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他媽的!”

作者:民國·魯迅 ┋ 閱讀:3129

無論是誰,隻要在中國過活,便總得常聽到“他媽的”或其相類的口頭禪。我想:這話的分布,大概就跟著中國人足跡之所至罷;使用的遍數,怕也未必比客氣的“您好呀”會更少。假使依或人所說,牡丹是中國的“國花”,那麽,這就可以算是中國的“國罵”了。

我生長於浙江之東,就是西瀅先生之所謂“某籍”西瀅先生之所謂“某籍”:在一九二五年北京女子師範大學學生反對校長楊蔭榆事件中,魯迅等七名教員曾在五月二十七日的《京報》上發表宣言,支持學生們。陳西瀅在《現代評論》第一卷第二十五期(一九二五年五月三十日)發表的《閑話》中攻擊魯迅等人說:“以前我們常常聽說女師大的風潮,有在北京教育界占最大勢力的某籍某系的人在暗中鼓動,可是我們總不敢相信。……但是這篇宣言一出,免不了流言更加傳布得利害了。”某籍,指魯迅的籍貫浙江。(按:陳西瀅現代評論派重要成員。)。那地方通行的“國罵”卻頗簡單:專一以“媽”為限,決不牽涉余人。後來稍遊各地,才始驚異於國罵之博大而精微:上溯祖宗,旁連姊妹,下遞子孫,普及同性,真是“猶河漢而無極也”。而且,不特用於人,也以施之獸。前年,曾見一輛煤車的隻輪陷入很深的轍跡裏,車夫便憤然跳下,出死力打那拉車的騾子道:“你姊姊的!你姊姊的!”

別的國度裏怎樣,我不知道。單知道諾威人hamsunhamsun:哈姆生(1859—1952),挪威小說家。他在一八九○年發表了長篇小說《饑餓》。有一本小說叫《饑餓》,粗野的口吻是很多的,但我並不見這一類話。gorkygorky:高爾基(1868—1936),蘇聯無產階級作家,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文學的奠基人。代表作:《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所寫的小說中多無賴漢,就我所看過的而言,也沒有這罵法。惟獨artzybashevartzybashev:阿爾誌跋綏夫(1878—1927),俄國頹廢主義文學流派著名的作家之一,崇尚個人享樂主義。著有:《薩寧》《狂人》《血痕》《朝影》《絕境》等。在《工人綏惠略夫》裏,卻使無抵抗主義者亞拉借夫罵了一句“你媽的”。但其時他已經決計為愛而犧牲了,使我們也失卻笑他自相矛盾的勇氣。這罵的翻譯,在中國原極容易的,別國卻似乎為難,德文譯本作“我使用過你的媽”,日文譯本作“你的媽是我的母狗”。這實在太費解,——由我的眼光看起來。

那麽,俄國也有這類罵法的了,但因為究竟沒有中國似的精博,所以光榮還得歸到這邊來。好在這究竟又並非什麽大光榮,所以他們大約未必抗議;也不如“赤化”之可怕,中國的闊人,名人,高人,也不至於駭死的。但是,雖在中國,說的也獨有所謂“下等人”,例如“車夫”之類,至於有身分的上等人,例如“士大夫”之類,則決不出之於口,更何況筆之於書。“予生也晚”,趕不上周朝,未為大夫,也沒有做士,本可以放筆直幹的,然而終於改頭換面,從“國罵”上削去一個動詞和一個名詞,又改對稱為第三人稱者,恐怕還因為到底未曾拉車,因而也就不免“有點貴族氣味”之故。那用途,既然隻限於一部分,似乎又有些不能算作“國罵”了;但也不然,闊人所賞識的牡丹,下等人又何嘗以為“花之富貴者也”“花之富貴者也”:語見宋代周敦頤《愛蓮說》:“牡丹,花之富貴者也。”?

這“他媽的”的由來以及始於何代,我也不明白。經史上所見罵人的話,無非是“役夫”,“奴”,“死公”“役夫”:見《左傳》。文公元年,楚成王妹江成王子商臣(即楚穆王)的話:“呼,役夫!宜君王之欲殺女(汝)而立職也。”晉代杜預註:“役夫,賤者稱。”“奴”:據《南史·宋本紀》:“帝(前廢帝劉子業)自以為昔在東宮,不為孝武所愛,及即位,將掘景寧陵,太史言於帝不利而止;乃縱糞於陵,肆罵孝武帝為奴。”“死公”:見《後漢書·文苑列傳》禰衡罵黃祖的話:“死公!雲等道?”唐代李賢註:“死公,罵言也;等道,猶今言何勿語也。”;較厲害的,有“老狗”,“貉子”“老狗”:見漢代班固《漢孝武故事》:栗姬罵景帝“老狗,上心銜之未發也”。銜,懷恨在心。“貉子”:見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惑溺》:“孫秀降晉,晉武帝厚存寵之,妻以姨妹蒯氏,室家甚篤;妻嘗妒,乃罵秀為貉子,秀大不平,遂不復入。”;更厲害,涉及先代的,也不外乎“而母婢也”,“贅閹遺醜”“而母婢也”:見《戰國策·趙策》:“周烈王崩,諸侯皆吊。齊後往,周怒,赴於齊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東藩之臣田嬰齊後至則斮之。’(齊)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爾)母碑也!’”“贅閹遺醜”:見陳琳《為袁紹檄豫州(劉備)文》:“操贅閹遺醜,本無懿德。”贅閹,指曹操的父親曹嵩過繼給宦官曹騰做兒子。罷了!還沒見過什麽“媽的”怎樣,雖然也許是士大夫諱而不錄。但《廣弘明集》(七)記北魏邢子才“以為婦人不可保。謂元景曰,‘卿何必姓王?’元景變色。子才曰,‘我亦何必姓邢;能保五世耶?’”《廣弘明集》:唐代和尚道宣編,三十卷。內容系輯錄自晉至唐闡明佛法的文章。邢子才(496—?):名邵,河間(今屬河北)人,北魏無神論者。東魏武定末任太常卿。元景(?—559):即王昕,字元景,北海劇(今山東東昌)人,東魏武定末任太子詹事,是邢子才的好友。則頗有可以推見消息的地方。

