舐了一舐上嘴唇,揭去碗蓋噓噓地吹著。
“真是拖累煞人!”四爺將手在桌上輕輕一拍,“這種子孫,真該死呵!唉!”
“的確,該死的。”闊亭擡起頭來了,“去年,連各莊就打死一個:這種子孫。大家一口咬定,說是同時同刻,大家一齊動手,分不出打第一下的是誰,後來什麽事也沒有。”
“那又是一回事。”方頭說,“這回,他們管著呢。我們得趕緊想法子。我想……”
老娃和四爺都肅然地看著他的臉。
“我想:倒不如姑且將他關起來。”
“那倒也是一個妥當的辦法。”四爺微微地點一點頭。
“妥當!”闊亭說。
“那倒,確是,一個妥當的,辦法。”老娃說,“我們,現在,就將他,拖到府上來。府上,就趕快,收拾出,一間屋子來。還,準備著,鎖。”
“屋子?”四爺仰了臉,想了一會,說,“舍間可是沒有這樣的閑房。他也說不定什麽時候才會好……”
“就用,他,自己的……”老娃說。
“我家的六順,”四爺忽然嚴肅而且悲哀地說,聲音也有些發抖了。“秋天就要娶親……你看,他年紀這麽大了,單知道發瘋,不肯成家立業。舍弟也做了一世人,雖然也不大安分,可是香火總歸是絕不得的……。”
“那自然!”三個人異口同音地說。
“六順生了兒子,我想第二個就可以過繼給他。但是,——別人的兒子,可以白要的麽?”
“那不能!”三個人異口同音地說。
“這一間破屋,和我是不相幹;六順也不在乎此。可是,將親生的孩子白白給人,做母親的怕不能就這麽松爽罷?”
“那自然!”三個人異口同音地說。
四爺沈默了。三個人交互看著別人的臉。
“我是天天盼望他好起來,”四爺在暫時靜穆之後,這才緩緩地說,“可是他總不好。也不是不好,是他自己不要好。無法可想,就照這一位所說似的關起來,免得害人,出他父親的醜,也許倒反好,倒是對得起他的父親……。”
“那自然,”闊亭感動的說,“可是,房子……”
“廟裏就沒有閑房?……”四爺慢騰騰地問道。
“有!”闊亭恍然道,“有!進大門的西邊那一間就空著,又隻有一個小方窗,粗木直柵的,決計挖不開。好極了!”
老娃和方頭也頓然都顯了歡喜的神色;闊亭吐一口氣,尖著嘴唇就喝茶。
未到黃昏時分,天下已經泰平,或者竟是全都忘卻了,人們的臉上不特已不緊張,並且早褪盡了先前的喜悅的痕跡。在廟前,人們的足跡自然比平日多,但不久也就稀少了。隻因為關了幾天門,孩子們不能進去玩,便覺得這一天在院子裏格外玩得有趣,吃過了晚飯,還有幾個跑到廟裏去遊戲,猜謎。
“你猜。”一個最大的說,“我再說一遍:
白篷船,紅劃楫,
搖到對岸歇一歇,
點心吃一些,
戲文唱一出。”
“那是什麽呢?‘紅劃楫’的。”一個女孩說。
“我說出來罷,那是……”
“慢一慢。”生癩頭瘡的說,“我猜著了:航船。”
“航船。”赤膊的也道。
“哈,航船?”最大的道,“航船是搖櫓的。他會唱戲文麽?你們猜不著。我說出來罷……”
“慢一慢,”癩頭瘡還說。
“哼,你猜不著。我說出來罷,那是:鵝。”
“鵝!”女孩笑著說,“紅劃楫的。”
“怎麽又是白篷船呢?”赤膊的問。
“我放火!”
孩子們都吃驚,立時記起他來,一齊註視西廂房,又看見一隻手扳著木柵,一隻手撕著木皮,其間有兩隻眼睛閃閃地發亮。
沈默隻一瞬間,癩頭瘡忽而發一聲喊,拔步就跑;其余的也都笑著嚷著跑出去了。赤膊的還將葦子向後一指,從喘籲籲的櫻桃似的小嘴唇裏吐出清脆的一聲道:“罷!”
從此完全靜寂了,暮色下來,綠瑩瑩的長明燈更其分明地照出神殿,神龕,而且照到院子,照到木柵裏的昏暗。
孩子們跑出廟外也就立定,牽著手,慢慢地向自己的家走去,都笑吟吟地,合唱著隨口編派的歌:
“白篷船,對岸歇一歇。
此刻熄,自己熄。
戲文唱一出。
我放火!哈哈哈!
火火火,點心吃一些。
戲文唱一出。
……
……
……”
一九二五年三月一日本篇寫於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八日。
本篇最初連載於一九二五年三月五日至八日北京《民國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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