顔延之

《南史》 > 卷三十四 > 顔延之

後爲宋武帝豫章公世子中軍行參軍。及武帝北伐,有宋公之授,府遣延之慶殊命。行至洛陽,周視故宮室,盡爲禾黍,淒然詠黍離篇。道中作詩二首,爲謝晦、傅亮所賞。

武帝受命,補太子舍人。雁門周續之隱廬山,儒學著稱。永初中,征詣都下,開館以居之。武帝親幸,朝彥畢至。延之宮官列卑,引升上席。上使問續之三義,續之雅仗辭辯,延之每以簡要連挫續之。上又使還自敷釋,言約理暢,莫不稱善。再遷太子中舍人。時尚書令傅亮自以文義一時莫及,延之負其才,不爲之下,亮甚疾焉。廬陵王義真待之甚厚,徐羨之等疑延之爲同異,意甚不悅。

少帝即位,累遷始安太守。領軍將軍謝晦謂延之曰:“昔荀勖忌阮鹹,斥爲始平郡,今卿又爲始安,可謂‘二始’。”黃門郎殷景仁亦謂之曰:“所謂人惡俊異,世疵文雅。”延之之郡,道經汨潭,爲湘州刺史張邵祭屈原文以致其意。

元嘉三年,羨之等誅,征爲中書侍郎,轉太子中庶子,領步兵校尉,賞遇甚厚。延之既以才學見遇,當時多相推服,唯袁淑年倍小延之,不相推重。延之忿於衆中折之曰:“昔陳元方與孔元駿齊年文學,元駿拜元方於床下,今君何得不見拜?“淑無以對。

延之疏誕,不能取容當世,見劉湛、殷景仁專當要任,意有不平。常言“天下事豈一人之智所能獨了”。辭意激揚,每犯權要。又少經爲湛父柳後將軍主簿,至是謂湛曰:“吾名器不升,當由作卿家吏耳。”湛恨焉,言於彭城王義康,出爲永嘉太守。延之甚怨憤,乃作五君詠,以述竹林七賢,山濤、王戎以貴顯被黜。詠嵇康雲:“鸞翮有時鎩,龍性誰能馴。”詠阮籍雲:“物故不可論,途窮能無慟。”詠阮鹹雲:“屢薦不入官,一麾乃出守。”詠劉伶雲:“韜精日沈飲,誰知非荒宴。”此四句蓋自序也。湛及義康以其辭旨不遜,大怒,欲黜爲遠郡。文帝與義康詔曰:“宜令思愆裏閭,猶復不悛,當驅往東土;乃至難恕者,自可隨事錄之。”於是延之屏居不豫人間者七載。

中書令王球以名公子遺務事外,與延之雅相愛好,每振其罄匱。晉恭思皇後葬,應須百官,皆取義熙元年除身。以延之兼侍中,邑吏送劄,延之醉,投劄於地曰:“顔延之未能事生,焉能事死。”文帝嘗召延之,傳詔頻不見,常日但酒店裸袒挽歌,了不應對,他日醉醒乃見。帝嘗問以諸子才能,延之曰:“竣得臣筆,測得臣文,啜得臣義,躍得臣酒。”何尚之嘲曰:“誰得卿狂?”答曰:“其狂不可及。”尚之爲侍中在直,延之以醉詣焉。尚之望見便陽眠,延之發簾熟視曰:“朽木難雕。”尚之謂左右曰:“此人醉甚可畏。”閑居無事,爲庭誥之文以訓子弟。

劉湛誅後,起延之爲始興王浚後軍諮議參軍、禦史中丞。在任從容,無所舉奏。遷國子祭酒、司徒左長史。何尚之素與延之狎,書與王球曰:“延之有後命,教府無復光暉。”坐啓買人田不肯還直,尚書左丞荀赤松奏之曰:“求田問舍,前賢所鄙。延之唯利是視,輕冒陳聞,依傍詔恩,抵捍餘直,垂及周年,猶不畢了。昧利茍得,無所顧忌。延之昔坐事屏斥,復蒙抽進,而曾不悛革,怨誹無已。交遊闒茸,沈迷曲蘗,橫興譏謗,詆毀朝士。仰竊過榮,增憤薄之性,私恃顧眄,成強梁之心。外示寡求,內懷奔競,幹祿祈遷,不知極已。預宴班觴,肆詈上席。山海容含,每存遵養。愛兼雕蟲,未忍遐棄。而驕放不節,日月彌甚。臣聞聲問過情,孟軻所恥,況聲非外來,問由己出。雖心智薄劣,而高自比擬,客氣虛張,曾無愧畏。豈可復弼亮五教,增耀臺階。請以延之訟田不實,妄幹天聽,以強陵弱,免所居官。”詔可。後爲秘書監,光祿勛,太常。時沙門釋慧琳以才學爲文帝所賞,朝廷政事多與之謀,遂士庶歸仰。上每引見,常升獨榻,延之甚疾焉。因醉白上曰:“昔同子參乘,袁絲正色。此三臺之坐,豈可使刑余居之。”上變色。