晉朝已經是大重門第,重到過度了;華胄世業,子弟便易於得官;即使是一個酒囊飯袋,也還是不失為清品。北方疆土雖失於拓跋氏拓跋氏:古代鮮卑族的一支。公元三八六年拓跋珪自立為魏王,後日益強大,占有黃河以北的土地;公元三九八年建都平城(今大同),稱帝改元,史稱北魏。,士人卻更其發狂似的講究閥閱,區別等第,守護極嚴。庶民中縱有俊才,也不能和大姓比並。至於大姓,實不過承祖宗余蔭,以舊業驕人,空腹高心,當然使人不耐。但士流既然用祖宗做護符,被壓迫的庶民自然也就將他們的祖宗當作仇敵。邢子才的話雖然說不定是否出於憤激,但對於躲在門第下的男女,卻確是一個致命的重傷。勢位聲氣,本來僅靠了“祖宗”這惟一的護符而存,“祖宗”倘一被毀,便什麽都倒敗了。這是倚賴“余蔭”的必得的果報。

同一的意思,但沒有邢子才的文才,而直出於“下等人”之口的,就是:“他媽的!”要攻擊高門大族的堅固的舊堡壘,卻去瞄準他的血統,在戰略上,真可謂奇譎的了。最先發明這一句“他媽的”的人物,確要算一個天才,——然而是一個卑劣的天才。

唐以後,自誇族望的風氣漸漸消除;到了金元,已奉夷狄為帝王,自不妨拜屠沽作卿士,“等”的上下本該從此有些難定了,但偏還有人想辛辛苦苦地爬進“上等”去。劉時中劉時中:名致,字時中,號逋齋,石州寧鄉(今山西離石)人,元代詞曲家。這裏所引的內容他的套曲《上高監司·端正好》。曲子中的“好頑劣”,意即很無知。“表德”,即正式名字外的“字”和“號”。“聲音多廝稱”,即聲音相同。子良取音於“糧”。仲甫取音於“脯”。君寶取音於“飽”。德夫取音於“脯”。下文的《樂府新編陽春白雪》,元代楊朝英編選的一部散曲選,共十卷(另有九卷本一種)。的曲子裏說:“堪笑這沒見識街市匹夫,好打那好頑劣。江湖伴侶,旋將表德官名相體呼,聲音多廝稱,字樣不尋俗。聽我一個個細數:糶米的喚子良;賣肉的呼仲甫……開張賣飯的呼君寶;磨面登羅底叫德夫:何足雲乎?!”(《樂府新編陽春白雪》三)這就是那時的暴發戶的醜態。

“下等人”還未暴發之先,自然大抵有許多“他媽的”在嘴上,但一遇機會,偶竊一位,略識幾字,便即文雅起來:雅號也有了;身分也高了;家譜也修了,還要尋一個始祖,不是名儒便是名臣。從此化為“上等人”,也如上等前輩一樣,言行都很溫文爾雅。然而愚民究竟也有聰明的,早已看穿了這鬼把戲,所以又有俗諺,說:“口上仁義禮智,心裏男盜女娼!”他們是很明白的。

於是他們反抗了,曰:“他媽的!”但人們不能蔑棄掃蕩人我的余澤和舊蔭,而硬要去做別人的祖宗,無論如何,總是卑劣的事。有時,也或加暴力於所謂“他媽的”的生命上,但大概是乘機,而不是造運會,所以無論如何,也還是卑劣的事。

中國人至今還有無數“等”,還是依賴門第,還是倚仗祖宗。倘不改造,即永遠有無聲的或有聲的“國罵”。就是“他媽的”,圍繞在上下和四旁,而且這還須在太平的時候。

但偶爾也有例外的用法:或表驚異,或表感服。我曾在家鄉看見鄉農父子一同午飯,兒子指一碗菜向他父親說:“這不壞,媽的你嘗嘗看!”那父親回答道:“我不要吃。媽的你吃去罷!”則簡直已經醇化為現在時行的“我的親愛的”的意思了。

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九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五年七月二十七日《語絲》周刊第三十七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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