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潛
陶潛,字
先生不知何許人,不詳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閑靜少言,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欣然忘食。性嗜酒,而家貧不能恆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嘗著文章自娛,頗示己誌,忘懷得失,以此自終。
其自序如此,時人謂之實錄。親老家貧,起為州祭酒,不堪吏職,少日,自解歸。州召主簿,不就。躬耕自資,遂抱羸疾,復為鎮軍、建威參軍。謂親朋曰:“聊欲弦歌,以為三徑之資,可乎?”執事者聞之,以為彭澤令。公田悉令吏種秫稻。妻子固請種粳,乃使二頃五十畝種秫,五十畝種粳。郡遣督郵至,縣吏白應束帶見之。潛嘆曰:“我
歸去來兮,園田荒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舟遙遙以輕飏,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希微。
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仆歡迎,稚子候門。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停尊。引壺觴而自酌,盼庭柯以怡顏。倚南窗而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園日涉而成趣,門雖設而常關。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其將入,撫孤松以盤桓。
歸去來兮,請息交而絕遊,世與我以相遺,復駕言兮焉求。說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農人告余以上春,將有事於西疇。或命巾車,或棹扁舟。既窈窕以窮壑,亦崎嶇而經丘。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內復幾時,奚不委心任去留,胡為遑遑欲何之。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臯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
義熙末,征著作佐郎,不就。江州刺史王弘欲識之,不能致也。潛嘗往廬山,弘令潛故人龐通之賫酒具於半道栗裏要之。潛有腳疾,使一門生二兒輿籃輿,既至,欣然便共飲酌,俄頃弘至,亦無忤也。先是,顏延之為劉柳後軍功曹,在尋陽,與潛情款。後為始安郡,經過,日日造潛,每往必酣飲致醉。臨去,留二萬錢與潛,潛悉送酒家,稍就取酒。嘗九月九日無酒,出宅邊菊叢中坐久,值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後歸。潛不解音聲,而畜素琴一張,無弦,每有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貴賤造之者,有酒輒設,潛若先醉,便語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郡將候潛值其酒熟,取頭上葛巾漉酒,畢,還復著之。
潛弱年薄官,不潔去就之跡。自以曾祖晉世宰輔,恥復屈身後代,自高祖王業漸隆,不復肯仕。所著文章,皆題其年月,義熙以前,則書晉氏年號;自永初以來,唯雲甲子而已。與子書以言其誌,並為訓戒曰:
天地賦命,有往必終,自古賢聖,誰能獨免。子夏言曰:“
少年來好書,偶愛閑靜,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見樹木交廕,時鳥變聲,亦復歡爾有喜。嘗言五六月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意淺識陋,日月遂往,緬求在昔,眇然如何。疾患以來,漸就衰損,親舊不遺,每以藥石見救,自恐大分將有限也。恨汝輩稚小,家貧無役,柴水之勞,何時可免,念之在心,若何可言。然雖不同生,當思四海皆弟兄之義。鮑叔、敬仲,分財無猜;歸生、伍舉,班荊道舊,遂能以敗為成,因喪立功。他人尚爾,況共父之人哉!潁川韓元長,漢末名士,身處卿佐,八十而終,兄弟同居,至於沒齒。濟北氾稚春,晉時操行人也,七世同財,家人無怨色。《詩》雲:“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汝其慎哉!吾復何言。
又為《命子詩》以貽之曰:
悠悠我祖,爰自陶唐。邈為虞賓,歷世垂光。禦龍勤夏,豕韋翼商。穆穆司徒,厥族以昌。紛紜戰國,漠漠衰周。鳳隱於林,幽人在丘。逸虬撓雲,奔鯨駭流。天集有漢,眷予湣侯。於赫湣侯,運當攀龍。撫劍夙邁,顯茲武功。參誓山河,啟土開封。亹亹丞相,允迪前蹤。渾渾長源,蔚蔚洪柯。群川載導,眾條載羅。時有默語,運固隆汙。在我中晉,業融長沙。桓桓長沙,伊勛伊德。天子疇我,專征南國。功遂辭歸,臨寵不惑。孰謂斯心,而可近得。肅矣我祖,慎終如始。直方二臺,惠和千裏。於皇仁考,淡焉虛止。寄跡夙運,冥茲慍喜。嗟余寡陋,瞻望靡及。顧慚華鬢,負景隻立。三千之罪,無後其急。我誠念哉,呱聞爾泣。蔔雲嘉日,占爾良時。名爾曰儼,字爾求思。溫恭朝夕,念茲在茲。尚想孔伋,庶其企而。厲夜生子,遽而求火。凡百有心,奚待於我。既見其生,實欲其可。人亦有言,斯情無假。日居月諸,漸免於孩。福不虛至,禍亦易來。夙興夜寐,願爾斯才。爾之不才,亦已焉哉。
潛元嘉四年卒,時年六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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