延之性既褊激,兼有酒過,肆意直言,曾無回隱,故論者多不與之,謂之顔彪。居身儉約,不營財利,布衣蔬食,獨酌郊野。當其爲適,傍若無人。三十年,致事。

元兇弒立,以爲光祿大夫。長子竣爲孝武南中郎諮議參軍。及義師入討,竣定密謀,兼造書檄。劭召延之示以檄文,問曰:“此筆誰造?”延之曰:“竣之筆也。”又問:“何以知之?”曰:“竣筆體,臣不容不識。”劭又曰:“言辭何至乃爾?”延之曰:“竣尚不顧老臣,何能爲陛下。”劭意乃釋,由是得免。

孝武登阼,以爲金紫光祿大夫,領湘東王師。嘗與何偃同從上南郊,偃於路中遙呼延之曰:“顔公!”延之以其輕脫,怪之,答曰:“身非三公之公,又非田舍之公,又非君家阿公,何以見呼爲公?”偃羞而退。

竣既貴重,權傾一朝,凡所資供,延之一無所受。器服不改,宅宇如舊,常乘羸牛車,逢竣鹵簿,即屏住道側。又好騎馬遨遊裏巷,遇知舊輒據鞍索酒,得必傾盡,欣然自得。嘗語竣曰:“平生不喜見要人,今不幸見汝。”見竣起宅,謂曰:“善爲之,無令後人笑汝拙也。”表解師職,加給親信二十人。嘗早候竣,遇賓客盈門,竣方臥不起,延之怒曰:“恭敬撙節,福之基也。驕佷傲慢,禍之始也。況出糞土之中,而升雲霞之上,傲不可長,其能久乎。”

延之有愛姬,非姬食不飽,寢不安。姬憑寵,嘗蕩延之墜床致損,竣殺之。延之痛惜甚至,常坐靈上哭曰:“貴人殺汝,非我殺汝。”以冬日臨哭,忽見妾排屏風以壓延之,延之懼墜地,因病。孝建三年卒,年七十三。贈特進,諡曰憲子。

延之與陳郡謝靈運俱以辭采齊名,而遲速縣絕。文帝嘗各敕擬樂府北上篇,延之受詔便成,靈運久之乃就。延之嘗問鮑照己與靈運優劣,照曰:“謝五言如初發芙蓉,自然可愛。君詩若鋪錦列繡,亦雕繢滿眼。”延之每薄湯惠休詩,謂人曰:“惠休制作,委巷中歌謠耳,方當誤後生。”是時議者以延之、靈運自潘嶽、陸機之後,文士莫及,江右稱潘、陸,江左稱顔、謝焉。竣字士遜,延之長子也。早有文義,爲宋孝武帝撫軍主簿,甚被嘉遇,竣亦盡心補益。元嘉中,上不欲諸王各立朋黨,將召竣補尚書郎。江湛以爲在府有稱,不宜回改,乃止。隨府轉安北、鎮軍、北中郎府主簿。

初,沙門釋僧含精有學義,謂竣曰:“貧道常見讖記,當有真人應符,名稱次第,屬在殿下。”後竣在彭城,嘗於親人敘之,言遂宣布,聞於文帝。時元兇巫蠱事已發,故上不加推案。

孝武鎮尋陽,遷南中郎記室。三十年春,以父延之致仕,固求解職,賜假未發,而文帝崩問至,孝武舉兵入討,轉諮議參軍,領錄事,任總內外,並造檄書。孝武發尋陽,便有疾,自沈慶之以下並不堪相見,唯竣出入臥內,斷決軍機。時孝武屢經危篤,不任諮稟,凡厥衆務,竣皆專斷施行。

孝武踐阼,歷侍中、左衛將軍,封建城縣侯。孝建元年,轉吏部尚書,領驍騎將軍,留心選舉,自強不息。任遇既隆,奏無不可。後謝莊代竣領選,意多不行。竣容貌嚴毅;莊風姿甚美,賓客喧訴,常歡笑答之。人言顔竣瞋而與人官,謝莊笑而不與人官。

南郡王義宣、臧質等反,以竣兼領右將軍。義宣、質諸子藏匿建康、秣陵、湖熟、江寧縣界,孝武大怒,免丹陽尹褚湛之官,收四縣官長,以竣爲丹陽尹,加散騎常侍。

先是,竣未有子,而大司馬江夏王義恭諸子爲元兇所殺,至是各産男,上自爲制名,名義恭子爲伯禽,以比魯公伯禽,周公之子。名竣子爲辟強,以比漢侍中辟強,張良之子也。

先是,元嘉中鑄四銖錢,輪郭形制與五銖同,用費損無利,故百姓不盜鑄。及孝武即位,又鑄孝建四銖,所鑄錢形式薄小,輪郭不成,於是人間盜鑄者雜以鉛錫,並不牢固。又翦鑿古錢以取其銅,錢轉薄小,稍違官式。雖重制嚴刑,人吏官長坐死免者相系,而盜鑄彌甚,百物踴貴,人患苦之。乃立品格,薄小無輪郭者悉加禁斷。始興公沈慶之議:“宜聽人鑄錢。置署,樂鑄之家皆居署內。去春所禁新品,一時施用,今鑄悉依此格。萬稅三千,嚴檢盜鑄,並禁翦鑿。數年之間,公私豐贍,銅盡事息,奸僞自止。禁鑄則銅轉成器,開鑄則器化爲財。”上下其事於公卿,竣議曰:“今雲開署放鑄,誠所欲同,但慮采山事絕,器用日耗。銅既轉少,器亦彌貴。設器直一千,則鑄之減半,爲之無利,雖令不行。”時議者又以銅難得,欲鑄二銖錢。竣又議曰:“今鑄二銖,恣行新細,於官無解於乏,而人奸巧大興,天下之貨將糜碎至盡。空曰嚴禁,而利深難絕,不過一二年間,其弊不可復救。此其甚不可一也。使奸人意騁,而貽厥愆謀,此又甚不可二也。富商得誌,貧人因窘,此又甚不可三也。若使交益深重,尚不可行,況又未見利,而衆弊如此,失算當時,取笑百代乎。”前廢帝即位,鑄二銖,形式轉細,官錢每出,人間即模效之,而大小厚薄皆不及也。無輪郭,不磨鑢,如今之翦鑿者,謂之耒子錢。景和元年,沈慶之啓通私鑄,由是錢貨亂敗,一千錢長不盈三寸,大小稱此,謂之鵝眼錢;劣於此者謂之綖環錢。貫之以縷,入水不沈,隨手破碎,市井不復料數,十萬錢不盈一掬。鬥米一萬,商貨不行。明帝初,唯禁鵝眼、綖環,其餘皆通用。復禁人鑄,官署亦廢,尋復普斷,唯用古錢。

竣自散騎常侍、丹陽尹加中書令,表讓中書令,見許。時歲旱人饑,竣上言禁餳一月,息米近萬斛。復代謝莊爲吏部尚書,領太子右衛率,未拜,丁父憂。裁踰月,起爲右將軍,丹陽尹如故。竣固辭,表十上不許。遣中書舍人戴明寶抱竣登車,載之郡舍。賜以布衣一襲,絮以彩綸,遣主衣就衣諸體。

竣藉蕃朝之舊臣,每極陳得失。上自即吉之後,宮內頗有醜論,又多所興造。竣諫爭懇切,並無所回避。上意甚不悅,多不見從。竣自謂才足幹時,恩舊莫比,當贊務居中,永執朝政。而所陳多不被納,疑上欲疏之,乃求出以蔔時旨。大明元年,以爲東揚州刺史。所求既許,便憂懼無計。至州又丁母艱,不許去職,聽送喪還都,恩待猶厚,竣彌不自安。每對親故,頗懷怨憤。又言朝廷違謬,人主得失。

及王僧達被誅,謂爲所讒構,臨死陳竣前後忿懟,恨言不見從。僧達所言,頗相符會,上乃使禦史中丞庾徽之奏竣:“窺覘國柄,潛圖久執。受任選曹,驅扇滋甚,出尹京輦,形勢彌放。傳詔犯憲,舊須啓聞,而竣以通訴忤己,輒加鞭辱,罔顧威靈,莫此爲甚。懷挾奸數,包藏隱慝,豫聞中旨,罔不宣露。罰則委上,善必歸己,脅懼上宰,激動閭閻。末慮上聞,內懷猜懼,僞請東牧,以蔔天旨。既獲出藩,怨詈方肆,反唇腹誹,方之已輕。前冬母亡,詔賜還葬,事畢不去,盤桓經時。方構間勛貴,造立同異,遂以己被斥外,國道將顛。兼行闕於家,早負世議,天倫怨毒,親交震駭。街談道說,非復風聲,宜加顯戮,以昭盛化。請以見事免竣所居官,下太常削爵土。”上未欲便加大戮,且止免官。竣頻啓謝罪,並乞性命。上愈怒,詔答曰:“憲司所奏,非宿昔所以相期。卿受榮遇,政當極此。訕訐怨憤,已孤本望,乃復過煩思慮,懼不全立,豈爲下事上誠節之至邪。”

及竟陵王誕爲逆,因此陷之,言通於誕。召禦史中丞庾徽之於前立奏,奏成,詔先打折足,然後於獄賜死,妻息宥之以遠。子辟強徙交州,又於宮亭湖沈殺之。竣文集行於世。

竣弟測亦以文章見知,官至江夏王義恭大司馬錄事參軍。

以兄貴爲憂,先竣卒。

明帝即位,詔曰:“延之昔師訓朕躬,情契兼重。前記室參軍、濟陽太守啜,伏事蕃朝,綢繆恩舊,可擢爲中書侍郎。”奐,延之第三子也。

顔師伯字長深,竣族兄也。父邵,剛正有局力,爲謝晦領軍司馬。晦鎮江陵,請爲諮議參軍,領錄事,軍府之務悉委焉。邵慮晦有禍,求爲竟陵太守。未及之郡,會晦見討,邵飲藥死。

師伯少孤貧,涉獵書傳,頗解聲樂。弟師仲妻,臧質女也。質爲徐州,辟師伯爲主簿。孝武爲徐州,師伯仍爲輔國安北行參軍。王景文時爲諮議參軍,愛其諧敏,進之孝武,以爲徐州主簿。善於附會,大被知遇。及去鎮,師伯以主簿送故。

孝武鎮尋陽,啓文帝請爲南中郎府主簿,文帝不許,謂典簽曰:“中郎府主簿,那得用顔師伯。”孝武啓爲長流正佐,帝又曰:“朝廷不能除之,郎可自板,然亦不宜署長流。”乃板爲參軍刑獄。及討元兇,轉主簿。

孝武踐阼,以爲黃門侍郎,累遷侍中。大明元年,封平都縣子。親幸隆密,群臣莫二。多納貨賄,家累千金。孝武嘗與師伯摴蒱,帝擲得雉,大悅,謂必勝。師伯後得盧,帝失色,師伯遽斂子曰:“幾作盧。”爾日,師伯一輸百萬。仍遷吏部尚書、右軍將軍。上不欲威權在下,前後領選者唯奉行文書,師伯專情獨斷,奏無不可。

七年,爲尚書右仆射。時分置二選,陳郡謝莊、瑯邪王曇生並爲吏部尚書。師伯子舉周旋寒人張奇爲公車令,上以奇資品不當,使兼市買丞,以蔡道惠代之。令史潘道棲、褚道惠、顔禕之、元從夫、任淡之、石道兒、黃難、周公選等抑道惠敕,使奇先到公車,不施行奇兼市買丞事。師伯坐以子預職,莊、曇生免官,道棲、道惠棄市,禕之等六人鞭杖一百。師伯尋領太子中庶人,雖被黜挫,受任如初。

孝武臨崩,師伯受遺詔輔幼主,尚書中事專以委之。廢帝即位,復還即真,加領衛尉。

師伯居權日久,天下輻協,遊其門者,爵位莫不踰分。多納貨賄,家產豐積,妓妾聲樂,盡天下之選,園池第宅,冠絕當時,驕奢淫恣,爲衣冠所疾。又遷尚書仆射,領丹陽尹。廢帝欲親朝政,轉師伯爲左仆射。以吏部尚書王景文爲右仆射。奪其京尹,又分臺任。師伯至是始懼,與柳元景謀廢立。

初,師伯專斷朝事,不與沈慶之參懷,謂令史曰:“沈公爪牙者耳,安得預政事。”慶之聞而切齒,乃泄其謀。尋與太宰江夏王義恭同誅,六子皆見殺。明帝即位,諡曰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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